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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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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

      时驰序转,日之方中。近年来,卫家节节高升,正是如日中天。
      元朔元年春天,卫子夫生下皇长子刘据,立为皇后。卫青数年间三击匈奴,收复了河套地区,为汉家置朔方、五原二处边郡,解除了匈奴对长安的直接威胁,封为长平侯。今年年初丞相薛泽免官,卫子夫的大姐夫公孙贺又晋升为丞相。就连霍去病一个将满十八的“孩子”,也是天子门生,刘彻时常亲自教导,又让他做了天子侍中。
      今年春天,匈奴犯边。卫青带三万骑兵从高阙出击匈奴,驱散右贤王属部,彻底摧毁其战斗力,俘获匈奴小王十余人,俘虏一万五千余人,牲畜不可胜数。
      回军时,刘彻派使者持大将军印到塞上,就在军中拜卫青为大将军,授予全部兵权。到长安后,又下诏给卫青增加了八千七百户食邑,至此长平侯邑已过万户。
      林氏去年冬天刚生下一对双胞胎,加上卫青不满三岁的长子卫伉,三个孩子也都裂地封侯。
      卫青原本推辞说自己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未有功勋,不能封侯,应该嘉奖的是随自己出塞的其他将军。刘彻却执意要封赏三个孩子,只是又封赏了随卫青出征的十余位将军,尽数为侯。

      卫家贵极一时。

      ——————————————————————————

      入秋以来,天气转冷,昨天淅沥落了半日寒雨,便又添了一层凉意。所幸今日八月十五,天气放晴,雨霁后潦水积清,空气又清爽了几分。
      日间卫青等百官随刘彻在城郊月坛祭月,晚上便各自回家团聚。霍去病也逃了宫中的晚宴,跑来卫府赴家宴。
      酒过三巡,卫少儿来了兴致,逗起儿子,
      “去病,你正经事不干,跑这里来瞎掺和什么?”
      霍去病挨着卫青坐,正在给舅舅夹菜,等卫青尝过了才对着母亲一扬下巴,“你都能把陈掌扔在家里过来掺和,我怎么不行?再说了,我也没什么正经事。”
      “臭小子,”卫少儿一瞪眼,“什么叫没有正经事?”眼光在霍去病身上转了两圈,笑得不怀好意,“今天八月十五仲秋,外面有夜市,小伙子和姑娘们都去踏月觅偶,你怎么不去?你要是自己看上了哪家姑娘,也省得为娘的帮你物色说媒了。”
      霍去病闻言立刻急了,就要起身跟卫少儿分证,卫青忙一把拉住他,
      “你娘不过是说笑。”见卫少儿一脸得逞的笑意,自己也不由笑道:“二姐,你也别和他抬杠了。”真是越大越像孩子了。
      说罢又抿了口淡酒,转念一想,“不过说正经的,去病也不小了,可以谈婚论嫁,二姐你们也留意一点。”
      ——“舅舅!”霍去病这次真的急了。
      看着卫青温和深邃的双眸,下面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撅了撅嘴唇,“反正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
      卫青微笑,正要再劝他,管家却进来禀报说门口有人要见卫青,问他是谁,那人也不回答,请他进来他也不肯,只让把这个给卫青看看。
      管家说着便将一块绸帕包的事物递了过来。
      卫青接过,打开一见之下便已明了。
      “来了多少人?”
      “就一个。”
      “……”
      卫青不由皱了眉,担心起来,夜深人杂独自出宫,如此轻率,万一出了事故,岂非要天翻地覆?
      一边起身,一边对吩咐管家,
      “我知道了,你先去吧,不用给他回话,我马上过去。”
      霍去病见卫青要走,不由黑了一张脸,“舅舅,什么人啊?!”
      “没什么。”卫青对他微微一笑,转头又对妻子交待:“你们吃吧,不用等我了。”
      说罢起身出席,急急向门外走去。
      微微握紧了右手,手中的玉佩生凉,玉上的蟠龙纹饰分外眼熟,那是刘彻的随身之物。

      疾步穿过中庭,卫青走到门口,只见果然是刘彻——着一身玄色常衣微服,手执马鞭,正负手望月。
      单人单骑,没有一名随从,只有一匹紫燕骝闲立在旁边。
      卫青见了这全无护卫的阵势,不由又微沉了下心,只想着怎样才能劝天子回宫。
      “陛下。”
      “……”
      见刘彻不应,卫青蹙眉又上前一步,
      “陛下。”

      刘彻闻言转身,却全然不染半分焦急,笑得月明风清。
      “陛下……”深夜独自出宫太过危险。
      劝谏的话还未出口,刘彻却先出声笑问:
      “今夜月色晴好,仲卿可有兴致秉烛赏月?”

      ——“……”
      秉烛赏月……
      一瞬间,卫青如陷惊梦一般,倏然无声。劝谏之言,便再难出口。
      怔怔望向刘彻,目光却恍惚了开去,不知落在何方。
      “秉烛赏月。”
      ——这话何其熟悉,今夜重闻,却不知身在何年……

      适才心中焦躁,家中天伦之乐,便如尘世浮嚣暖云……蓦然涌来一阵清风,将其荡涤尽净。

      ——月色如洗,光华流泻。
      心蓦然就静了下来。
      刘彻的双目如炬,卫青只觉眼前绚烂,恍然天地间便只剩下了那双眼眸……
      再不想什么规矩劝谏,便只欲乘风相偕,共游九霄之上,不论世事人间。
      弹指间,醉梦经年,羽化登仙。

      卫青曾无数次自问,刘彻于他,到底是什么?
      ——他是君,他为臣。
      近三十年碌碌红尘,卫青懂了太多“现实”,也承受了太多“责任”。
      他反复告诫自己,刘彻对他只能是高高在上的君主,誓死效忠的帝王。
      对上,他是大将军,肩负十万铁骑千里江山,开边拓土,卫国安疆;对下,他为子、为弟、为夫、为舅、为父,朝慎夕惕,他必须为“卫家”尽一份责任。
      他一次次给自己划下规矩,不敢丝毫逾矩,不曾走错半步。

      然而,这一切,却每每在刘彻的目光中,化作一江碧水,东逝无痕……击破桎梏,碎得点滴无存。
      ——望进那一双鹰眸,恍惚便回到了当年的上林苑中……两个少年促膝对坐,畅谈天下苍生,宏图大志。
      抑或,连上林苑都不复存在……只是神魂自由,似乎纵无极顶,横无际涯。

      是“陛下”不断将枷锁加在他身上,给了他身为“国舅”、“大将军”的重重枷锁。
      却也是刘彻,从最初开始,便在他眼前划下了广阔天地,让他从前违心抑制的心愿都可以尽情翱翔。
      他曾说过“身为奴仆,只要不受打骂,能够果腹,便心满意足。又哪里敢奢望封侯?”
      这话说服了别人,却瞒不了自己。这不过是他对“现实”的接受,却不是内心的“渴望”。
      是刘彻,让他知道,他不用只是在碌碌尘寰间蹒跚步行,他也可以飞……他们可以一起飞……飞得更高……

      ——“陛下……”
      不经意地低喃一声,卫青微笑着,放缓了脚步向刘彻走去。不便跪拜,只行了揖礼。
      刘彻笑着拉过他,“仲卿,你看,今夜的月色可好?”
      卫青抬头望向天边,“清凉如水,圆满如盘,是好月。”略顿一下,
      “赏月正好,却不必秉烛了。”
      刘彻低笑,等了片刻,不见他有下文,不由挑眉笑问:“仲卿今天心情不错?怎么不说朕不该独自出宫,也不劝朕回宫?”
      卫青也不由好笑,“陛下既然已经料到,臣再劝也无用了。”
      “那……”刘彻转身将马拴在卫府门前的一株桑树上,“朕难得独自出宫,仲卿也不用多说了。”
      过来拉着卫青向街口走去,“今晚东、西两市都有夜市,咱们就去看看。”
      “……”卫青没有异议,思索片刻,还是说道:“不过,陛下不带护卫,还是太轻率了些。如果陛下真想游夜市,容臣去传羽林微服护驾。”
      “不必了。”刘彻立刻拒绝得不容置疑,又转头笑看卫青,“有‘大将军’护驾,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

      八月十五,月色清朗。
      长安西市人流如织,车水马龙。夹道酒楼林立,歌管楼台声细如语,丝竹旖旎管弦盈耳。阵阵清甜酒香融入夜气,熏人欲醉。街旁市肆店铺也点起了各色花灯,碧彩辉映,晶莹如霞。
      正当时令,各色鲜果也纷然盈市。果香和着桂香,随微风隐隐浮动,香气馥郁沁人心脾。
      街头巷陌,商贩叫卖之声不绝,间或夹杂青年嬉笑,儿童玩闹之声,只觉热闹非凡。
      长安国都,天子脚下,确是一片升平气象。

      刘彻、卫青二人一路慢慢走来,且行且看。卫青不过随意观览,刘彻却少有机会到市井之间,看着时俗玩物都觉新鲜,一一着意把玩,又不断询问卫青,直问得卫青也觉好笑。
      又不禁感慨,刘彻虽然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而,凡事悲喜相随,他这九五之尊,却也是泯灭了多少人情冷暖,世间喜乐,才成就了高高在上的至尊帝王。

      二人走到一处饰物摊前,刘彻又停下细看。卫青便也驻足,只见卖的是牛骨细雕的挂饰,精镂出各色吉祥纹样,云纹行如流水,雷纹曲折转回,端的细腻精巧。又有各种走兽飞禽,如麒麟、鸾鸟、长蛇、灵龟……形态逼真,栩栩如生。
      其中有匹骏马雕像,作将欲奋蹄之态,前腿半抬,马尾微扬,蓄势待发,很是生动。
      卫青原本爱马,一见之下便心中暗喜,取来仔细观玩。转念想起今日还未给去病备下礼物,便想买回去送他。
      刘彻见状一笑,“仲卿还真是爱马,连骨雕也不例外。”
      卫青一怔,“臣……”惊觉失言,见摊主似乎并未留意才放了心,连忙改口,“去病也爱剑爱马,我看这雕刻得精致,今日中秋,正好送他把玩。”
      “你就是宠他。”刘彻摇头轻笑,“我看你都把他当儿子了。”略一挑眉,“那小子也是,除了你,谁的话都不听。”
      卫青笑笑不置可否。刘彻便转身向摊主道:
      “这个我们要了。”指着卫青手中的马形骨雕。
      “您真是识货。” 摊主立刻满面笑容上来答话,“这马可是照着大将军的那匹雕的呢!”
      “……”卫青怔住,转头便见刘彻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不由低头轻咳了两声,面上微微发烫。
      刘彻却来了兴致,和摊主搭起话来,“照着大将军的马雕的?你难道还认识大将军?”
      “我哪有那个福气?!”摊主摇头,“不过每次大将军得胜归来,我都去凑个热闹看看,就记住这匹马的样子了。”
      他回想起来似乎非常神往,“大将军骑着那战马……真是意气风发!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出了会儿神,又赞叹起来,“大将军可真是不得了!几次打匈奴,都是大获全胜,连一兵一卒都没折损。咱们大汉开国以来,这样的胜仗,除了大将军,谁还打过?”重重地点了点头,“真是扬眉吐气!咱们这么多年,一直给匈奴欺负,送银子送绸缎送公主,还被他们杀人抢东西。现在,可也让他们看看咱大汉的厉害了!”
      刘彻听得也是一脸笑意,转眼瞥见卫青神色尴尬,笑里就又带了几分戏谑,故意问摊主:
      “看来你很佩服大将军?”
      “那是啊!……”摊主见问更兴奋起来,一捋袖子,又要往下继续。
      卫青听不下去了,见状急忙打断,“店家,这个多少价钱?”说着指了指手里的马形雕塑。
      “哦,”摊主这才回过神来,抓了抓头,“看我,说起来就没完了……这个嘛,三十钱。”
      卫青点头,便要去取钱。探手一摸才发觉自己刚才出来得匆忙,没有带钱。一怔之下,不由有些赧然。
      刘彻听卫青和摊主这一问一答,也才想起来出门应该带钱。又见卫青略微尴尬的神色,心下明了,也不由觉得好笑。只得笑望向卫青,摊了摊手。
      卫青本来颇为尴尬,见了刘彻这难得的轻松动作,却也宽了心。
      坦然将马放下,对摊主一笑,“不好意思,刚才出来的匆忙,没有带钱。”
      “呃……”摊主望着卫青,恍了一下神,半晌才反应过来,正要答话,刘彻却已摸出了适才的那块玉佩,放到了他面前,
      “这个,够了么?”
      “!”摊主怔住,拿起玉佩反复打量了几遍。满脸惊讶地又将刘彻上下打量了几番,才怔怔开口,“您家里一定是做大官的吧?这玉佩……真是、真是……难得一见的宝贝……”
      “没问你这玉怎样,”刘彻微微皱眉,“你只说,换你这匹‘大将军的马’,够了么?”特别强调了“大将军的马”几个字,还故意看向卫青。
      卫青更觉尴尬。摊主在一旁却急忙答应,“够了够了,买这一百个都够了!”眉开眼笑地就准备收起玉佩。
      卫青却有些犹豫地望向刘彻,“这……”不必陛下破费,其实不买也不要紧。
      “仲卿不用说了。”刘彻知道他的意思,不等出口便打断了他,“‘大将军的马’可是无价之宝,区区玉佩算得了什么。”凑近卫青耳边又道:“你喜欢就好。”
      温热的呼吸喷在颊侧,卫青只觉脸上轰然烧了起来,本来就有些尴尬,现在更加手足无措。只得由刘彻用玉佩换了马,收入袖中。

      二人离了小摊,又在西市里漫步闲逛。赏赏花灯,听听对歌,或看看吟诗猜谜的闲儒逸士。不觉就到了亥末子初时分。
      月至中天,更显得皎洁如银,完满似盘。
      刘彻问卫青累不累,又拉他在一间小酒肆外的敞篷里坐下,要了两碗米酒,一边看街上人群熙攘,孩童笑闹,一边休息品酒。
      秋夜生凉,虽然街市热闹,但夜转深沉,还是渐生寒意。
      卫青只觉得身上微冷,喝了口酒,却又咳嗽起来。刘彻皱了眉,抚着背部帮他顺气,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出口。
      卖酒的老汉见状给卫青倒了碗水,卫青忙起身道了谢,老汉便借着月色灯光端详了他一会儿,
      “这位公子身子不好吧?”在卫青对面的席子上坐下,又道:“脸色不好,发白。大概不是天生体寒气虚,就是长久操劳……年轻人日子还长,别太不把自个儿的身子当回事,等到老了,都是要找补回来的。到时候僵胳膊硬腿儿的,全身是病,后悔都来不及喽。”
      卫青低头笑笑,不以为意。老人说的不错,他既是天生体寒,又是长久操劳……如果真能有命到日后风烛之年,也许就真的会一身是伤,缠绵病榻。
      可是,那又怎样呢?他是顾不了这许多的。
      武人三十不言夭,四十不惜命。自从上战场的那天起,他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付诸天命了。
      也许,自从遇见刘彻那天起,他的命,也就不再属于自己了。
      寿数长短,究竟有什么关系?只要尽心竭力,做完应做之事,便无所遗憾了。

      刘彻却不若卫青淡定,不等卫青答话,便问老汉道:
      “依您说,应该怎样?”
      那老汉却也健谈,见刘彻问他,便笑了笑,道:“应该怎样?”
      “心里没事就身体安泰。少操心,少劳碌,累了睡一觉,饿了吃饱饭,闲了和老婆孩子说说笑笑。那就什么病痛都没了。”
      卫青抿了口酒,淡然一笑,“老丈,您说的不错。可是……这人间清福,天伦之乐,不是每个人都有福得享的。”
      “嘿,那可就没法子了,”老汉自己也倒了碗酒,喝了一口,“有钱有办法的,也可以多用补药,什么人参雪莲灵芝鹿茸……不过,我看未必比吃五谷杂粮,享平常清福有用。”
      刘彻闻言锁紧了眉头,若有所思。
      卫青却不再多想,又浅浅抿了口酒,便去看酒肆旁三五个孩子一起追逐打闹。不由想起了去病幼时的样子,不自觉笑得一脸宠溺。又想到那孩子现在也长得高大俊朗,练得弓马娴熟,便心生感慨,也期望早日看到他成家立业。
      “又在想去病?”
      恍惚中听到刘彻的声音,卫青惊醒般回神,正对上刘彻挑眉相望,
      “你也太宠着他了。”
      刘彻挑起的语调里有丝不满。卫青略为尴尬地低头,端起酒碗,未到唇边,却忽然听到那三五个孩子唱起了歌谣——

      ——“生男莫喜,生女莫悲。君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
      ——端不稳酒碗,米酒半数都洒在了案上。
      蓦然间觉得秋夜,如此之冷,风露,如此之重。冻得人,连心里,都凉了下去。
      卫青只觉胸口一阵刺痛,忍不住又咳了起来,咳得搜肝炽胆,咳得嘴里犯起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急忙用深青色的衣袖掩口,咳出的一口血染在了袖口,暗红趁着深青,沉黑一片,黯淡月色中再也分不明了。

      刘彻自刚才卫青开始咳嗽,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卫青良久才勉强止住咳嗽,有些踌躇地望向刘彻,只见他一脸漠然,无喜无怒……
      心突然沉了下去。

      他虽然不敢妄言了解刘彻,但天子的性情,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
      从当年置内外朝,到迁徙豪强,再到压制权贵——腰斩灭族,至于一步步地推恩削藩……陛下,要的是独一无二的集权,至高无上的皇权。
      ——不是“家天下”,而是“唯我独尊”。
      天性凉薄,刻薄寡恩……这些话没有人敢说出来,但朝臣们都已渐渐明了……
      当今天子,是容不下权臣的。

      举头望月,只见月已全满……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贵势至极之日,便是身死族灭之时。

      他其实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从最初便已坦然,为那“少年天子”的宏图大志尽一份心力,便死而无憾。
      可是……他的家人呢?他怎么能让家人也横遭祸殃?
      十几年来,时刻谨慎,不敢丝毫张扬……今日,却还是到了这步田地……
      ——“生男莫喜,生女莫悲。君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当头棒喝……这歌谣在他听来,便如同卫家的丧钟。

      卫青的眉头越锁越紧,刘彻却一直面无表情。
      良久,却凑近来握住卫青的手,微微笑了,
      “仲卿,冷么?”
      “……”卫青怔住,不知如何回答,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刘彻摩挲着卫青的掌心,半晌,微微用力拉他起来,
      “好久没去建章宫了,朕想去看看,不如现在卫青陪朕一起去吧?”
      “……”卫青不解刘彻何意,却不便询问,只得应下,随刘彻向建章宫方向走去。
      再走在街道之上,方才五彩辉映的花灯,也似乎都黯淡了去。

      ————————————————————

      建章宫是紧邻未央宫的一处小宫。地方狭小,殿宇稀疏,宫女内监侍卫也为数不多。在长安皇城之内,不起眼的便只像王宫贵戚的府邸,与长乐、未央二宫不可同日而语。
      也正因如此,刘彻早年受太皇太后辖制之时,这里便也成了暗中练兵的要地。
      卫青就曾做过建章宫尉,在这里练兵十年,与刘彻共谋大业。

      往日种种,如同庄生一梦。
      今夕故地重游,自进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卫青便觉如身在梦里,恍然似踏入了似水流年,前尘旧事,如江水东逝,掠过心间,虽然既过无痕,但冲刷起得阵阵悸动,却是无比真切。

      建章宫内本来侍从不多,刘彻又吩咐他们不许跟随,瞬时间,宫苑便空荡荡地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秋风穿门过户,盈满襟袖……月华拉长了人影,投在青色的砖瓦之上,幽深黯淡……脚步声回荡在殿内,绕梁攀住,更觉空洞寂寥。
      刘彻走到前殿阶前坐下,又拉卫青做在他身边。
      然后,刘彻望向月光……卫青望着庭院……
      良久,都没有出声。

      寂静没顶,风声却渐渐紧了起来。蓦然一阵风起,灌入了刘彻的广袖,直吹得猎猎作响。其中,又隐隐夹着几缕玉器相撞的清脆之音,余韵悠长。
      卫青闻声一震,如忆前尘般猛然抬头望向前殿檐前……

      ——果然,如记忆中一样,两块玉璜正悬于檐上,在风中轻轻相击……

      “这里,还挂着玉哪……”梦呓般低喃,卫青的眼神也恍惚了开去。
      刘彻望着卫青,良久,开口打破了沉寂,
      “仲卿……还是喜欢这建章宫吧?”
      卫青闻言惊醒般地被拉回现实,
      “是啊,建章宫……”眉心微蹙,神色间却带了抹难以言喻的温柔。
      刘彻也抬头望向玉璜,“朕也喜欢建章宫。”又深深吸了口气,望向庭院中未被仔细修剪的茂盛碧草,
      “这里的草还是长得这么好,仲秋了,还这么青翠。”望向卫青,伸手将他一缕被风吹散的鬓发掠到耳后,
      “就像仲卿一样……这青草的清香,是那些奇花异果的香气,根本比不了的。”
      “……”卫青微愕,随即低下头,无声地自嘲一笑。
      陛下说的不错……他的确是像野草。
      陛下如千年松柏,而他……不过是草木之人……
      如果说陛下像恢宏壮阔的未央宫,那他……大概就是像这紧邻的建章宫了,卑微疏漏……虽然能紧紧相依,但终究是天壤之别。

      良久不听刘彻再出言。卫青慢慢起身,走到殿前一株桂树旁站定,深吸一口夜气,呼吸间便满溢了桂花香气。
      “陛下!”
      出神间却突然觉得身上一暖,才发觉刘彻从背后环住了他。然后,便感到一双棱角分明的温暖薄唇,从颊侧缓缓擦过,自额角渐渐滑到脖颈、耳后……
      “陛下……”卫青僵硬了身子,苍白的脸上染上一层薄红。
      刘彻却不答话,右手顺着卫青体侧逐渐上移,抚过眼角眉梢,掠过鬓发……停到束发的木簪,猛然一抽——
      青丝流泻,如丝如缎,如瀑如泉……顷刻间,便如挽了满手活水流云。
      “你们卫家人的头发,就是好……”
      刘彻挽了一缕发丝,送到鼻间轻嗅,“仲卿身上的草木清香,这么多年,也没变啊。”
      “……”
      卫青怔愣,随后只觉百感交集。
      刘彻把玩着卫青的头发,又从袖中取出一把精钢匕首,出鞘轻轻一划,割下了卫青的一缕发丝。
      “陛下?”
      卫青惊讶转身,只见刘彻已从怀中掏出一个绢袋,将发丝收了进去。而后,又向前踱了两部,探手捋下一把桂花,一同放进了绢袋,再仔细放回怀中。
      卫青默然看着,只觉那绢袋分外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刘彻收好绢袋,又过来从身后抱住卫青,轻吻了吻他的额角。
      “仲卿,还在想刚才那首童谣?”
      卫青全身一僵,刘彻又将手臂收紧了些。
      “唱得不错……可惜,弄错了一件事情。”刘彻低声念着,“君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低笑了两声,将唇凑近卫青耳边,温热的呼吸将低语送了过去:
      “若是改成‘卫将军,霸天下。’就贴切了。”
      “陛下!”
      卫青大惊,立刻便欲跪拜请罪,却被刘彻锁住了无法转身。
      “陛下……臣死罪……”
      刘彻松开了卫青,握着他的肩将他转过身来,笑着望入那双沉黑的星眸,
      “死罪?仲卿,罪从何来?说来给朕听听。”
      “……”
      卫青不语,眉头却锁得更紧。
      ——罪从何来?
      罪在功高,罪在权重……罪在亲,罪在贵……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文仲死,商君裂;春申不寿,孟尝难全。
      这杀良将,诸功臣,是古已有例。便是本朝,也早已比比皆是。
      ——“位高权重”,便是人臣第一不赦之罪。
      然而,只可心照不宣,却如何说得出口。

      刘彻见卫青不答,却也不再追问。
      只是用手指慢慢将卫青的头发梳理清楚,然后松松挽起,再用木簪固定。
      松挽的头发不算整齐,几缕散发垂在颊边,趁得卫青苍白清瘦的脸庞又显得清削憔悴了几分。
      刘彻端详着卫青,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拉着他向前殿走去。

      那一夜,他们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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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想当年,卫青不禁在枕上轻叹。
      富贵浮尘,过眼云烟。
      乐极生悲,盛极转衰,原本便是人世定则。
      现在想来,也许从那时起,刘彻对他,便心存疑忌,留意提防了吧。
      默契不再,信任不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行渐远……当年的惺惺相惜,点点滴滴步步化成了打压、猜忌。

      其实,这也是顺理成章……
      他卫家一门五侯,再加上后来的去病和据儿……内有皇后、太子,外有丞相、大将军、骠骑将军——内有正名,外握兵权……便是普通帝王,也是放心不下的……何况是陛下这般,从外戚桎梏中步步走来,又着意加固中央皇权的一代雄主?

      可是……还是难免心中恻然……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不要什么一门五侯,也不做皇后的弟弟,太子的舅舅。不做外戚,不为权臣。
      只是全心全力地,将生命交予陛下……把心血,洒在大漠草原。
      长风扬纛,广漠孤烟,风月尽洒入塞外征途。若有幸马革裹尸而还,也少了几方羁绊,不枉一世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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