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二章 ...
-
2
——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转眼刘彻登基已有十载。
自建元六年太皇太后驾崩,刘彻便以雷霆之势整顿朝政,将军政诸般实权尽数收归。先是分设内、外朝,架空丞相,只令其统领外朝,修持日常事务;军政要务却由刘彻与内朝亲信商议定夺,而内朝之人品阶又不高,不能对皇权有所辖制。
接着刘彻便推行元光决策,举孝廉、尊儒术。又着意修缮军备,以图与匈奴争锋,雪白登之耻,解北镜之患。
月有盈亏,人有损益。窦太后驾崩后这一轮“改朝换代”,人事变革,衰损最多的便是窦氏故旧亲朋。建元六年,许昌、庄青翟下狱而死;元光四年,魏其侯窦婴削爵弃市;更有甚者是去年的巫蛊之祸——皇后陈阿娇被废,幽居长门宫,连坐枭首者达三百余人,一时间长安腥风血雨,长乐、未央两宫内人人自危。
而升迁最快的就要属新贵卫氏。卫子夫为夫人,恩宠日隆,为刘彻生下了三位公主。刘彻又赐婚,将子夫长姊卫君孺嫁予太仆公孙贺,并提拔了子夫的二姐夫陈掌。
卫青表面上没有什么升迁,还是官仍原职——太中大夫,然而明眼人却心知肚明,卫家实权在握者莫过卫青。他原本就统领羽林侍卫,羽林皆为烈士遗孤,不从军队编制,直接受命天子;而后刘彻扩南军,又令卫青统御,这实是天子禁卫,戍卫内廷。接着刘彻分置内外朝,又命卫青总领内朝,国事要务都与之商议决断。
元光三年,卫青年满二十须行冠礼,因他已断绝父家,刘彻便亲自为他加冠取字,命为“仲卿”。荣宠之隆,可见一斑。
今年开春,天气回暖,卫子夫日间无事,便在内院闲坐赏花,与宫女闲谈消遣。那日谈到卫青,宫女们不由都交口称赞,说他文武双全又相貌出众,最难得的是谦和温润,平易近人,即使对宫女仆婢也彬彬有礼,从不横行嚣张。
于是大家称是,接着便有人提起韩嫣,说“不像那个什么韩王孙,仗着陛下宠他,飞扬跋扈。不想想自己不过是个男宠,就连江都王都不放在眼里,又和陛下那里的宫女不清不楚。我当初就觉得他长久不了呢,现在怎么样?到底得罪了太后,要赐死他。他大概觉得太后比不了原先的太皇太后,还是要听陛下的,陛下护着他就不怕。谁知道陛下不过随口帮他说了两句话,就不放在心上了,到底还是一杯毒酒就去了。”
卫子夫听她们议论起刘彻的男宠,急忙制止。心道卫青多次告诫,宫闱险恶,时时要谨言慎行,不可有半步走错。况且……韩嫣是以色侍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兔死狐悲,同病相怜,想到在陛下眼里,他们这些人不过是锦上之花,有固然好,没有却也无伤大雅,不由心下恻然。
宫女们见子夫神色黯然,知道说错了话,急忙岔开话题,又绕回卫青身上,
“其实陛下对太中大夫可真不错,还亲自帮他行冠礼呢。”
“是啊,现在太中大夫正当婚姻之年又没娶亲,说不定过两日陛下还要亲自赐婚主婚呢。”
这话却提醒了卫子夫,想到卫青的年龄也确实该谈婚论嫁,但她不过是区区一个夫人,弟弟的婚事不能真去找刘彻商议,当下思索一番,第二天便和母亲、大姐、二姐商议看和谁家结亲。
四人计议已定,看中了几家略有根基的旧族,过了两日便找卫青询问他的意思。卫青原本专心政事军务,没有想过婚姻,倒惊讶了一番,而后想到人伦之理,自己也的确到了成家之年,再加上不愿违背母亲心意,当即应允。
不过他却不愿与旧族高门联姻,“为人当知足不辱,如今陛下恩宠之盛,卫家升迁之速,已为过当。我们难道还要私下务求婚姻联合,培植势力?自陷于权势泥沼,钻营休戚,大可不必。”
母女几人见拗不过他,只得去找了一户小家碧玉林氏,上门提亲下聘,择定吉日,暮春完婚。
婚礼当天,卫府宾客盈门。卫青之意原本不愿张扬,只给几个亲厚同袍、下属发了请柬,官高禄厚者一概不愿惊扰;怎奈世态趋附,他卫家既然炙手可热,道喜庆贺的同僚便不请自来,门前车马络绎,人声不绝。卫青只得急命添席开宴,亲自迎送,不敢丝毫怠慢。
而后迎妇归来。新人恭席对坐,行毕食礼,祭过先人,礼成后便将新妇送入新房。卫青仍留在外间陪宾客宴饮。
与卫青亲厚的同僚多为军籍,性格豪放不羁,又当喜庆兴起,便举觥措觞,拉着卫青劝酒猛灌。卫青不愿扫兴,便来者不拒,饶是他酒量尚可,不多时便也已醉意醺然。最后卫君孺实在看不下去,出席戏谑解劝,众人才哄然笑闹,将卫青送入新房,而后渐次各自散去归家。
————————————————————————
鼎蓄香雾,烛燃新脂,洞房内外春光融融,夜气氤氲。卫青别过众人,先在内院房门之外略站片刻,任夜风拂面,吹散酒气。
举目望向中天,月魄清寒,心也渐渐静了下来。卫青望着新房之门,桐木雕镂,花样雅致,那里面,就是他的妻。
卫青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他的妻?他要与之一生相守的人?可是,今日之前,他与她从未谋面,遑论相知……
“期我乎桑中,邀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这样的懵懂恋爱,他们没有经历过。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这样的海誓山盟,他们没有许诺过。
所以,他们的婚姻还是更贴近那首《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不过是人伦之理,彼此相依相敬,互尽一份责任。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这样的深情他们是不敢苛求的;若是妄图比拟,也不过亵渎罢了。
又望了一眼房门,不知怎么脑海中就划过一个身影——“陛下……”
以陛下之尊,自然是随心任性。高兴了,赏赐日累千金,厌倦了,连皇后也说废就废。三宫六院,兴之所至谈情论爱海誓山盟……只是不知天子的宠信誓言,有几分可靠?
……他卫青不过是草芥之人,不敢奢求随心任性,也不想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恋情传为佳话,更不想再收房纳妾享齐人之福。守着发妻相濡以沫,安心过日子,腾出时间来给陛下的宏图大业当一块基石……就够了。
轻叹一声,卫青迈步准备进新房,院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见管家领着一人进来,居然是——
“春公公,您怎么来了?”卫青见来的居然是未央宫的内监总管,急忙迎上前去见礼。
春驮也连忙还礼,“卫大人,陛下口谕,宣您进宫。”看着卫青一身喜服,不禁有些歉意,“老奴禀报过了您今天成亲,可陛下执意要宣您进宫,您看……”
卫青微皱了皱眉,莫非有什么军机要事?那还真不能耽搁了。
又转眼望瞭望房门,轻叹一声……皇命难违,先公后私。只是新婚之夜夫君不能相伴,对一个女子来说,只怕也要终身遗憾吧。也只能来日补偿她了。
“春公公,我们走吧。”卫青很快便敛了脸上无奈。
“卫大人……”
春驮却拦住卫青,欲言又止。看了眼卫青疑惑的神色,越发觉得抱歉,“陛下特别嘱咐,让您换下喜服再去……”
卫青一愣,却不知刘彻何意,莫非是觉得身着喜服商议国事有所不妥?……这也有道理。
“请春公公稍候片刻。”卫青说着进入厢房,唤家人取来一件素色常服换好,然后才出来随春驮入宫。
一路上,长安月华如洗,更漏数转,夜色四合。
身着素服的身影融入夜雾之中,独守空房的如花美眷,也就同那身喜服一起,留在了身后……渐行渐远,辜负了似水流年。
——————————————————————————
卫青跟着春驮进了未央宫门,越走越觉得异样。春驮领着他并不是去日常议政的宣室殿,却是到了……清凉殿?
近来即将入夏,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卫青知道,刘彻这几日都是在清凉殿就寝,不过,今天怎么连议事都搬到这里来了?
正思索着已经到了殿门之前,春驮却不领卫青进去,只让他自己去面见刘彻。
卫青更为不解,但也不好多问,只得整整衣襟,推门入内,春驮在身后立刻又掩住了殿门。
进入殿内,卫青蓦然觉得暗色合围,如同被吸入了深潭之中,不似殿外的朗月清风,却是隐隐透着一种幽暗之气。
卫青不由更为诧异——偌大的殿阁,此刻却没有一个宫女宦官……若说这是为了议事机密,为何又熄灭了大半烛火?只留几盏幽暗宫灯,在角落里忽明忽灭……映得这殿宇更空旷了几分,寂寥得诡异……
更奇怪的,是这浓重的酒气,居然弥漫了整间清凉殿……酒是好酒,香气馥郁,只是,合着殿内的气氛,却平添了几许颓败。
殿内光线昏暗,卫青看不清刘彻所在,只得屏息垂首,向主榻走去。到了榻边,没有看见刘彻,却见到了零落遍地的残破瓦片……原先大约是酒坛,上面还有朱笔描画的云兽图纹。
卫青望着满地碎瓦残酒,正不知下一步当如何行事,侧后方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仲卿来了?”还带着轻微的沙哑。
卫青急忙转身,只见刘彻右手抱着一个酒坛,慵懒地靠卧在一片阴影之中,面容表情都看不真切,一双星眸却更显得精光熠动。
“臣卫青,见过陛下。”卫青跪拜行礼,伏首至地,心中却不由揣测刘彻今天到底为何异样。
半晌不听刘彻出声,卫青也不敢起来,良久,视野中映入了一双翘头金舄,和着红黑交错略显凌乱的三重裳摆。脚步踉跄,声音回荡在殿宇之内,绕梁而上,空洞诡秘。
呼吸间闻到酒气浓重了起来,卫青知道刘彻俯下了身子……越发屏息谨慎,不敢抬首……
——下巴突然被一双大手紧紧扣住,一股大力强迫他抬起了头。
“仲卿……”
卫青只觉得扣在下巴上的手被酒烧得火热,太过用力,长年执鞭握剑磨出的茧子刮得他两颊生疼。
“仲卿……”
声音又低沉了几分,拖长的尾音融入了昏暗的烛光……低沉,柔缓,卫青却听得心底发冷,不由打了个寒颤。他莫非哪里得罪了这九五之尊?
细细思量,却怎样也搜寻不出。
“仲卿,你知道这是什么酒么?”刘彻将手中的酒坛在卫青眼前晃了一下。
“臣不知。”卫青虽然心中猜疑,声音却依旧清朗宁和,如清泉般将殿内的诡异气氛冲淡了瞬间。
“呵呵……”低声轻笑,殿中的烛火又黯了黯,
“这是紫金琼浆,当年高祖皇帝留下的酒……”
刘彻直起身子望向酒坛,目光却越开了去,似乎看进了往昔岁月,“当年,惠帝立后时开过一坛,父皇两次立后各开过一坛……朕当年大婚时开过一坛……现在,宫中只剩下两坛了……”
又直勾勾地盯着卫青,唇边勾起了笑容,“这就是其中一坛……”
卫青只觉射来的两道目光像两把利刃,直欲将他剖骨剜心……移开视线,不敢再迎视刘彻的双眼。
现在,他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天子,却几乎觉得他们是有什么血海深仇,刘彻恨不能将他车裂凌迟。
“今天是仲卿大喜的日子,朕高兴……就又开了一坛……”
卫青微微蹙眉,不置可否。
“……”
——砰!
耳边骤然传来瓦器碎裂之声,卫青惊而抬眸,正对上刘彻双目炯炯,冷若寒霜……接着,才觉得自己的袍角已经被酒浆浸得湿了,紫金琼浆的香气蓦然弥漫了开来。
“陛下……”
“不要叫朕陛下!”刘彻的声音比他的眼睛更冷,不知为何就突然暴怒了起来。
卫青只觉得扣在他下颌上的手烧得越发火烫,却慢慢移到了他的脖颈之上……刘彻陡然加重了手劲,卫青气息一窒,只听耳边传来低沉阴寒的声音:
“仲卿大喜啊……从说媒到下聘,从定礼到迎亲……你就瞒得那么紧……朝中多少大臣都知道了,就瞒着朕一个人吗?!”
“陛下……”
卫青不知道刘彻为何会因此生这么大的气,只是下意识地想要辩解……臣没有想瞒着您的意思,只是没有想到要特别告诉您……臣不过是草芥之人,嫁娶私礼怎么敢惊动陛下……
刘彻却不容他解释,手上加劲,又冷笑一声,“今天尘埃落定,你都已经娶得新人进门了……要不是严助无意提起,朕还不知道……仲卿,娶亲了……”
卫青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再也无法回话。蓦然颈间又是一紧,刘彻几乎是扣着他的颈项将他提了起来——
狠狠一甩,卫青被刘彻摔在榻上……空气突然涌入胸中,忍不住大声呛咳起来。
喘息未定,刘彻却又已上前俯身,捏住他的脸颊,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仲卿,这会儿心里是不是在怨朕搅了你的洞房花烛?”刘彻又笑了起来。
“臣、臣不敢……”咳嗽未止,卫青勉强回话。
刘彻别有深意地眯起了双眼,细细打量着卫青的眼角眉梢,手指放松了对他的钳制,却缓缓划过他原本苍白,现在又染上了一丝不正常血色的脸颊……
“春宵一刻值千金……朕怎么会这么不解风情?”
卫青只觉被刘彻手指划过的地方,一丝丝地战栗了起来。
——嗤!
“陛下!”
耳边传来布帛撕裂之声,卫青立时觉得身上一凉,才惊觉刘彻居然撕破了他的衣襟。
刘彻却不再答话,只是将他紧紧按在榻上,又扯开了他的腰带……
“陛下!您不能……”
意识到刘彻想要干什么,卫青下意识地反抗起来。下一刻,目光对上那冷若冰霜的星眸,却像忽然从头顶浇下一盆冷水,冻得全身冰凉,无法动弹。
心底泛起一阵苦涩,无奈而绝望……
……无法挣扎,刘彻的力气,他敌不过……他也不能挣扎,陛下的权威,他不能违拗……
——卫青缓缓地闭上双眼。
右手摸到一块碎裂的酒坛,紧紧握住……尖锐的棱角刺透了肌肤,鲜血汩汩流出,瓦片上的残酒渗入……痛得没有了知觉……
那一夜后来的事卫青不记得了……开始他只能用全副心神去抵御倾压而下的耻辱感,强迫自己不能反抗天子;后来,渐渐在剧痛中昏死了过去,便再也不必勉强自己,委曲求全……
昏去前,卫青仿佛看到了子夫姐姐略带哀愁的脸,那么美,清婉若九秋之菊……
——他不能反抗,他不能连累亲人……他不能死,他不能弃母、姊于不顾……
他也不能伤了陛下……
……他不能伤了当年那个,在火光中,对他讲述着宏图大志的帝王……
再醒来时,卫青发现自己仍旧在清凉殿中,腰间扣着刘彻的手,大汉的天子在他身边睡得正沉。
卫青想把刘彻的手移开,略动了动,才发觉身上无一处不痛。握着碎瓦的右手,伤口已经见骨,鲜血凝结成了暗紫色,皮肉也粘连在了瓦片上。
微微皱眉,卫青有些后悔地想,这次伤口深了,只盼别影响握剑才好。
仔细拔出瓦片,卫青强忍全身剧痛,小心翼翼地移开刘彻的手臂。起身,将破裂多处,只能勉强蔽体的衣物套在身上。然后,靠在殿柱上微微喘息……从昨夜进殿起,到现在,他才第一次有机会,静下来看一眼那九五之尊……
当年的上林苑中,他们惺惺相惜。
他从来不敢奢望能逾越君臣之限,和刘彻凭心论交。
但是,这近十年来,他的心力却早已全部投入了他们一同规划的雄图伟业,没有一丝保留,不敢片刻或忘。知遇之恩,效死以报。
他从没想过要计较刘彻如何待他,是有多少隆宠,抑或漠不关心……但是他却万万没想到,刘彻会这样对他……
云雨之欢,露水之情……原来刘彻只不过是把他当作男宠罢了。
那他日夜辛劳,锻炼士卒,督建期门、羽林;挑灯伏案,苦思朝政国务,却又是为了哪般?
忽然想到韩嫣,卫青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色未衰爱已弛,弃如敝屐……韩王孙的死不是刘彻赐下的,却是刘彻纵容的。韩嫣其实无权无势,刘彻不会设计杀他,他只是先用恩宠纵容了韩嫣的任性,等到情薄恩断,又纵容了太后的赐死。
卫青曾经想过,以刘彻的性格,不会容忍哪个臣子大权独揽;他也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位高权重了,就是刘彻杀他之日。
如果是那样,他不会分辨,不会挣扎……为刘彻的大业尽了力,然后一死了之,给天子一个安心,他不会觉得不值,也不会觉得委屈。
可是,他却不想刘彻只是把他当玩物,然后挥之即去……
他宁可刘彻把他当权臣凌迟车裂,也不想只是充当“男宠”,色衰爱弛。
——卫青闭紧了双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已经平静了下来。不是接受了刘彻把他当男宠的现实,只是正视了这个事实。
为奴的那些年教会了他很多东西,这世上,有很多事,是强求不来的。如果事实已经如此,他也只能接受。
无论刘彻怎样看他,他只管尽心国事……等到……等到几位姐姐都安稳无忧,等到去病再稍大一些,等到已经给了妻子一个安定的家……
等到自己对刘彻的大业已经不能有所帮助……
到时候,饮刃自绝,也算不忍了这番耻辱。
卫青想罢,扶着殿柱稳了稳身形。黎明的青白色天光透过窗纱渗进殿来,如寒水流泻,清冷幽凉。又望了眼刘彻,卫青放轻了脚步,强忍疼痛,缓步出殿。
出了殿门,卫青有些尴尬地发现春驮就在门口,风露侵衣,想必是守了一夜。只是不知道,他对昨夜之事,原先知道多少,现在,又知道了多少?
春驮有些歉然地看向卫青,神色颇为窘迫,“卫大人……”
卫青只是对他微微一笑。
春驮蓦然就愣了愣,清冷天光之中,那笑容沉静如水。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干涩破裂的唇角还有血迹,但是……那个笑容却依旧沉稳安详,像是在着意安慰他般,一见之下,便已心安。
“卫大人……”
“卫青冒昧,能否麻烦春公公,扶卫青到宫门前雇辆车?”卫青的声音很轻,还有些暗哑,听来却依旧宁静。
“呃、好,好。”春驮回过神来,连连点头。
黎明的街上罕见人迹,卫青终究还是没有见到车,只能勉强上了昨夜骑来的那匹马。还好卫青和家中的几匹马一向“感情深厚”,那马儿也温顺,缓缓将他驮回了卫府门前。
到了家门,卫青一身狼狈,不想惊动下人开门,却又实在没体力翻墙进去……正在门前踌躇,大门却忽然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女子。
穿着一套簇新深衣,葱绿底色嫩黄碎花,身材纤细,相貌虽不十分出众,神情却温柔似水。
卫青不认识她,一见之下,却立刻知道了她的身份——他的新婚妻子……
——“妾身见过夫君。”
女子盈盈下拜,声音宛转,神色如常,仿佛没有见到卫青零乱的鬓发衣衫,和裸露肌肤上的点点瘀青红痕……
卫青望着她……忽然觉得晨风生凉。
蓦然一阵心酸……从昨夜蓄到现在的两行清泪,便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
那天之后,刘彻和卫青都心照不宣,不再提起那一夜凌乱。
他们依旧按部就班,商议政事,只是从前的君臣“无隙”,相知相惜却不复存在。他们之间,仿佛忽然立起了一道冰障,寒意透骨,只可相望,却再不可相触。
半月之后,边患突起。匈奴侵袭上谷,烧杀劫掠。
朝议之上,大臣不出意料地又分为了主和、主战两派。这次刘彻却不再迟疑,决心一改开国以来的委曲求全,力抗外侮。于是力排众议,定议出兵讨伐。
朝堂上,卫青主动请战,刘彻略犹豫了片时,而后就命他为车骑将军,领一万军士,兵出上谷;又派骑将军公孙敖、轻车将军公孙贺、骁骑将军李广,各领兵一万,分别从代、云中、雁门进军,共击匈奴。
——暮春三月,匈奴兵强马正肥。
李广全军覆没,只身逃归;公孙敖损兵大半,惨败而回;公孙贺出长城绕了一圈,未见匈奴一兵一卒,便原路折返。
只有卫青,以急行军在匈奴境内纵横八百里,直捣龙城,全甲兵而还。
——————————————————
入夏以来,长安已经连连绵绵落了将有七日的雨水。卫子夫坐在廊前,看着房檐上如珠线儿垂落的雨丝,摸了摸小腹。她又有了身孕,明年春天,应该就又会多一个孩子了,只是不知道,这次是皇子还是公主?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看着手中的书册,卫子夫轻念出声。她原本是不怎么识字读书的,但深宫寂寞,卫青就劝她可以看看书认认字,也可以给孩子们念念。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回话:“青弟难道是想让咱们家出几个五经博士,还是著书修史?我看你书也读得够多了,不如以后姐姐的孩子就让你来教吧?”
卫青当时只是微笑,过了半晌才皱了皱眉,“只盼姐姐的孩子别像去病那么顽皮。”嘴里抱怨,神色间却满溢了幸福宠溺。
青弟……该到长安了吧……
长睫轻颤,目光又望向雨幕。这些日子她日日担惊,总算等到弟弟回家了。
——“夫人大喜。”宫女环儿和一个内监说了几句话,然后面带喜色,匆匆过来。
卫子夫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太中大夫……哦,不,是车骑将军!卫将军回来了。听说陛下在朝堂上大加褒奖,又赐了千两黄金呢。”
子夫最关心的却不是这个,“他没受伤吧?”
“呃……”环儿倒没想到问这个,略想一下才回道:“应该是没有。听说未损一兵一卒,兵卒都没伤,卫将军自己自然也没事。”
子夫点头,略放了心。旋即想到卫青一以贯之的带兵之道,“身先士卒,同甘共苦”,又不由得微担了心……士卒没伤他就没伤?却怕是只要有一个人伤了,就是他吧。
——————————————————————
千里风尘,卫青到京后即令军队驻扎城外,自己未及回家便被刘彻宣到未央宫参加朝议。
朝堂上,自然是一番冠冕堂皇,严论赏罚。李广等三人按律当斩,结果贬为庶人,交纳赎金了事。卫青则受赐黄金千两,又受命操练骑兵,以备与匈奴再战。
下朝之后,卫青又被同僚拉去了酒肆,说是为他接风庆功。卫青本不喜结交朋党,便只去略微小坐,尽到礼数,就回府拜见母亲。
回到家中,林氏已备好了晚膳,准备得还颇为丰盛。大姐卫君孺、二姐卫少儿也都来了,外甥霍去病本来就住在他家由他管教,今天一听说他回来,便远远地赶到街口等着,见了面就倒豆子般说个不停。卫青只是微笑静听,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发觉他又长高了些,也壮实了不少。
家中亲人小聚,不比适才酒肆中的热闹,却也少了些附势虚伪,且谈且笑,直到戌末亥初,卫君孺才说:
“妈、少儿,青弟和弟妹分开了这些日子,今天也该好好叙叙,咱们就别没眼色了,都各回各屋吧。”
于是几人一笑。霍去病还闹着要跟卫青睡,结果被卫少儿一把捞了过去,塞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卫青于是和妻子回房,换上日常便装。林氏便铺开被褥准备就寝,卫青却想到这次从匈奴带回来的图籍笔记需要整理,不想等到明天,就让妻子先睡,自己去书房梳理笔录。
夏夜轻暖,蝉声渐噪,壶漏三转,月至中天。
卫青揉了揉眉心,又看了眼案上堆积的图籍——已经整理过半,到五更天也就能结束了……只怕是又不能睡了。轻按额角,卫青挑了挑灯芯,烛火便又明亮了些。
正准备继续,却突然听见一阵悉索之声,像是书房外临院墙的那株槐树枝叶响动,但又不像是宿鸟栖鸦。悉索渐止后,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响,居然是向书房门口走来——
卫青皱了皱眉,莫非是盗贼趁夜入户行窃?
右手拿起案边的佩剑,轻轻起身,双目注视着房门缓缓打开——
“陛下……?!”
看到来人,卫青愣了。只见刘彻穿着一身玄色衣袍,领口腰带处还有树叶灰尘……莫非刚才翻墙进来的是……
“陛下,您这是?”
卫青忍不住发问。刘彻见他一脸惊讶,也不答话,转身关了房门,径自走到卫青身侧的榻上坐下。
“这么晚了,仲卿还没休息?”
“……”卫青不置可否,不知如何回答才合适。
这么晚了,他的确没有休息,可是起码还在自己家里。那身为皇帝却半夜出宫翻墙进院的倒不知道是为何?况且,如果他休息了呢……莫非还要直接进他家卧房?
想着不由略蹙了眉心。
刘彻见卫青不答,干笑了两声,望瞭望半开的窗子,
“今夜月色晴好。仲卿莫非是想秉烛赏月?”
卫青自动无视“秉烛赏月”是否矛盾的问题,顺着刘彻的目光望向窗外,
“……”
云层半疏,残月如钩……今夜的月不满亦不晴,月周有云,明日只怕又有雨水……连浅淡的清辉也被云絮遮去了大半……
——晴在何处?好在何处?
刘彻等不到他回答也不追问,起身踱到案旁,翻了翻堆积的卷册,
“这是?”
“……哦,这是匈奴境内的地势图册,人口风俗和四季迁徙情况。”卫青据实回答,见刘彻不语,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又解释道:
“从开国到如今,我朝与匈奴交锋,几乎都是被动防御。在自己的土地上动兵,搅扰得边境不宁,虽然多次交手,对匈奴的地理人口依旧了解不详。作战讲究料敌先机,知己知彼,陛下今后想入匈奴境内进攻,不明敌方情况是万万不可。”
刘彻听着点头,微眯了眼笑得别有深意,“所以你这次带兵出击之余,还顺便收集了地理图籍,人口风俗?”
卫青颔首,“不只是收集,臣沿途派侦骑测绘了些远近道路地形,又找当地人打听了风俗迁徙情况。所得零碎,这才要整理整理。”
刘彻点头,神色颇为赞赏。
拿起一卷竹简,细看了看,到兴奋处,不由向卫青身边靠近一步,
“仲卿——”
“!”
卫青一惊,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
“陛下……”
惊觉自己失礼,卫青急忙欠身垂首侍立,烛火投在纤长的睫毛上,映得眸光朦胧了一瞬。
“……”
刘彻望着卫青刻意生疏的态度,恭敬拘谨的身形,眼中的光彩渐黯淡了去,换上了几许自嘲,半晌没有出声。
良久,皱了皱眉,回案边放下卷册,低头淡笑着望向竹简,却不看卫青,
“仲卿……还在为那晚的事,生朕的气?”
“!”
卫青全身一震,没料到刘彻就这么不以为意地提起了那一夜耻辱,不由握紧了双手,用力得骨节微微泛白,
“臣不敢。”虽然强自忍耐,还是拖出了一丝颤音。
刘彻不语,打量卫青半晌,缓步上前,执起卫青的右手,将手指一根根掰开……
——玉色掌心中卧着一条伤痕,淡而深刻,明晰地提醒着当夜种种。
“……”卫青蹙紧了眉心。
刘彻眼中划过一丝怜惜的微痛,反复摩挲着那淡色疤痕,
“还疼么?”笑容软了下来,缓缓从怀中拿出一只绢袋,
——“这上面的,是仲卿的血吧?”
“!”
卫青微怔,看着刘彻从绢袋中掏出的那块瓦片,神色间飞逝过一抹激痛,随即又化为恍惚的茫然。
瓦片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成了暗红色,在刘彻的掌中,显得那么脆弱——
这应该就是当晚他握住的那一块,只是不知为何到了刘彻手里?……犹记得那一地残瓦,那么多……怎么拾到了这一块,还……一直收着……
刘彻敛了笑意,将瓦片放回怀中,继续摩挲着卫青的掌心,
“握剑的时候疼么?”
卫青皱了皱眉,声音平和却难免生硬,“不疼。”
“……这些日子,长安连下了很久的雨……”刘彻微微苦笑,又向他靠近了些,“朕就在想,边关这时候应该还冷,是不是下雪了?仲卿的伤有多深?会不会疼?”
“陛下……”卫青禁不住抬眼,只见刘彻微皱着眉头,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嘴角噙着的笑意颇为苦涩。
“……”刘彻移开目光望着卫青,良久,
——“对不起。”
“!”
卫青只道自己听错了,惊而抬眸。
——“仲卿……对不起……”目光又深了几分,刘彻的声音越发和缓低沉。上前一步,轻轻将卫青拥入怀中。
卫青全身一僵,却没有挣扎。刘彻身上的气息提醒着他那一夜不堪的经历,只是,今夜,却没有感到当日的耻辱……却是,心乱如麻……
——“陛下,臣万死也承受不起。”天子的一句抱歉。
卫青想要退后。
“听朕说完。”刘彻打断他,又用力抱得更紧了些,不许他逃避,
“朕不后悔那天的事。”
卫青皱眉。
“你不声不响就娶了亲,朕是气急了……”
“……但是,朕不后悔和你做的那些事。”
刘彻握着卫青的肩头,拉开了点两人的距离,看着卫青的脸色,
“……朕只是后悔,不该伤了你。
“……该用其他方法告诉你的……”
卫青忽然有些不安起来。
刘彻的笑越发幽深莫测,凝视着卫青,
——“仲卿,可喜欢《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卫青闭紧了双眼,只觉一阵晕眩,身子微晃了晃,似乎有些站立不稳。
这叫他如何回答?如何是好……
“陛下……”
——“你不用回答朕。”
刘彻却打断了他,看着卫青毫无血色的脸颊,手指轻轻抚上他的颊侧,
“朕不逼你。”
“……”
卫青依旧紧锁着眉头,刘彻拉着他到榻边并排坐下,握住他的手,只觉得入手冰冷,
“仲卿的寒疾又犯了?朕上次让他们送来的白狐裘,怎么不披上?”
卫青勉强笑了笑,“都初夏了……臣不冷。”
“是么?”刘彻抬手理了理卫青的鬓发,沉默良久,毅然将他拉入怀中。
卫青没有反抗,眉头却锁得更紧。
“仲卿,朕知道你不恨朕。”
“……”
“你是心里难过……你是觉得,朕只是把你当男宠。”
刘彻顿了一下,半自嘲地苦笑,“你是不是还想到了王孙?”
卫青抿紧了嘴唇。
刘彻笑了笑,又将他拥紧了些,靠近了耳边轻声低语,
“不是的,仲卿……不是的……”
“朕从来就没这么想过,没想过把你和他们比较。你自己也别这么想,好么?”
卫青忽然觉得有些想笑,又想问刘彻,也问自己——他可以不这么想么?他不这么想了,事实就不是如此了么?
……他又应该怎么想?
卫青终究没有笑,也没有问。刘彻却挑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微眯了眼睛,声音低得如同自语,
“不然,咱们这十年的朝夕相处推心置腹,就白费了……”
卫青蓦然握紧了拳头——
十年的朝夕相处,如果不是只有他一人记得,便是……只有他一人在意了……
十年的推心置腹,他真能信么?十年恍惚,一朝梦醒,这又是为了什么?
“……”
“仲卿不信朕。”刘彻感到怀里的身子微微颤抖,笑得有些苦涩。
“臣不敢。”
刘彻自嘲一笑,放开卫青站起身来。在室中踱了两步,随后从腰间解下一把佩剑,
“仲卿,你来看看这个。”
“?”
卫青听刘彻突然转了话锋,一怔之后才起身接过佩剑,却见并不是刘彻日常佩带的太阿,剑鞘沉黑古朴,没有一丝花纹装饰,沉稳异常。
“抽出来看看。”
卫青依言引出剑刃,不由抽了一口气,精神立刻被吸引了过去,暂时忘了适才的尴尬不快。
手抚剑刃,暗暗赞叹——没有太阿的霸道,也没有丝毫张扬。这剑通体幽黑沉静,不带丝毫杀气,沉厚慈祥。
就像是一只眼睛,上苍宽仁洞察的一只眼睛……
“仁者无敌……”卫青不由喃喃出口。
刘彻笑道:“仲卿果然是这把剑的知音。”顿了顿,“这把古剑,仲卿可猜得出是什么来历?”
卫青见问,又仔细审视了一番,心中细想,不由一惊,
“湛卢?”
——当年一代铸剑名师欧冶子,耗费无数心血时日铸成湛卢。剑成之时,欧冶子不禁抚剑落泪,只因他终于完成了毕生梦想,铸成了一把无坚不摧却无丝毫杀气的兵器。
“好眼力!”刘彻的笑又深了几分,“看来湛卢的确遇到了知音。”
刘彻向卫青靠近了些,
“那这把剑朕今天就送给卫青了。”
卫青大惊,急忙下拜,“湛卢为绝世神兵,臣无功受禄,万不敢当。”
刘彻皱了皱眉,将他拉起来,“什么敢不敢当?仲卿难道没听说过季札挂剑之事?”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
卫青心中一动。
“当年只是一面之缘,季子心中暗许知交,便甘愿将千金宝剑挂于徐君墓碑之上。”刘彻挑了挑眉,“还是仲卿觉得,延陵季子是一代贤者,朕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臣不敢。”
“那就收下。”刘彻还剑入鞘,塞进卫青手中,“也不算无功受禄,将来你为我大汉扫除边患,开疆拓土,也就不辱湛卢神兵了。”
卫青知道不好推辞,心中也的确爱惜湛卢,当即收下,又跪拜谢恩。
刘彻这才满意,又轻抚湛卢剑身,目光却望着卫青,
“和氏之璧,即使在璞中,也依旧是无价之宝。这湛卢,虽然朴素无华,不带杀气,终究还是无坚不摧的绝世神器……”
——“卫青就是我大汉的和氏之璧,湛卢之剑。”
伸手拉起卫青,凑到他耳边低声道:
“朕又怎么会只是把你当男宠、玩物呢?!”
拉开点距离,凝视着卫青的眼睛,
“还是仲卿觉得,知己之间就不能有情,不能有爱?”
“陛下……”
刘彻收敛笑意,静静望着卫青。
“陛下……”欲言又止,不知如何措辞。只是觉得,那夜在心里刺出了鲜血的冰棱,在缓缓熔化。
“仲卿,”刘彻又拉着卫青的手摩挲起来,“当年咱们的约定,还有这些年,规划的大汉宏图,朕一刻都没忘记……你还愿意和朕一起去实现么?”
“……”
“嗯?”刘彻望着卫青的目光又深了几分,隐隐涌动着期盼。
卫青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抽回手掌,退后一步,稳稳跪下行定军中之礼,
——“臣万死不辞。”
语音坚定,目光中也已不见适才的阴霾愁容。
烛火之下,刘彻只觉他原先苍白的皮肤终于染上了一抹血色。
刘彻拉起卫青,踌躇片刻,还是像卫青又靠近了些,
“仲卿,朕问你的话,你可以不回答……不过,你要放在心里,给朕一个答案。”
“……”
卫青微微蹙眉,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良久之后,又抬眸望向刘彻,浅淡而笑,
“陛下,天快亮了。臣还要整理图籍,陛下也该回去歇息,明日还有朝会。”
刘彻挑了挑眉。
略顿片刻,卫青的笑容又深了几分,
“还是,陛下想从臣这里直接去上朝?”卫青别有深意地又看了看刘彻那一身黑色便装,还有领口尚未拿下的树叶。
刘彻微怔,随后眯了双眼,笑骂,“好你个卫青!”知道他心结已解,不由松了口气,心里也轻松了起来。
————————————————————————————————
心口一阵刺痛,卫青回过神来,蹙紧了眉头。
当年他就这么胡里胡涂地和刘彻,从君臣关系,变成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到底成了怎样。他只知道,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天子的责罚固然不能推辞,其实,连赏赐恩宠,都是无法拒绝的。
天恩是陛下赐的,陛下自然也就可以收回。
他从来没想过要怎样长保荣宠,也无力去理清楚和刘彻间的盘根错节……只是尽己之力,为国尽忠,罢了。
宠辱不过浮云,又何须挂心?
什么誓死盟约,即使当日许诺时是出自真心,光阴流转,情过境迁,日后如何不能转为假意?
福祸相依,乐极生悲……可惜太多人都看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