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沈碧河

14、第 14 章

　　我平静地说：“妈，我没事。医生说可以治好的。”可是大家还是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感到君颖握住了我的手。她轻轻地说：“姐，我买了《哈利波特》第五集。我念给你听好么？”
　　我微笑：“好啊。”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小妹温软的声音在飘荡，还有妈妈低低的抽泣声。
　　小妹念完一章，我忽然说：“君荣，你不是在盲文出版社打过工吗？”我听到弟弟走到我身边。
　　我说：“我记得你有一本盲文的纪念册。借给我好不好？”我微笑，“我要开始学盲文。”
　　也许我的平静感染了家人，他们离开的时候，心情已经没有那么糟糕了。妈妈和叔叔还商量着要去帮我买一条导盲犬。
　　大家都不赞成我做手术。用一条命去换一双眼睛，不值得。他们已经开始为我筹划下半生。我想我要开始接受下半辈子做盲人这个事实。
　　我觉得自己很平静，应该可以接受这件事情。
　　可是，我高估了自己。
　　睡到半夜，我忽然醒来，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当然，已经不能“看”，我只是惯性地睁着眼睛。
　　黑暗如寒冷的潮水，淹埋一切。
　　原来我真的不想后半生做盲人。我想要看的见。
　　可是……
　　我的眼泪，慢慢地流下来。
　　忽然有一只手，轻轻地擦干我的眼泪。很温柔很暖和的手掌。
　　我猛然坐起来，不顾一切紧紧抱住身边的人。
　　这个人，我等了他那么久，他终于肯来到我身边。
　　我紧紧地抱着他，惟恐一松手，他就会离开。
　　他安静地任我抱着，也不说话。
　　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我忽然明白，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忘记他。
　　坐了很久，章犀终于开口：“你想做手术？”
　　我笑一笑。最明白我的人，始终还是他。
　　“你支持我吗？”我握着他的手。
　　“很可能会死。”他说。
　　“死是什么？”我问。
　　他沉默一会儿，说：“死就是再也看不见身边的亲人和朋友。”
　　“没有眼睛，同样看不见。”
　　“如果你死了，大家会很伤心。”
　　“如果后半辈子要靠导盲犬，我会崩溃，大家同样会很伤心。而且，有一点我跟你一模一样。”
　　他问：“什么？”
　　“决不拖累任何人。”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章犀与医生约好时间，为我安排做手术。这一切是瞒着其他人进行的，连冬阳也不知道。
　　被推进手术室之前，我捉着章犀的手：“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任性。”
　　章犀轻笑：“我比你更任性。”
　　既然任性了，就任性到底吧。这一进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出来。我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来给我扫墓。”
　　我知道他会一如既往地沉默。可是这一次我想错了。
　　他忽然说：“我爱你。”
　　这句话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说。
　　我的命危在旦夕，所以他才肯给我一个希望吧？可是我不计较，凭他这淡然的三个字，我已经拥有全世界。
　　手术成功了。医生说我的意志力非常顽强，这对手术很有帮助。
　　需要等一个月的时间才可以拆除绷带，也就是说，我还要做一个月的盲人。
　　可是我现在反而希望盲一辈子。
　　因为这一个月，章犀变得与之前判若两人。他每天都会带一束新鲜的百合来看我，陪我聊天、散步，帮我做复健运动。他真的每天都来，握着我的手，耐心地陪伴在我身边。
　　有一次，妈妈悄悄对我说：“他就是章犀乐器的老板？听说他为人不是又古怪又冷漠吗？怎么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问：“为什么？”
　　“他很细心也很体贴，对你那么好……”
　　我说：“妈，要是他做你的女婿，好不好？”
　　妈妈吃一惊：“那冬阳呢？”
　　我摇头：“我和冬阳只是好朋友。”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这个章犀，他扔下你不管已经不止一次。你还相信他吗？”
　　我忽然说：“妈，我不顾你的感受，偷偷去做手术，你还相信我吗？”
　　妈妈握住我的手：“傻瓜，无论子女做了什么事情，做父母的都会无条件信任他们。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
　　我微笑：“我相信他，就像你相信我一样。”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章犀还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演奏过小提琴。我要他拉一首曲子来给我听，章犀考虑了很久，终于答应。
　　他把我带到医院的小树林里坐下，然后开始拉小提琴。他拉的曲子，是十年前我在剧院里看到他时，他拉的那只曲子。很动听，很柔美，充满希望。
　　可是突然之间，音乐变了调，琴弓在琴弦上摩擦出刺耳的噪音。
　　我吓一跳：“怎么了？”琴音停了，章犀不说话。
　　我慌张起来，以为他突然犯病昏迷了。
　　我急得站起来，却撞到章犀坚实的胸膛。
　　我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章犀平静回答：“我早就不能拉琴了，每次拉到一半，手就颤抖得厉害。”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三十五岁那年，声誉如日中天之时却突然辞职失踪。
　　对于一个小提琴家来说，不能再拉小提琴，这种痛苦有如芭蕾舞者失去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