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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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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中元
中元,地官赦罪,祭奠先祖之日.
东若早早细心的为范景备下了一袭白衣, 仍然是上好的质地, 手工精细, 甚是合身. 范景不难注意, 东宫上下通通换了素服, 比之平日的安静, 今日倒更多了几分肃然.
范景从东若口中得知, 太子殿下今日忙的很.
每逢中元, 周陌辰总归要随着皇上亲率百官入皇陵祭祖. 周氏皇陵虽也不远, 出了洛安城再往东行, 便会瞧见一块重兵把守的风水宝地. 按照规矩, 待道人开了祭坛, 众人跟着圣上三跪九叩之后, 便算祭过了.
可当今圣上病得久了, 经不起快马折腾, 众人便只得连夜出城, 一路迁就着圣上的缓速, 熙熙攘攘的往皇陵去, 待天色渐亮时, 一众人便也到了.
太子和峻王伴君两侧, 待皇上叩首后, 便才齐齐叩下身去. 按祖宗家法, 太子是当今圣上亲儿, 祭祖时理应顺位为二, 峻王同他一起给祖宗下跪磕头, 已是逾越.
可皇上不出声,便没人敢多说什么.这么多年来, 太子,峻王和文武百官都已是习以为常了.
祭过先祖, 不过是清晨, 众人只等皇令, 便要再依着圣上先行的车辙折返洛安. 皇上毕竟经不起颠簸, 车速需缓, 而车速再缓, 为臣者也也得耐心跟着, 任谁都没有胆子表露稍许不耐.众臣只得在心里盼着赶在傍晚前进城, 毕竟个个都算一家之主, 家中老小也都在候着自己回去祭祖.
临行时,却见太子牵马执鞭, 众臣眼尖, 纷纷噤了声
偌大的皇家陵园, 顷刻安静.
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周陌辰,包括立于他面前的皇帝和皇帝身侧的峻王.
太子开口,不紧不慢, “儿臣奉父皇之命监国, 理当先行一步, 替父皇分忧.”
皇帝冷眼打量跪在自己面前的太子, 强忍着心口的怒气, 竭力的稳住声音问道, “替朕分忧?” 说罢急喘了口气, 冷淡道, “太子要先行一步, 可是要先行于朕前?”
话音尚未落尽, 众人无不一惊, 未领圣上之命便欲先行于圣上, 实乃忤逆不臣之罪.
峻王眼眸一缩, 只透了股骇人的寒意, 警告般的看过周陌辰的眼睛.
周陌辰熟视无睹, 朗声道, “正是”
一语毕, 众臣哗然. 而皇帝却微微笑了, 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问的却是身侧的周峻, “刑部尚书何在? 给朕叫上前来.”
刑部尚书哪还用叫,连忙一路小跑跪上前来, 尚书原本年迈, 跪到天子脚下时便觉锋芒刺背, 周身禁不住冷汗连连.
周陌辰自然明白他父皇的心思, 便也不等皇帝再问刑部尚书, 只凌然道, “今乃中元, 父皇体虚, 儿臣愿先行回城, 奉父皇之命于洛安各寺设孤魂道场, 以祭阵亡军士在天之灵.”
太子语毕, 峻王不禁微眯了双眼, 右手不动声色的握紧了拳, 素衣官服袖口真气浮动, 当真是动了气了.
四海之内, 无人不知天朝富庶, 国泰民安.
可任凭朝廷屡出名将才臣, 在对抗边国入侵, 护国忠君的战场也总要死人.
死的不是别人,大多都是家境清寒, 自愿入军效力的平民将士.个中很多人到战死沙场都不曾真正骑上过战马, 靠的不过是敢于与敌肉搏的热血丹心.
再无情的将领也会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 守城,杀敌,驰骋疆场, 尔后换来的是升官封疆, 受万民敬仰. 若要算的仔细, 自己荣耀的背后, 同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便是自己的恩人,哪怕很多自己记不得名字面孔, 太多尸体辨不清面孔, 通常只是胡乱的从军名册上划去阵亡未归的名字, 上报朝廷后, 便会有人替死者家中送去抚恤.
不要说薄棺, 可能连草席都没有一条, 常常是不分敌我的找个乱葬岗埋了算数.
亏得皇帝惜才, 在场武将, 大多都是立过汗马功劳的平民出身, 能有今日靠的是往日自己战场上厮杀的英武, 还有便是军中那些与自己性命相交, 生死不离的弟兄.
人本善忘, 往年中元各个都忙于应酬祭祖, 若不是今日得太子提醒, 还有几个能记得起那些死了的将士, 记得他们命如草芥, 无碑无墓, 生前为国而死, 死后却只能做个无主孤魂.
峻王生气, 是因为这已经再次证明, 太子对皇位从未放手过. 相反的, 他的手越握越紧, 已容不得任何人阻挡他的去路.
那么多次的祭祖,太子专挑今年当众说要慰祭军魂, 不过是因为他等到了机会, 今时今日,他不单单只是太子, 却还是监国. 监国者,受帝之命, 摄政握权.
太子方才的一席话, 是以当监国之身说的, 明着是为圣上解忧, 实则是做给百官看, 若是他做了皇帝, 他必当是个爱兵如子的明君.
太子要想与自己博弈, 除了银两还缺人心, 兵权.
峻王淡淡扫过众文官武将戚戚然的神色, 知道其中很多人的心怕是已经被太子敲动了. 要令怀才的臣子忠心, 大多时候靠的不单是高官厚禄, 要收人心, 要征服铮铮傲骨, 靠的是众人甘心臣服跟随的王者之气. 若说周陌辰朝堂之上对国事处理的得当从容让朝臣见识了他的帝王之智, 那今日他短短一番话, 便让人记住了他的厚德.
若是皇上准他去了,那周陌辰便会信手拈来的抓住洛安城中的民心.
想到此处, 周峻急忙与皇帝交换了眼色, 自己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对太子万万不可放行.
太子还是跪着, 此刻的嘴角却已挂了嘲讽的笑意, 他淡淡的看着他的父皇, 只等着他的皇令.
皇帝准了, 他便要在洛安城内树君威, 得民心
皇帝不准, 他也乐得冷眼旁观, 看他的父皇怎样被朝中贤臣所不齿, 沦落成一个失德的帝王.
无论怎样, 这局棋都是他赢了.
皇帝到底是皇帝, 当下从容不迫的亲自扶起太子, 准了太子之请不算, 还破例恩准礼部侍郎亲率祠祭清吏司, 外加四位战功卓越的护国武将与太子同去.
待目送了太子一行人远去, 坐回龙辇的皇上再也把持不住, 一口发黑的血生生的咳了出来. 峻王见状, 眉头锁的更深, “皇兄, 保重龙体要紧”
眼前的皇帝斜倚车壁, 面色苍白, 要仔细看才看得清他额上细细密密的冷汗. 周峻喉咙发紧, 都说长兄如父, 他虽自幼丧父, 但眼前的兄长自幼待他亲厚, 十年如一日般的捧着护着. 此时见他病痛缠身的苦状, 周峻不禁难过, 只无声接过内侍手中的锦帕, 倾身上前要为皇上擦拭嘴角的血迹.
皇帝却紧紧抓住了周峻伸过的手, 用力极重, 连周峻都不免吃痛.
周峻也不躲闪皇帝此时的殷殷目光, 只用左手抽过锦帕, 轻轻的为对方拭净余下的血.
“朕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你这样子叫朕如何放心” 皇帝接过了周峻手中的帕子, 倘若无关痛痒一般的扫了扫自己的嘴角.
“皇兄专心养病就是…”千言万语仿佛堵在周峻的心口, 说出的这半句却是最最真心
皇帝一笑, 无力的后靠在软枕上, “朕在问你, 若是朕的病再无回天之力, 你打算如何?”
看周峻沉默不答, 皇帝又道, “太子开始动手了, 你打算如何?”
周峻抬眼深深看过皇上, 还是无话. 皇帝和周峻都万分清楚, 要峻王诛杀太子, 是断不可能.
“他自幼同你亲厚, 你若不愿杀他, 朕不逼你” 皇帝深吸了口气, “不过他若活着, 你的皇位想是坐不安生.”
“皇兄,我从未想过要做皇帝”
皇帝不怒反笑, 自嘲道, “朕倘若还有第二个儿子,也断不会选上你这么个优柔寡断的人物” 说罢又正色道, “太子即位, 必开杀戒. 你不做皇帝,如何保得朕要保住的人.”
周峻回答, “动之以情, 太子断不会不辨是非.”
皇帝微微摇头, 双眸闪烁, “这么说, 你就甘愿将皇位拱手奉上. 你就甘愿从此他君你臣, 听命臣服?”
周峻脑中胡乱, 是啊, 若是他做了皇帝, 今生今世恐怕都不会再把自己放入眼中, 加上旧账, 自己留得住命也绝留不住在他身边的机会.
皇帝不放过他的片刻挣扎, “九五之尊要耐得寂寞, 却也总有权利留住填平孤独之人.”
周峻霍的抬头, 看住了皇帝莫测的眼神, 对方声音很轻, 却留□□中, “哪怕是强留”
周陌辰一路策马回宫, 到了宫墙角下时已过正午.
范景随东若候了多时, 待宫门大开, 他便瞧见远远的一小路人马, 不顾烈日当下往皇宫这边疾奔. 黑点走得近了, 范景才看清了为首的妖孽.
这是范景头一回见周陌辰骑马执鞭, 他忍不住在心中轻叹, 马背上的妖孽当真潇洒, 任汗水打透了领口也挡不住刀刻一般的脸上眼中的坚毅.
周陌辰还未下马, 宫城角已黑压压的跪了一片, 有宫中禁军侍卫, 也有宫门外的黎民百姓, 殿下千岁之声此起彼伏.
时逢中元, 洛安城中人潮涌动, 太子亲率四员武将登上宫墙的消息自然传的极快, 人们无不好奇这个传闻中寂寂无闻的太子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便纷纷往皇城去了, 争先恐后的想要看看当朝太子的名堂.
宫墙下的人越聚越多, 却也离奇的越来越安静.
晚到的人远远的瞧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安静的后脑勺,便也跑的更快想要一探究竟, 殊不知待站稳了,自己也便跟着噤了声了.
宫外聚集的百姓被禁军拦着,此刻无不仰望着宫墙上的太子殿下,谁也没有要开口议论的意思, 仿佛都打定了主意, 要静静的等那人开口.
烈日当下, 他们的太子白衣似雪, 远远的立于宫墙之上, 眼带浅笑的看过他的子民, 不消开口, 却已散落出万千风华.
范景随东若站在周陌辰身后, 虽看不清太子此刻的天人之姿, 却看清了宫墙之下的万千黎民. 一张张面孔期盼般的屏息注视着太子一人, 原来这便是迷人的权利.
妖孽开口, “时逢中元,吾奉皇令开祭坛道场, 于洛安各寺设无名将士牌位, 意在普渡孤魂, 以祭烈士亡灵.”
妖孽就是妖孽, 只一句话便足以颠倒众生.
太子话音一落, 宫墙下的百姓便炸开了一般, 不管听没听到听没听清, 全跟着山呼千岁.
妖孽迷人,历来都有后招.
范景看着周陌辰从东若的手中接过碗酒, 再往下一看, 眼到之处的禁宫侍卫人人都有.范景瞄过四位将军举酒的样子方才记起, 这样大碗饮酒的样子正如自己当时在淮武军中所见,个中豪迈, 想必只有将士们才懂.
只听周陌辰朗声道, “吾敬忠肝义胆,护国有功之士.谢尔等舍命,保吾朝百姓周全” 说罢仰头, 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范景不禁看过太子侧脸, 心道不好, 妖孽惑众不算, 怎的自己的心也好似被触动了一般, 看着侍卫们个个饮尽了碗中酒,竟觉得感动.
原来这便是明君之气, 一呼百应, 受万民敬仰, 得烈士忠心.
范景最终又随着东若迷迷糊糊的下了宫墙,陪着太子和礼部的人往宫外诸寺和道观去安排普渡法事去了.
要说中元整日的记忆, 范景最真切的便是见识了人山人海.
他真怀疑, 是不是整个洛安倾城在中元这日而出, 全挤来见识妖孽太子.
入夜返宫,范景早累得头晕眼花, 一整日下来除去早膳,他几乎是滴水未进. 他跟着同样滴水未进的太子殿下, 把洛安中的各大寺院给逛了个遍不说, 还要替殿下受着各路百姓的热忱,千岁的呼声听得他耳朵生茧子.
这会范景只想赖在床上吃了便睡, 不料门外又是东若的声音, “公子, 殿下有请.”
再见妖孽, 仍是在别院. 周陌辰已经换了身白衣, 眉宇间倒没有过多的劳累, 也丝毫不像饿了的样子. 范景饿得极了, 随手抓起桌边的素包, 根本不理太子, 大口吃了起来.
周陌辰耐心等他吃完, 方才捧起桌上的未燃的河灯, 一个递给范景, 示意他跟自己来.
范景一路跟到了隐匿在太子书房内的私园, 园子不大不小, 修了精致的河塘.这里范景熟悉的很了, 自己都不记得懒散在这园子里读过多少本太子的藏书. 可却是在头一回在夜里来, 撑的还是琉璃灯, 映得园子好看得紧.
范景跟着周陌辰走到池边,看他用火石点燃了河灯上的香烛, 又挽起袖口, 轻轻缓缓的把河灯放入河塘.
范景觉得自己应该配合妖孽, 在此刻神色肃然, 却仍无法自控的盯住了周陌辰的手腕.范景仿若听见自己心中色鬼幽幽道, 好白, 又不羸弱, 实属尚佳之色.
“你没有要祭奠的故人么?” 听到周陌辰问自己, 范景才傻傻的看了看手中的河灯, 原来太子心细如尘, 早早的给自己也备了一个, 以便自己拜祭亲人.
范景急忙躬身先放了河灯, 后又诚实道, “不要说先祖, 我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
周陌辰心下一纠, 抬眼却又撞见了范景的悠然笑意, “这样其实也好, 我不必为至亲的忌日挂心, 每逢中元倒也省了香烛纸钱.”
顿了顿又道, “倒是殿下…” 说着便忍不住深深的看过太子的眼睛, “孝心隐匿的如此深沉,恐会伤身”
周陌辰一怔, 范景果然不傻.
他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母后被赐死冷宫, 废后按律不得入皇陵. 任谁都可以在中元这日祭奠逝去的亲人, 可他却不能堂而皇之的去母后墓前拜祭. 私祭罪后者, 其心当诛.
所以每年中元, 周陌辰不过吩咐东若备下一盏河灯, 亲手点燃放入池中.他总会孤身立于池边看着香烛燃尽, 映着满池的莲叶, 硬生生的压抑自己想要落泪的欲望.
今年中元, 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范景, 听他先是迂回的用无父无母的身世安慰自己, 后又殷切劝慰, 埋藏过深的情绪, 总是伤人.
“你可知道, 道教于中元普渡亡灵, 而佛门则重孝道.” 听见太子发问, 范景只得摇头, 他知道妖孽博学, 从他的藏书便可见一斑, 过半都是范景没见过的新奇货.
“佛理大藏经里记载, 目莲之母因其贪念业报,死后落入炼狱恶鬼道,受饿鬼倒悬的苦刑.”
“因不忍其母受苦, 目莲赶往地狱, 用了法力以钵盛饭给母亲充饥.可那妇人贪念仍在,周遭恶鬼抢食不算, 连入口的食物都顷刻化成火炭,无法下咽.”
“目莲至孝感人, 佛陀便为他念盂兰盆经, 更指示他在七月十五当日举行法会,诵经施食, 用以超度其母亡魂, 助其脱离苦海.”
范景从来不知,惜字如金阴晴不定的妖孽竟会是个讲故事的高手, 不过短短几句便引人入胜, 淡泊的语气更是透出了点点禅意, 此刻的妖孽已不似妖孽, 更像一个自经书里走出的仙人.
可妖孽总归比仙人大胆, 因为范景听见他说, “我五岁那年,求了圣上求了佛祖, 最终却还是救不回母后一命.”
妖孽笑, 淡淡的道, “五岁那年, 已耗尽我此生全部的虔诚.”
范景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原来在这么久之前妖孽便成了妖, 心中没有佛祖更没有皇帝, 怪不得他总是傲气凛然, 周身洋溢一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凌人戾气.
“母后生前本为奸人所害, 我不比目莲, 倒不用担忧她受炼狱之苦.”
周陌辰说着, 竟模糊了眼眸, 连范景的样子都看不真切了. 只见他缓缓的背过身去才继续道, “我只愿母后知道, 我一切都好, 不必她挂心.”
再回身, 妖孽方才眼中的雾水早已不动声色的褪去, 范景看得仔细, 不禁心下纠结. 要忍得不得公然祭奠亡母的郁结, 要忍得自幼丧母的悲痛和思念, 竟还要死死忍住眼泪, 生怕逝者在天有灵, 撞见伤心.
周陌辰远远的看过河灯, 烛火微弱, 想是快要灭了. 正要转身离去时, 却听见范景在他身后开口, “人活不过一世, 想做的事全部做了方能不悔.”
周陌辰回头看他, 范景仍是嬉皮笑脸, “就像当初我为了见庄主一面, 差点被挖了眼睛”
见周陌辰一愣, 范景笑得更欢, 凑了半步上前继续道, “若问感触便是….” 边说着边笑眯眯的对住周陌辰的眼睛, “庄主之色, 死也值得.”
妖孽反应过来, 终于也露了笑意.
范景只以为, 自己在中元这夜见识了有血有泪的妖孽. 他又可知, 周陌辰却也深深记住了他的样子.
原来会遇到这样一个怪人, 玩笑之下却能明白自己所想, 在中元之夜惹人发笑.
人活一世,只求不悔.
哪怕求而不得, 哪怕逆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