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的声音》盛放

28、第 27 章

　　唐人街。
　　汤姆斯和卫远曲并肩走在街上，看到四周那么多的黄皮肤同胞，卫远曲的心，在那一刻安宁祥和了许多。
　　“去那家吧。卫远曲指着一家小店面。里面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
　　“好吧。”虽然汤姆斯瞧着这里生意不大好，估计口味也乏善可陈，但既然她在这么多家人头济济的馆子中偏偏挑中了这一家，也就顺着她了。
　　他们走进馆子，卫远曲挑了个角落坐下，跑堂的迎上来：“小姐先生，要点什么？”说的是中文。
　　卫远曲只觉得心里一阵暖和。已经半年没有听人讲过中文了。现在听来，何其亲切！可汤姆斯就不懂了，他问卫远曲：“他在叫我们点菜吗？”
　　“对。”卫远曲点头应道。接过伙计递过的菜单，端详了一番。点到：“醋熘鱼、芙蓉鸡片、狮子头、烧茄子”……
　　汤姆斯看她兴致昂然，不禁凑趣：“再来个‘宫爆鸡丁’。”
　　卫远曲不禁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可怜的外国人，吃来吃去只晓得宫爆鸡丁。而更好笑的是那伙计茫茫然地盯住汤姆斯，显然不懂英文。而汤姆斯刻意用中文报出的“宫爆鸡丁”又因发音甚不标准，比英文更难懂。
　　她笑笑地对伙计说：“他要个‘宫爆鸡丁’。”伙计“哦”了一声，领命而去。
　　卫远曲看着店中陈设，是很地道的中国味道，既没有刻意的建成中国古代建筑形式以满足洋人猎奇心理，也没有建成西洋样式以“追赶时代潮流”。是很平常的中国感觉，就仿佛是走在国内街上，随便挑着走进的一家餐馆一样，连伙计说的都是中文。分外亲切，但这或许也为餐馆生意不好的原因吧。
　　正在思忖间，一盘清清淡淡，微微透明的醋熘鱼已端上桌来，无论从外形，香味还是颜色上看都十分地道。
　　卫远曲夹了一箸，一尝之下，不禁双泪滚滚。这醋熘鱼的味道和妖怪做的一模一样。总记得那时和妖怪一起住的时候，妖怪研究了无数菜谱，每天做的菜决不一样。但这道醋熘鱼却是保留菜——只因为她喜欢。尝了一箸，不禁想起李清照那句词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汤姆斯连忙放下刀叉——他仍是不会用筷子的，拿纸巾来给她拭泪。也就在这个时候，那支苍苍茫茫的《橄榄树》，三毛作词，齐豫演唱的《橄榄树》响了起来：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
　　卫远曲的眼泪更是止不住，任汤姆斯怎么拭也拭不净。原以为在国内没有一个亲人，离乡背井不会有太浓的乡愁，没想到正因为没有亲人，现在想来，国内同胞尽是亲人。那份乡愁竟比酒还要烈比血还要浓。
　　汤姆斯一时之间有点手足无措，40来岁的人了，因为爱情，因为娇妻，表现得像个孩子似的，“卫，你没事吧？
　　“没事。”卫远曲牵牵嘴角，自己也太多愁善感了一些，今天可是自己的好日子啊！
　　菜陆陆续续地上来，每一道都是色香味俱佳，每一道都极合她的口味，卫远曲吃得又是尽兴又是黯然神伤。
　　汤姆斯在一旁说了许多话来逗她开心，可她的笑容总是淡淡的。
　　最后，跑堂端上一大盘菜来，说：“这是我们老板送给小姐、先生得。祝小姐先生福寿双全，万事如意。”
　　卫远曲微微地吃了一惊，国内各大馆子也有外送菜色的旧例，但送来送去无非是“熘黄菜”一类并不贵重的菜色，哪有一送就海鲜的！
　　拈起一片来尝，滋味挺美。请教伙计是用哪类海鲜烹制的，伙计说是geoduck，这个英文单词十分为难他，好在汤姆斯一听就懂了，解释道：“geoduck是美国西海岸的阿拉斯加起至男加州，海底出产的一种巨大的蛤蜊，相当著名。我曾在一次餐会上尝过，只是味道不及这个鲜嫩。”
　　卫远曲笑了，调侃道：“西方人的烹调方法，不外乎油炸、水煮、热烤，就是缺了我们中国的‘炒’。”说到这个‘炒’字时用了中文，因为英文里没有相当于‘炒’的单词。“连我们这个‘炒’你们都译作‘stir fry’。”停了一停，又说：“改天，我在家做几样菜给你们尝尝。”
　　“好啊，好啊。”汤姆斯高兴极了。尽管给老婆调侃了美国饮食文化的贫乏，但难得她心情好，竟然承诺下厨，实属不易。卫远曲尝着那道“geoduck”，心头不禁十分疑惑：为什么这家馆子要送这么贵重的菜色？
　　汤姆斯看着她蹙着眉心的样子，知她又神游他方去了，举起杯子来，对她说：“生日快乐！”
　　卫远曲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谢谢。”舌间尝到酒味，她不禁又想起临来美国时与妖怪那一夜缠绵，那时其实是有些清醒的，固执地要把自己交给他。可第二天早上醒来，想起当时他那种克制与推拒，却心伤于他不爱她。现在想起，那时的妖怪只怕是为了更好地呵护她，是对自己极失态的那夜的心有余悸，生怕伤害了她。可是，现在想起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太晚了啊！
　　扭头朝门外望去，好一个热闹而活泼的夜！可是，在这漫漫长夜里，自己的归宿在哪里呢？在这个金发碧眼的白种人怀抱里吗？为什么她感到陌生和寒冷呢？这场婚姻，自一开始就错了啊！
　　卫远曲其实是不大能喝酒的，略微沾唇，已有些醉意，想起的事种种，泪水不由得一滴滴碎在旗袍前襟上，将好好的一件衣裳，浇得满是泪痕。而此时，店里的唱片又换了一张，换作是一个不知名的男歌手，依旧是用中文唱着：
　　冷漠只是我的保护色
　　保护我心中不熄灭的火……
　　这两句歌词深深地感动了她，的确，冷漠只是她的保护色。她从来不知道，在她的心里，隐藏着怎样炽热的爱情的火焰，这火焰足以将她化为飞灰，化为烟尘，化为一朵晶亮的、跳跃着的火花。可是，现在，她的保护色已保护不了她。日渐深沉的乡愁，日渐浓烈得相思，早已将她灼得伤痕累累。新婚那日，妖怪的那双眼睛，那双流泪的眼睛自始至终追随着她。她洗脸时，它在脸盆的水里荡漾；梳头时，它在镜中的闪光里凝视着她；独坐时，那双眼睛浮在她的周围的空气里。她甚至不用任何理由就可以想起他。一件熟悉的衣服，一道熟悉的菜，这些都已不必要了，她看见山时觉着是他，看见树时觉着是他，看见一朵云，一阵风都觉着是他。他无所不在，无孔不入。无论她是睡着还是清醒，无论她是站立或是行走，无论她手边有什么样的工作，身边有什么样的人她都在想他，拼命地，疯狂地想着他。
　　或许，这就是爱情吧！她常常心里这么想着。
　　正胡思乱想间，伙计送上帐单。汤姆斯接过去，看了一眼又递给卫远曲了——那上面全是他一窍不通的方块字。
　　卫远曲定定神，发现上面没有饭菜金额，只有几行字：
　　小妈妈：
　　明天下午再到这里来一趟好吗？我等你，从两点到七点。
　　妖怪即日
　　卫远曲只觉心脏一阵狂跳，抬头向伙计望去，伙计不动声色地报了一个金额。她打开皮包付钱，将那张纸条连同钞票一起递给伙计。说：“我一定再来。”
　　伙计朝她鞠了一躬，微笑着把他们送出门去。
　　坐在回去的车上，卫远曲只觉得背上的衣服全湿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来了吗？或者，他一直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她脸色苍白，死死地抓住皮包，眼睛望着窗外。
　　车窗外是美国璀璨辉煌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