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逝》周未了

3、纪五小姐

　　下过雨的黄昏，潮湿的空气里夹杂一股几不可闻的兰香，绕着满室的脂粉味儿，氧气稀薄的令人压抑。雕花木床吊着龙飞凤舞的帐子，躺在床榻上的女人不舒服地挪动身体，迟缓的将侧躺到僵硬的身子放平，随即因压到脑后的伤口闷哼一声。

　　感官渐渐回笼，渗透到四肢百骸，脑后的疼痛也愈发剧烈。女人轻咳着挣扎起身，想看清置身的房间，但视线被等在床边的小丫头挡住，未开口，便被眼疾手快地强灌下碗汤药。随后，小丫头端着空碗急急退出门去。

　　门闭，自屏风后方传来一串尖锐的示威声——

　　“纪千望，你个贱蹄子！我看你是假装不知道纪府倒了，还当自己是府里五小姐是么？你给老娘我听好了：你什么都不是！一个小小官伎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丢人现眼，也不去打听打听老娘在这花街里的地位。不是投湖么？下次跑远点儿，找个深点儿的投？再不然，跑到御花园里，跑到皇上面前投！哼，就算从前你们纪家再怎么深受皇恩，如今也就是个过街老鼠，还敢跟我较真儿……”

　　纪千望么……

　　女人心里默念自己在这一时空的名字，并铭记。

　　想来，这女孩儿生前过的，必定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生活吧。纪千望，寄予了千万人期望出生的孩子。如今，却也落到这般田地。

　　生活，无论变换多少时空，更替多少朝代，都是一样的残酷。

　　老鸨仍在屏风后面咒骂个没完，颇有《九品芝麻官》中怡红院妈妈桑的架势。或者，拉多少个老鸨出来，都会是同一个样子。

　　照她所说，纪府定是担大罪才会使府中女子皆充官伎。女子充官伎，男子怕是难有活路可逃了。乍看之下，府中女子们好似求得一线生机，殊不知，这一线生机，顶多是两旁栽些树苗子的死胡同罢了。不管是哪个时代，哪种文化背景，但凡是清白人家的女子，必不甘忍辱于青楼，哪怕偷生。更莫提，在深受皇恩的府邸中，过惯富贵生活的小姐们了，怎不一个个寻死觅活，保全自己最后的清誉。或许，她们不是矫情，也不是无谓死亡。只是她们都明白，即便偷来半生，也终是囚在这窑子里，被人枕、被人骑、被人唾弃，至死。

　　这，就是官伎。

　　一朵桃花烙，便断去所有生机。

　　猛然想起先前那身着鹅黄色长袍男子所说最后的话，怔忡地望向左手腕。宽大的里衣袖口露出一小截玉环，是块儿羊脂玉，玉身白璧无瑕，状如凝脂。抬手，里衣衣袖滑至肘关节处，露出半条手臂，整个玉环被余阳笼罩其中，光泽滋润。

　　纪千望看着玉环出神。所谓有灵性的宝物，只是让我断了寻死的念头吧。他也知道，我投身而来，会是这样的境地。

　　脑后的疼痛一波接一波袭来，提醒自己这具死而复苏的身子需要休息，也就不再多想。

　　该来的，终究要来。

　　停下思绪，老鸨一人的自说自话在清冷的房间里更显洪亮，纪千望抚着持续阵痛的后脑缓缓开口。

　　“妈妈，这儿的姑娘，都有花名么？”

　　正在招呼纪家祖上的老鸨，显然没有因这句十六杆子也打不到的问话进入状况，一时，竟生生愣在那儿，没了声音。

　　而纪千望也不像是在等她回答的样子，又道。

　　“我本不喜花，今后，且唤我流苏吧。”

　　语毕，更是没有要听老鸨接话的意思，依着床棂假寐起来。

　　老鸨杵在原地，寻思着纪千望方才那两句话的意思。先前还寻死觅活的人，没两个时辰，却一反前态，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绕过屏风，见纪千望倚床而眠，神色无喜无悲，静如止水。直觉似乎有什么东西，使这女子变得，不一样了。

　　流苏……

　　自己为自己取花名的人，她，还是第一个。

　　这难道就是她投湖前所说的认命吗？

　　真的是认命了吧。

　　老鸨轻声退出房间，将门像来时一样掩上，但撤掉了原本守在门口的两个龟公。又唤来之前喂纪千望服药的小丫头，在门前候着，伺候其饮食起居。并交代小丫头，她们俩可以在楼内自由活动。便去打理其他事务，直到陆鸣夜前来探病，也没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