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衣》夜雨连城

50、第 50 章

　　当日，晚膳前半个时辰，他一个人叩开了栖梧苑的门。
　　我站在海棠树下迎驾，他扶我起来，摒退众人。也不进屋，就站在院中与我说话。
　　问我身体可好，问我缺什么要什么。我说什么都好什么都不缺。两个人就此无语，在晦明各半的天色里垂手而立。

　　他转身出去。黑影里单衣下的身形异常瘦削。

　　吉灯仓皇地低头出来给他开门。我心里忽然一动，叫住他。

　　“皇上，臣妾想要一匹马。”

　　不几日，便报将军府送马来。
　　我在屋里，粉饰花钿，簪珥胭脂，细细给吉灯打扮。自己一身白色骑服，素面迎人。
　　五月中的马场，草地已经有了新绿。远远看见那个送马来的人。他背面而立，乌丝高束，冠带垂至腰中；素色常服，石青菱纹腰带，一色流苏丝绦过膝。
　　果然。果然。果然……

　　若按宫规，妃嫔见男戚，哪怕是生身父亲，也要垂帘隔座。但是这是马场，没法讲究。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他身边的。他回首的那瞬间，我屏住呼吸，放慢脚步，却再也看不清。
　　背过身去，把眼睛擦干了，牵着吉灯的手，慢慢笑着走过去。

　　他比冬天时瘦了。脸上棱角分明，表情冰冷坚毅，明知我已经到他眼前，还是垂着眼不看我。
　　旁边一个蓝色官服的官员趋前拜见，自称太仆，掌管宫中车马及牲畜事物。
　　他随后也要拜见。我慌忙说“免礼免礼”，然后转身装作去看雪狮子。

　　我不愿听他叫我娘娘，不愿看他对我卑躬屈膝。全天下的人都可以，就只有他不行。

　　雪狮子长高了，成了一匹真正的骏马。马鬃梳理得雪白光亮，比我在家时还要神骏得多。我虽然也稍稍长高了，可是依然无法自己跨上马。
　　我从太仆那里接过马缰，喂它吃了一个苹果。然后叫他陪我走几圈，讲讲这马的习性脚力等等。

　　走到人少的地方。我们放慢脚步。
　　雪狮子在中，我和他并行左右。
　　“五哥哥……家里一切都还好吗？”
　　“都好。”
　　他嘴唇紧抿，既不叫我雪霁，也不称我娘娘。
　　“姑姑姑父身体都好吗？四个哥哥近来可有回家？”
　　“爹娘身体都好。近来北疆战事吃紧，爹和哥他们要去北边，这几天就要拨马北上了。”
　　我心里一揪。
　　“可是在蒋元帅麾下？”
　　“是。”
　　仿佛有人在我头上敲了一棍，我一阵晕眩，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蒋元帅眼下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天下兵权有一多半在他手上。眼下又有姑父的军队加入，论实权，恐怕连皇上都要畏他三分。不过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蒋元帅会不会对姑父不利。毕竟，就眼下后宫的情势来说，就算别人看不明白，蒋妃也不会不知道，我可能是她封后的唯一阻碍。但是如果没有姑父，我就什么也不是。
　　想起宁夫人前两天还说，湘语润语这阵子在景华宫出出进进的勤快得很，不知又在捣什么鬼。
　　如果湘语润语是蒋妃的人，那么这阵子皇上来栖梧苑，还有景华宫里发生的事，一定都逃不出蒋妃的耳目了。
　　越想越是心寒。也没有心思再说家中的家长里短。待要把心中所想对他和盘托出，又觉得无凭无据，这样疑神疑鬼，让他看了不知要作何想。

　　走了一两圈，我跨上马，自己慢慢在场中遛马。留下吉灯和五哥哥在一起。
　　我希望五哥哥能好好看看吉灯，不要忘了她。即便是简单说两句话也好，让吉灯以后有点可念想和期盼的东西。我不想看她太伤心。

　　可是他的目光只是远远追随着我，不曾有片刻停留在吉灯身上。

　　然后当我转身时，他忽然不见了。

　　我知道，他走了。
　　可是我还有好多好多话对他说。只能当面说不能让别人知道的话。我要给他解释我进宫不是他的错，给他说姑父可能会遭到刁难。这时候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说了。
　　我扬起马鞭，却在空中顿住。
　　我看到了远处廊柱后面的那件金色常服。还有那双注视着我的目光。
　　我知道我不能动了。不能追了。
　　到此为止了。

　　我下马，吩咐好生伺候着雪狮子。然后带着吉灯，回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