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翼》米戎

1、Cinderella Ⅰ

　　叶光这个名字，每每说起，便会被朋友们拿来玩笑一番。
　　“这名字真是特别，”在矜持的笑声过后，一位打扮得十分时尚的女子淡淡开口，随手把墨镜缓缓地收进手袋。
　　叶光顺着那声音看过去，开口的女子是周为——贺延刚才介绍过，是他的青梅好友。
　　周为的头发浓密，是自然而漂亮的栗色，在光线的照射下映出柔柔的光晕。放好了拎包，她随意拨了拨肩上的发尾，冲他们轻轻一笑，媚眼如丝，一连串动作优雅而妩媚。“叶小姐的名字有点像日文。‘光’这个字近年来在汉语中很少被用来命名，但却十分古意。我向来喜欢得紧，叶小姐的母亲，一定是个雅人。”
　　贺延静静地看着坐在他们对面的一众好友。他的一手在桌上与叶光的右手交叠，唇角上扬。
　　黄昏的阳光依旧热烈，白花花地照进来，然而那么刺眼的光芒，穿过厚厚的层层织锦再落到地上时，竟然，也只剩下了一地的柔和。
　　叶光的另一只手缓缓握成拳。对方的态度很自然，想必那称赞也算得上“发自肺腑”；在她喉间跳动许久的那句反唇相讥，最终还是被咽了下去——
　　她笑得眉眼弯弯，冲着周小姐的方向频频点头。
　　身边的男人洋溢着阳光笑容，将话题转向了别处。叶光忽然觉得他英俊的笑容有些刺目。坐在这里穿得体面的青年男女们，想必，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背景吧……
　　叹了口气。她是孤儿……这件事果然还是让贺延难以启齿么？

　　不远处的苏菲颇有默契地看了过来，冲她轻轻握紧了拳头，其中的暗示，不言自明。
　　叶光连连小鸡啄米地点头，对对对，她是小小的Cinderella，自然需要掂清楚自己的分量。
　　在她上一次私下抱怨的时候，苏菲狠狠地拧着她的脸颊，居高临下大笑，“喂，小叶子，我说你这个女人，已经好运到让所有人羡慕了，就不要再这么自怨自艾了好不好？”
　　“很痛啊，苏苏，”她口齿不清地举手投降，她和苏菲从小一起长大，苏菲历来都是以姐姐自居。而她们，也的确情同姐妹。
　　不同于她偶尔的不切实际，身为记者的苏菲，是将“现实”二字贯彻到底的最佳代言人。
　　苏菲松了几分手上的力道，“做人要知足，这样才不会损人品，你说对不对？”
　　叶光不迭地点头。
　　苏菲戳了戳她的脑门，“童话里的Cinderella，如果在现实中发生，必然有无数的忌讳。好运气会飞掉！！王子也不是只能看得到你一个女人！！想想你和贺延间的差别吧，能钓上他，真是你高高高高……高攀了太多呢！还不赶紧再积极一点！！”
　　她双手叉腰，一口气说了好几个“高”，声音之铿锵有力，无非是在明确地强调着他们之间的差别。
　　“学厨艺，学音乐，学插花，学茶艺。贺家背景显赫，你什么都不会，嫁过去肯定只是受气！”她握住她的手，难得的柔声细语。凝视片刻，苏菲的眼中泛出淡淡的泪光，“小叶子，你要努力，你要幸福。”
　　“我知道，”叶光轻声说，她不自觉地看向桌子上那个银色的盒子，里面静静躺着的，是贺延送她的戒指。据说克拉数很大，切割的很漂亮，而她只是茫然。她该高兴，该喜悦，该得意……但就是不该像现在这么呆怔，总是陷入一些莫名的情绪里面去。
　　灰姑娘修成正果，都市里早已经不存在童话。然而她与贺延十分顺利的一路感情发展，让一众旁人大跌眼镜不说，连她自己也是有几分诧异的——很幸福很幸福很幸福，她反复对自己那样说。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那流于字面的所谓幸福，却始终无法到达她的心底。
　　正如苏菲所说，为了让她看上去“更配”贺延一点，暗中她努力的一点都不少。但那些学习的过程中，相比记忆中的任何一次考试……不会来得更加迫切。
　　她的人生如此吊儿郎当。即便自己要努力，似乎也总是力不从心。所以苏菲每每忧心忡忡，只是为了她的不上道——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的狗屎运。
　　升学也好，工作也好，如今的结婚也好……她的路，每个转折点都如此顺畅。
　　可惜，苏菲不懂，幸福和努力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她懂，但她说不出。
　　苏菲也好，她也好，从小到大，哪里知道什么叫做幸福？
　　“苏苏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叶光嘘了口气，淡淡轻笑，“生活里充满了不真实感。身边人再怎么对待，好也罢坏也罢，似乎自己始终不过是个看客，身边能够相逢的一切，其实都是假的。”
　　她皱了皱眉，眼神有些飘忽和闪烁，“我的世界……好像什么都是假的？你也好，贺延也好，我……自己也好。”
　　“你疯了，”苏菲喃喃，松开扣着她肩头的手指，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一定是。你疯了。但是在疯了之前，你要嫁进贺家，记住这一点就好。你这个笨蛋！！”
　　叶光恍惚地傻笑。

　　继续傻笑。
　　她努力告诉自己要相信所谓的缘分。然而看着那围绕着坐成一圈的青年男女时，荒谬的感觉非但挥之不去，反而变得更加浓烈。
　　叶光垂下眼，她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也许，那一直以来的低迷情绪，只是她的错觉。疯了么？但从她与贺延相逢的第一天起，他的大笑也好，温柔也好，所有的，都无法让她感动，这是个无法改变、她必须面对的事实。
　　她的灵魂仿佛剥离了自己的身体，漂浮在半空中，静静地看着那一切的发生。无喜无悲。一众男女发出轻扬的笑声，谈论着她完全无法深入的话题，只让她莫名的觉得厌烦，并且，那情绪简直愈演愈烈，渐渐有星火燎原之势。
　　叶光无意识地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也许是感情走得太过顺利，也许是贺延本人的条件过于优厚，也许是她自己的心底充满自卑，也许他们在一起原本就……是个错误……
　　而再多的也许，也只能是她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已。大大的订婚蛋糕上，充满喜气。站在顶端的是一对亲密的小小玩偶，笑容甜蜜披着婚纱倚在伴侣身边的新娘，那陌生得几乎认不出的小人儿……竟然就是她自己！
　　叶光凝视着那个人偶，深深地，停顿了一下呼吸。
　　蛋糕的造型看上去十分危险，每一层之间只以细细的巧克力棒支撑，仿佛吹口气就会摇摇晃晃地砸成一团烂泥——但它显然要比想像中坚固一些，叶光悄悄地吹了好几口气，它始终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也是，技术高超的甜点师们，当然会毫不含糊地保持着它的稳定性。
　　多么经典而讽刺的造型。叶光忽然想笑。这蛋糕，完全折射出她现在乱七八糟的感情状态。
　　华丽，危险，甜腻的一点都不符合她的口味。然而……却不会塌陷。

　　今天是他们的订婚宴，热闹而豪华，请来了贺延人数庞大的亲朋好友。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场合，每个人都会上前和二位准新人寒暄几句；宾客们看着她，控制着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惊艳”的表情。
　　所谓“上流社会”中的“菁英男女”，各个都有高超的演技。
　　如此的万众瞩目好评如潮，完全是托了贺延的“福”。叶光，所以你要对自己说，呐呐，你这个灰姑娘，要懂得知足。
　　她在心里冷笑。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她是异类。彬彬有礼的诸位来宾，彼此间笑容满面，他们只是比平常人更加会掩饰自己而已——难道他们是真的欣赏她么？
　　叶光不至于自恋到那个程度。诸多的注视投过来，有些好奇，有些评估，有些挑剔，有些不屑……不过，都遮掩的很好。
　　打量着这些精英们，叶光垂眼，默默地咬住唇。也许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优越，所以在高高在上地俯视下去时，并没有任何的自觉。
　　贺延忽然握了一下她的手，低头笑道，“小叶子也是这样的，对吧？”
　　她茫茫然地抬头，完全不知道他们的话题正进行到何处。贺延冲她笑着，八颗牙齿整齐而光芒耀眼。叶光早学会了这一套，她迅速点头，从善如流地表达自己的肯定态度：
　　“那是当然。”
　　说完，她望着他，相视一笑。
　　周围的一圈人了然地哄笑。贺延抬起头继续和他们进行着先前的话题，叶光被他继续握着手，凝视着他的侧脸，心思飘了很远。
　　一直以来，与贺延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可以叫做情路顺利，也可以叫做相敬如“冰”。他的个性阳光，有点儿孩子气的粗率，所以在多数情况下，并不会十分顾虑细腻的她的心思。至于她偶尔的虚与委蛇，或许他根本看不出，或许他看得出但不甚在意，叶光不甚了了。总之，只要她像个洋娃娃似的微笑点头，不失时机地表达感谢，对于贺延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这，就会使她后半生的婚姻么？
　　叶光无声地叹了口气，捏紧了手里的细口葡萄酒杯。
　　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她对婚姻中的双方究竟该如何相处并无经验，在她目光所及范围能看到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能把孩子送进孤儿院的父母，必然不会是什么成功的好例子。偶尔也会看电视台中的偶像剧，俊男美女们爱得死去活来，但她始终都觉得……无动于衷。
　　是的，无动于衷。她看着手里流转的葡萄酒，唇角不由得泛出一抹冷笑。贺延始终让她觉得隔阂。他十分小说化地做了很多追求者该有的动作，诸如约会、送花、买首饰……但感动了苏菲，却感动不了她这个当事人。
　　金钱所堆砌的情感，到底能有多少分量？

　　她是个俗人，虽然并无多少恋爱的感觉，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的求婚——她没道理不答应，贺延的外在条件摆在那儿，优质得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点头；尤其是……她这种已经穷了很久的，就更加渴望衣食无忧的物质生活。
　　从孤儿院和苏菲一起出来的那一天起，她们就告诉彼此，永远、再都不要回到那样冰冷的环境中去。因为经历过那样贫瘠的过去，所以才会在如今显得尤其贪婪。
　　念了护校，她好运地进了那家大医院。即便薪水微薄，即便租来的蜗居简陋，但她却有着从未拥有过的快乐心情。
　　因为她终于和走在路上的别人一样了，终于，她与其他人之间，不再有什么不同。
　　而答应了贺延的求婚，某种程度上来说，让她一直自卑的内心在忽然间昂扬到了最高点——周遭向来无视她的女同事们，在她与贺延恋情曝光的瞬间，在一夕之间齐刷刷地换上了艳羡眼神，诸多目光中，她无可自拔地迷恋到陶醉。最终在苏菲的推波助澜下，毫不犹豫地跳进了贺延的桃色陷阱。
　　于是，就到了今天。

　　持续着傻笑的叶光，在霎那间觉得自己真是傻的够呛，莫名其妙的可以。
　　既然选择了贪图富贵，那就应该勇往直前地向前冲。她的矛盾和纠结在于，在一边选择了现实的同时，还伸着脖子去巴望着另一条链路上的风景。
　　童话故事告诉我们，如果灰姑娘同学除了水晶鞋之外想要的还更多，那么过了午夜十二点，一切都会被打回原形。
　　马车不过是个南瓜，车夫的本性是只耗子，而所谓的锦衣华服……本质上只是一件灰漆漆的女仆装。
　　忽然间一道锐利的视线劈了过来，打断了她乱七八糟的思索。她莫名地轻轻颤了一下，迅速看回去，却找不到来处。
　　视线范围内，是那个叫洛绎的男人。叶光歪了歪脑袋，仔细回想着关于他的“资料”——
　　贺延的诸多表兄弟之一，在洛家中排行第二，即将成为显赫的洛家的掌舵人。不知道为什么，他阴郁到有些病态的脸，让她觉得有几分惶恐，还掺杂着几分说不清的熟悉——尤其是他微微低下头，轻轻弯起唇角、双眼迷离着打量她的那个神情，“你就是叶光，”他轻笑着，唇畔的弧度让她觉得从心底泛出微微的凉，那冰冷似乎一直贴着她的脊椎延伸下去，直到最心底……
　　她得罪过他？还是认识他？
　　叶光伸手轻轻敲了敲脑门，确定自己的记忆不会出错。这个世界已经足够荒诞了，不需要再平添她的妄想。
　　她冲自己咧咧嘴，灰姑娘的禁忌第二条，除了指望王子全心全意意外，还有不应该关注王子以外的任何一位男性角色。即便是国王或者是丞相大人，也不行。
　　在她将视线调转的霎那，洛绎偏巧转过了头，遥遥地看了过来。
　　他凝视了很久，半晌，整齐的牙齿，轻轻地咬了咬下唇。一个白白的印子出现在他浅色的唇上，但只是片刻，就没了影踪。

　　晚上的宴会，最终以贺延的酩酊而告终。
　　叶光哭笑不得地看着横躺在沙发上的某人，酒品良好，不哭不闹，他只是在安静地沉睡而已。看来家教的力量果然强大，即便理智丧失还能保持住修养和体面，从头到尾也没有发生在订婚典礼上男主角喝醉后哭喊着叫某名字的尴尬场景……
　　叶光不是傻子。
　　那位妩媚到不得了的周为小姐，必然和贺延曾经发生过什么。或许她对感情并不擅长，但不代表她看不出那两人间的暗潮涌动。
　　贺延频频投到对面的目光，饱含着的情绪，夹杂着浓浓的心痛——曾经的恋人和表兄巧笑颦兮打情骂俏，即便这是他们的订婚宴，于他来说，这似乎也是一件极难接受的事情。
　　但那又怎样？华贵的礼服套了一层又一层，于是即便任性的像小孩的贺延，也只能体面地笑着，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又或者，单纯的贺延，竟然幼稚到要以她为靶子、来刺激那位周小姐么？
　　叶光忽然觉得好笑，事实上她也捂着嘴，越来越大声地笑了出来，咯咯咯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显得有几分诡异，当诸多服务生投来诧异询问的目光时，她几乎笑到泪光盈盈——
　　“我没事。”
　　她冲大家摆摆手，唇却无法控制地越咧越大。
　　这就是灰姑娘所要付出的代价——从来，这个世界都公平得很。
　　多幸运，因为她从未投入，所以也不觉得受伤。叶光笑着呢喃，苏菲，这一次你知道自己错了吧？
　　幸福，从来都和努力无关。所以她，从不期待。
　　从不期待，因此从不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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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灰姑娘的故事：
我想不需要再多描述什么了，这一章节取名为cinderella，也是因为女主角的身份的突变。
希望大家能注意其中的细节喔，本文的伏笔会比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