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芒种.下 ...
-
是我杀了他。
司陈说完,回过头去,仿佛丝毫不为所动。
戌灵几乎是爆发般的大声问,“为什么?!”
司陈笑了,用那种仿似哭般的笑法。
他说了两个字,很简单的两个字。
“嫉妒。”
戌灵不可思议的看着司陈。
司陈平静的说:“我和他认识的太久了。我爹娘贫困潦倒,养不起我,不得不把我送入昆仑那种地方,说是习武,其实就是打杂,我每天要被迫作大量的粗活,还要遭人奚落。我只能偷偷的看别的弟子习剑,勉强找出时间来自己照着样子学,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而他,出身名门,锦衣玉食,父母百般疼爱,呵护,他竟还不知足;后来,我离开昆仑,四处流浪,食不果腹,居无定所,冬日里饥寒交迫,夏日里酷暑难当,尝遍人间辛酸,又不巧与他相遇,我本无脸见人,他却强要认我。那时他已出走多年,名满天下,而我……”
司陈突然止住,沉默片刻。
戌灵没有说话,他看司陈的眼神已多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司陈冷笑了一声,“你也看出来了,他是个奇才,从小就是这样,他学任何东西都比我快,而且学会之后,还能举一反三,甚至能跳出原本的框架,创出自己独有的东西,比如,”他冷笑着,“我的剑术!”
随着日头的升起,崖壁附近在逐渐升温,而戌灵看司陈的眼光却在逐渐冷起来。
“而他所擅长是琴,不是剑!可他却能做到此种地步!我不如他,我什么都不如他……”
他突然发出一种凄凉的声音,“其实,这也就算了……可是后来,我在一次偶然的机缘下,拼命救出一个名叫邬倩的女子,并且,”他缓了缓,慢慢地说。
“爱上了她。”
戌灵仍然沉默不语。
司陈这时候仿佛根本就不在乎戌灵的眼光般,无畏的看着他说:“是的!我爱她!邬倩先认识的我!是我先……爱上她……我只是……说不出口……可是后来,我带她回去见栖少,我只看了栖少的第一个眼神,就知道我不该带她来见他!”
“栖少这个人,就是这个性格,什么话都不会藏到心里面,和我正好相反!”他冷笑一声,“他第一眼看见邬倩便明白的说他喜欢她……他从来没问过我的意思,可是他已经说了,我还能说什么,而邬倩……”
“他们好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才是那个多余的人……我……忍无可忍!”
“他什么都有,他什么都比我强,我什么都没有,这个世上什么都没有留给我!”
“我永远超不过他,”他恶狠狠的说。
我想他死。
戌灵仿佛看见,十多年前,在这间小柴屋里,栖少与邬倩正在轻语谈笑,而司陈独立一旁
他看着他。
他用一种阴骛冰冷的目光看着栖少的笑脸。
我想他死。
司陈冰冷的说。
那日,我拿走了这个机关,随后,便与栖少发生争执。
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争执,我什么话都说了,包括我对邬倩的感情……
我还记得他那时的眼神,那样惊讶,简直就像听见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告诉他我喜欢她
我早在他之前便喜欢她
这个家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再也不能容忍每天就这样看着他们亲亲我我
我觉的恶心!
司陈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然后仿佛感觉疲倦般,突然住口。
戌灵只静默的看着司陈,半晌,才慢慢的说,“那栖前辈……”
他?他什么都没有说,是他先动的手,甚至我还没有说完——他那时的表情……好像觉得和我说话都是对他的侮辱——
司陈突然喷出一口血,然后跪了下去。
“前辈!你的伤!……”戌灵一惊,脱口而出,却发现自己不愿伏下身去扶他。
日光在山里雾气的影响下,变幻着光线,渐渐的覆满了这块突兀的山形,戌灵被笼在一层金色的光晖中,一点都不觉得温暖。
“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司陈笑了一声,“这东西……有毒。”他话音刚落,那个小巧的物件便从他手心滚了出去,跌跌撞撞的在地上跳了几下,不动了。
在那一瞬间,戌灵突然明了了全部的实情。他一言不发,只看向前方,那块绝壁仿佛栖少谴责的脸,在冰冷的盯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司陈。
“我早该想到,这部件既如此重要,栖少怎可能不提防。他告诉我这琴的秘密,却没有告诉我这机关的秘密。”
“那日我接触到它,”司陈轻轻的笑着,“就已毒入心脉……再无回天之力……”
“这十多年来,每一日,每一夜,都仿佛是在地狱中……无药可治,无药可解……每一天都只是在接近死亡而已,而最要命的是,这是一种极其缓慢的死亡方式,缓慢到,我有好几次,都恨不得亲手结束这污垢的生命,否则,就非得被这种痛苦活活逼疯不可!”
司陈一边说,一边大口大口的吐血,直到说不下去。
这一大滩血在清冷的崖间显得很刺眼。
戌灵仍沉默不语。
“可是……”司陈几乎是挣扎着说,“这种毒所带来的痛苦……和我心里的痛苦比起来……实在太渺小,太渺小了……”
戌灵愣住了,他回过头,用一种惊异的眼神看着伏倒在地的司陈。
我们认识太久
太久了
我的前半生,几乎与他形影不离。
我已经说不清我对他的感情,究竟是爱还是恨。
小时候,从与他初识,到孩子气的打斗,到最后两人和解,然后一起做各种无法想象的蠢事,是那段艰难的日子中唯一能使我感到快乐的事。
在昆仑,他来看我,是在枯燥、压抑、疲惫的生活中,是在冰冷到简直使我窒息、几乎令我绝望的境地里,唯一能使我感到温暖的事。
流浪的时候,意外地遇见他,尽管我已经扭过了头,他还是喊着我的名字不顾一切的跑过来抱着我,那时我在笑,在悲伤的笑,也许很不是滋味,可是在心里,在最深最深的心里,我是多么渴望能与他重逢,多么渴望能重回当年我们两人在一起时的那些快乐时光。
那之后,我们在一起,又是多少年
多少年
我们曾有过共同的快乐,共同的悲伤,共同的战斗,共同的宁愿与对方死在一起的渴望。
这些快乐,悲伤,伤痛,意愿,都是真实而切身的存在过的!
是的,我曾希望他死,可是在他真的……离开之后,我的心里,我的全部思绪,我的所有生活,竟全是他的身形,音容,笑貌。
每当我挥一次剑,我想起他,每当我听见琴弦拨动,我想起他,每当我看见水中的倒影,我想起他,每当我空桌独食,我想起他,每当我辗转难眠,我想起他,每当我——伤、痛、难、忍,我想起他
我想起
自己的罪孽
“这才是……最致命的痛苦……所以……这十多年来,我坚持活着,坚持活着受这惩罚,我活该,我活该。”司陈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平静的如同一潭死水。
“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他看着前方,仿佛看着什么人般,“终于,我知道,这一天到了,所以,”他轻轻地说,“我到这里来。”
戌灵明白了,他明白了司陈为什么赶得那么急,为什么要穿着这么一身古怪的衣服。
一身为死人而穿的衣服。他不是为栖少而穿。
他是为自己而穿。
“很抱歉,”司陈轻轻的笑,“最后仍要勉强你,我本也想投身这悬崖之下,又觉得会玷污了他们。所以,麻烦你,把我的尸体埋在这里,埋在面对着栖少的地方。让我永永远远的,在这里,朝着他,低头,忏悔。”
说完这句话,司陈又沤了好几口的血,戌灵跪下去,抓着他,紧紧地抓着他,就犹如,当初,司陈也曾经这样抓着他一样。
“前辈!”他喊,他几乎要落泪,“前辈!”他发现司陈的身体在颤抖,在止不住地一阵又一阵的剧烈的颤抖。
司陈轻轻地笑,“没用……已经没用了……我……”他看着戌灵,一边吐血一边说,“你可以先在这里住着……你爹带人四处搜寻你的消息……我沿途留了记号,他们会来这里找你……”
“前辈!”戌灵喊,“你不要再说话了!前辈!我去找药救你!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司陈淡淡的笑,他好像已经看不见什么东西,“栖少,”他很轻很轻的说,“我……”,他徒劳的张着口,已发不出声音来。
“前辈!”戌灵抓着他喊,几乎声嘶力竭,而司陈,在他的怀里,慢慢的,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垂了下来。
“前辈……”戌灵不再叫喊,只是抓着司陈,发出仿佛哽咽般的声音。
太阳已完全升起来了,它温柔的看着这个才十七岁的少年,放射出最轻柔的光线,抚过他的全身,抚过他怀里的那个人,它的动作是那样的轻缓温柔,仿佛在抚去他的全部罪孽。
良久,良久。
夜。
苍蓝的天空中有一轮清月,在静静的洒下她的清辉。
戌灵的全身都是泥土的污迹,连脸上都是。他坐在悬崖边上,两条腿荡荡悠悠。
他望向天空,望着那前一晚还阴森恐怖的月亮,淡漠的笑了笑。
突然,他仿佛听到什么声响,便很快的跳起来,回过头。
柴屋的门没关。
从十多年前开始,这门,就没有关。
门口站着一个人。
一个刚从屋里出来的人。
戌灵松了一口气,笑了。
“前辈,”他说
“司陈前辈。”
司陈站在门口,露出极度不可思议的神情。
“怎么会……”他惊骇的说,他想问,我怎么会没有死。
“我也不知道,”戌灵抓抓头,“我……已经都挖好坑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找工具找了好久,最后只能出动澄光,我爹一定会打死我,”他笑着,“可是,我突然发现前辈的胸口仍有一股热气,再一探脉,竟察觉前辈全身经脉都在逐渐舒展,真气也流转正常……想想可能还有转机,便……”
“这不可能!”司陈脱口而出。
“我也觉得奇怪,可是……”戌灵说,“前辈,你确定你中了毒?”
“我确定,”司陈肯定地说,“而且是无可救药的致命之毒。”
“那……前辈你是否无意中……接触到了解药?”
“这不可能,”司陈回答,“如果接触到解药,这毒不会丝毫没有影响的一日比一日加深,直到……”他突然想到一件事,然后仿佛被惊雷劈中般,整个人都呆住了。
“前辈?”戌灵惊讶的喊了一声。
“难道——”司陈的声音突然嘶哑。
难道——
难道——
难道十三年前——
是的
那天的事很奇怪
司陈想起那天栖少看他的表情。
是的,那种表情好像是——他今天回想起来,那是——
大惊失色
栖少发现了
他发现司陈中了毒。
他知道司陈只可能是因为拿走了那个东西才中的毒
可是
他想到的不是司陈的背叛,而是
司陈中了毒
他那一掌不是气急,而是
将解药打入司陈的心脉
他并没有在那个机关上下毒。
那东西上所带的毒,乃是出自于其材质本身。
淬松乌木
天下最剧毒的木质之一
当年栖少精选良材,唯独此种木质能与其音律振动相谐,故,虽材质剧毒,却无他选。
栖少早知有毒,提前服用解药,再取材工用。而他并没有想到司陈会背叛他。
所以他没有说。
此毒生性天然,剧烈绵长,一旦入体,便深植于髓,无法清除,唯一的解毒之法乃是,待毒发至极,再尽数消去。
司陈突然栽倒在地,他脸色苍白,神情惶恐。
“前辈!”戌灵喊了一声,他觉得司陈的模样很是吓人,仿佛是想到了这世上最恐怖最诡异的事情。
而司陈大睁着眼,完全意识不到他的存在。
他察觉到真正的真相。
栖少
他已知司陈背叛他。
可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看着他。
他什么也没说。
“我……做了什么……”司陈突然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
司陈,我很羡慕你,来去自如,无人管辖,栖少说,耸耸肩。
司陈,是你把邬倩带给了我,让我的生命变得有意义,栖少说,看了他一眼。
司陈,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要杀我……栖少说,他盯着他看。因为……你可能会有点恨我吧……牺少的音调有些异样。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很奇怪,司陈觉得头剧烈疼痛,为什么,为什么他突然说出这种奇怪的话?
我是说如果的话,栖少在笑,他永远是那样的爱开玩笑,从不认真。
我不会怪你。
只是,帮我好好照顾邬倩好吗?
好吗?
好吗?
他往回想,往很早很早的时候想。
司陈,你是我最好的好朋友,将来,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
一起。
栖少,从未改变。
他那双漆黑的,明亮的,始终在看着他的眼瞳,司陈,他说,然后笑。
我们一起。
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我不会怪你。
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啊——”司陈突然惨叫一声,泪流满面,他的手指嵌入了地里,仿佛要掏出什么东西似的疯狂的抓着,他痛哭出声,几乎声嘶力竭,“栖少——”
戌灵被司陈这个模样彻底吓住,可他知道此刻的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也无法做。
他只能静默无声的,由着司陈发泄。
由着他在多年之后,在十多年之后,才终于明了当初的栖少
栖少的心
空旷的夜,孤苦的月,荒凉的山
凄惶的人的哭喊声
久久萦绕
彻夜不绝
翌日
下山路果然比上山路好走,戌灵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司陈。
日间的阳光打在他脸上,而在那上面,已经再也没了之前那种苍白,压抑,阴暗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
司陈注意到他的回头,他笑了笑,仿佛初夏的一阵微风,纯粹自然。
“将来前辈有什么打算吗?”戌灵问。
司陈很认真地想了想,“顺其自然吧,”他说,“你呢?”
“我?先做好准备回去挨一顿暴打吧,”他苦笑。
司陈又笑了。
他们在山脚下分手。离开的时候,司陈仿佛已想透什么似的,露出坚定而自如的目光。
“前辈……”戌灵才走了几步,就回头去看,可司陈直走到拐弯消失,也没有回过头来。
戌灵叹口气,回头,看立在山脚下的一帮人,硬着头皮走过去,直走到一个须发已有些泛白的人的面前。
“爹,”他低声下气地说,“我错了……”
他刚要说待会打我的时候您就看在我已知错的份上手轻点……便由眼角的余光瞟见一个巴掌猛地拍过来。
他下意识的闭了眼。
却没有感到脸颊疼痛。
“爹?”他惊讶的睁眼,发现这个一直是冷漠到几乎冷血的男人竟然狠狠地抱住了他。
虽然很惊世,虽然很骇俗,虽然很丢脸,但是
他立刻明白没事了,正要笑,就被猛地一把推开,并被一声怒喝吓住。
“你这个混小子!”
戌灵笑着,看着已恢复正常的爹,“爹!我还好好的活着,一根头发没少!就看在这个份上,家法什么的……”他嘻皮笑脸的说,“也都免了吧。”
“你可知你娘急的——”男人说了半句,没有说完,叹口气,但很明显眉间的焦虑已全然消失。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跟我回去再收拾你!”
戌灵正要走,突然想到一件为难的事,他不敢看他爹,吞吞吐吐的说:“还有那个……爹……我用你的宝贝澄光……挖过土坑……当时实在是情急!我已经知错了!回去一定给你洗干净!……”他突然愣住。
因为他看见他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背过身大步离去。
“少庄主……”旁边一个人赶紧小声说,“在庄主心里,和你人好好的站在这里比起来,那把剑算什么……”
戌灵笑了,笑的开心极了。
“少废话!还不赶快给我滚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是是是!爹我错了!”戌灵连忙赶上去,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今日才是芒种。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司陈,想起他在这山里待的一天一夜,想起他所亲身经历过的那个诡异故事。
死不能赎罪,活着才可以。
想到这一点。
他笑了。
——芒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