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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芒种.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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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才不过是第十天而已,戌灵想,而我就要死了。
想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右手在微微的颤抖,那里已经全是鲜血,腥滑的几乎握不住剑。
他的全身都是伤,大大小小的伤,每个伤口都在流血,可最厉害的伤口是在胸部。
这个伤口在不断的渗血,已经渗透了他的衣襟,在一滴滴的落到地面上来。
而他的眼前还有最后一批敌人。
这批人的数量在十个左右。
他已无胜算。
我就要死了,他想,就是今天。
他抬起左手,冷静的拭去唇边的血,“一起上啊”,他在笑着说。
那个领头的人冷漠的看着他,朝左右示了示意,每个人都心头明了,只听得一声喝令,便一起挥动手中的凶器,朝这个将死之人围攻而去。
时候是将近入夏,地点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山峦入口处,这个季节的这个地点是很少雨的。
可是此时,却仿佛从天上飘下来一阵细雨,一阵红色的带着腥味的雨。
这是血雨。
这些血是从人的身体里喷出来的。鲜血飞溅到半空,然后飘落下来。
戌灵的眼被染红了。
他看见一个血红色的世界。
大量的血水溅落到地面,浸润着地表,泥土在吸入这些鲜血。
土地也是会吃人的。
可这些血不是他的。
那些企图袭击他的人在一瞬间倒下去,咽喉处有干净利落的切口。
戌灵怔怔的看着眼前那个仿佛突然出现的人。这个人穿着一身孝服般的白衣,看年纪大概三十六七。他没有看戌灵。
他的剑已归鞘。
戌灵倒了下去,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戌灵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出血已经止住,”那人说,“没有致命伤,你已无大碍。”
戌灵艰难起身道:“前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话未完,他突然猛烈的咳起来。
那人扶住他,道:“我曾受过令尊的恩惠,你不用谢我。”
戌灵惊骇的看着眼前这人。
这人平静道:“来这里的路上,我经过剑庄,听闻戌公子已带镇庄之宝澄光剑……”他看着戌灵,似笑非笑,“离家出走。”
戌灵的脸色有些发窘,他低头不语。
那人看着他手中的长剑,淡淡道:“带着这样的宝物,会为你带来灾祸。”
“我已知错,”戌灵低着头说,“待天明就回家领罪。”
那人没有回话,只默然看着天色。
片刻,戌灵问:“前辈,你到这深山里来做什么?”——若不是为贼人所逼,他也不会逃进这山里来。
那人看着远处仿若森森鬼影般的漆黑树林,半晌,才说:“为亡友扫墓。”
戌灵一怔,而后沉默不语。
夜凉,风起,林间发出飒飒的声响,那人突然站起来,道:“你既已无事,我便先行告辞。”
戌灵惊异道:“可是前辈……竟要深夜赶路?”
那人淡漠道:“明日即是忌日。”
“明日......”戌灵想,芒种?不、不对……他尚未作出反应,那人已转身离去。
戌灵见他剑术高超,心生钦慕,十分想结识这位高人,忙喊了一声前辈,正欲追赶,却不想失足跌落,那人已用极快身法返回,一把抓住他的双肩,才使他免于跌倒。
戌灵难堪的说:“多谢前辈。”
那人却静默了片刻,道:“我若留你在此,深山野林,恐凶多吉少。”
戌灵马上说:“晚辈无能,可前辈有急事在身,不敢劳烦前辈相虑……”
那人突然打断他,“你可愿随我上山?”
戌灵心中大喜,“愿意!”话一出口,便觉失言,只能讪讪道,“可是不敢劳烦前辈。”
“是我勉强你,”他说,“走吧,”立时将一股真气拍入戌灵体内,戌灵顿觉遍体通畅,浑身伤势似已好了大半。
“这不过暂时助力于你,”那人说,“可以走吗?”
戌灵点点头,“多谢前辈!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不敢当,”他说,“我叫司陈。”
树影憧憧,野草莽莽,两人借着惨淡的月光在几乎辨不出道的山路上行走着。
四下里一片静默,两人也不做交谈。至一平地处,司陈惦着戌灵的伤势,两人才停下来歇歇脚。
戌灵问,“敢问前辈的那位朋友怎么称呼?”
司陈望着无边夜色下的黝黑山林,轻声说:“栖少。”
戌灵微微一愣,“可是那个以琴杀人的栖少?”
司陈点点头,“不错。”
戌灵说:“传闻他被一个仇家所杀,究其根源,不过是在之前的一次比试中,误杀了对方的弟子……”
司陈突然看着他,一双黑瞳深沉无光。
“是我杀了他。”
月亮很快的没入乌云中,山林静默,漆黑无光,阴森可恐。
在这一片漆黑中,司陈转过脸道:“那时我与他大吵一架,拂袖而去,不久那仇家便寻上门来,他……孤身苦战……”
云忽开,月光重新照耀大地,可却显得冷冰绝情,就像一双晦暗的盯着人间的眼睛。
“可这并不能怪你。”戌灵很快说。
司陈摇摇头。
“若我不走,他不至于死。”他说,“我们上路吧。”
这里的路鲜有人走,芒草满布,渐盛渐高,刺痛人的皮肤。
月清冷孤独的悬挂着,已至中天。司陈在前面引路,他高高的个子被月光照出一道暗影来,低低的压在戌灵的身上。山风拂过野草,幽幽的吹过耳旁,发出一种呜咽之声。
戌灵开始觉得有些冷,可并不是身上冷。
他赶快开口说话,否则便要被那种无以名状的恐惧抓住、压倒。
“前辈,你与栖前辈认识很久了吗?”他说,然后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风里扭曲,变形,仿佛是由某种不具备形体的东西轻悄悄地讲出来般。
他打了个寒噤。
“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司陈的声音远远的传过来,虚无飘渺,“他出身江湖名门,以琴制人之技乃是家传。可他向来羡慕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十多岁便离家出走,从此没有再回去过。”说完,他很轻的笑了一声,回头看戌灵,“你可不要和他学。”
戌灵赶紧说:“不会不会。”
两人又行了段路,戌灵不时地抬头望月,眼看那苍白的月亮在惨蓝色的天空中缓慢而迟钝的往下爬着。
戌灵觉得不舒服,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山里的月亮看了让人这么害怕,他又找话来说:“听闻栖前辈琴技之高,拨指间便能取人性命?”
司陈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好像在哭的笑声,听着戌灵又打了个寒噤。
他突然觉得他好像是在做梦。
做一个噩梦。
下个瞬间眼前这个瘦削的男子就会变成鬼朝他扑过去。
可司陈没有朝他扑过去,也没有变成鬼,他仿佛怕把什么东西吵醒似的轻声轻语的说:“他的琴技比你想象的还要高超,若他有杀人之心,即使不拨弦,也能致人于死地。”
戌灵不禁发出钦羡的声音。
司陈接着说:“可这也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总有人想做第一。栖少那时的名声太大,引来不少无聊之徒。他虽不想与人交手,却总是被迫为之,因此,便结下些仇怨。”
戌灵叹口气,想他正是为了见识江湖与寻找高人才离家出走,却没想半路上便遭人谋害,若不是司陈正巧路过,恐怕……
恐怕此刻已走在黄泉路上。
他这么一想,顿时心中一冷,他看远处的森森树影,看处于其间倍感行走艰难的野草丛林,还有这荒凉而凄恐的夜风,再加上惨蓝的夜空上那弯白幽幽的月。
面前还有一个浑身素缟并且一声不响的,不知往何处走去的,要给亡友上坟的人。
他忽然觉得有一股阴风吹到心里来了。
再一看,司陈人已经不见了,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前辈!”他喊起来,听着自己的声音在荒芜的野地里回响徘徊。
没有回音。
风幽怨的绕住他,久久不去。
戌灵的心突然的就提起来了,大脑一片空白,片刻之后,他才听到司陈镇定的回答,“我在这里。”
却是从地里传来的。
戌灵的魂魄几乎已要出体,再一看,才发现司陈从芒草间缓慢的站起来。
戌灵注意到他的一只手刚刚正抚住胸口。
“前辈,怎么了!”他情不自禁的上前一步想扶住司陈。
司陈摆摆手,“不妨事,”他低声说,音色中透着一种阴沉的寒气,“旧疾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象缓过来般,慢慢的说,“这是栖少造成的。”
戌灵困惑不解,“栖前辈已过世十多年,这伤竟还如此厉害,难道当年前辈与栖前辈产生过什么误会吗?”
司陈慢慢往前走去,不发一言。
戌灵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只能赶紧闭嘴跟上。
两人又沉默不语的在这荒山野岭里走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长到戌灵几乎以为这条路是没有尽头的。
他往后面的山下看,已沉在蒙蒙的暗雾里了。天边有些惨白,月亮像一个虚幻的影,阴森森在后方投射着暗淡的光线。
戌灵加快脚步,他总觉得月亮就像个鬼怪,在他的身后盯着他,准备着时刻把他吞下去。
“还记得我说那时与栖少大吵一架吗?”司陈忽然来了一句。
戌灵正全身戒备着可能会从后方突袭的月亮,被司陈吓了一跳。
“记……记得,”他脸色苍白的回答。
“我们那天吵的太厉害,甚至于,”司陈顿了顿,“动了手。”他站定,”我们到了。”
他平静地说。
戌灵没有看见任何坟堆或是墓碑,他看见的只是两间破烂的柴屋——其中一间已经快要倒塌,以及
一方悬崖。
一方凄冷的,陡峭的,绝望的悬崖。
他走上去,往下一望,顿觉眩晕,赶紧退回来,却差点撞上走过来的司陈,戌灵的身体晃了晃,几乎没有踩稳,司陈抓住了他。
戌灵不解的看着司陈。
司陈面容平静,他说,“当日栖少战死,他的妻子拖着他的尸体,还有他的琴,”他冷冰冰的看着那虚无空洞的死亡之崖,“从这里跳了下去。”他的话语中没有丝毫的感情,“这是我后来才得知的。”
戌灵睁大了眼,“他……他的妻……”
司陈点点头,把戌灵领去了柴屋那边。
“我和他是一个地方的人,那时都还小,平日从家里偷跑出来,遇上了便一起玩,一来二去就熟了,后来,我家送我上昆仑习武,他还经常跑来找我,再后来,我在昆仑待不下去,便离开了那里,从此到处流浪,四海为家,没想到,一个很偶然的机缘,我又与他重逢。”他沉默了片刻,戌灵没有说话。
司陈继续说:“那时他已有归隐之心,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便同他一起寻找隐居之地,有一日,我独自外出,遇上一名女子,当时她的情势极端危急,同行之人已全部被杀,我救了她,然后知她已无人依靠,不得不把她带回去,”他看了看戌灵。
戌灵会心的笑了笑。
“她叫邬倩,不会武功,栖少为了她,才隐居到这么荒凉、毫无人烟的地方来。安顿好他们之后,我本要与栖少辞别,他却强留我也住下来,与他们作伴。”
司陈看了看其中一间柴屋,没有进去,只站在门口说,“当时我住这间,”然后又转去另外一间,仍然没有进去,“他们住这一间。”
“前辈与栖前辈的感情真是令人……”戌灵说。
司陈回头看戌灵,戌灵差一点被他那认真的表情吓住。
司陈说:“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曾同生共死,并肩对敌,可最后一刻,”他回过脸,音色低沉而晦暗,仿佛带着莫大的自责,“我却,离弃了他。”
戌灵说:“那不是前辈的错。”
司陈很淡很淡的笑了一下,“知道我们那天为什么吵吗?”他轻轻的说,“就是为了邬倩。”
一丝冰冷的日光透过薄雾,照射在他的脸上。
戌灵难以理解的看着司陈。
“那日栖少接到仇家之书,要我带她一同下山避敌,”司陈轻笑一声,“她不愿意……”
戌灵望着前方那块静寂的绝望之壁,情不自禁的问:“难道那日前来寻仇之人的武功,就真在栖前辈之上?”
司陈漠然道:“若要胜他,却也不是没有办法,栖少家传琴法中,有一必胜之技,只是,这种琴法反噬自身,乃与对手同归于尽的招式,所以素来被列为禁招。”
戌灵脱口而出,“这样便赢了又有什么意思?”
司陈点点头,“是没什么意思,因为栖少不是想赢,”他轻声说,“只是想保护邬倩。”
戌灵感慨地说:“栖前辈对自己钟情的女子真可谓用情之深……”
司陈沉默了片刻,“栖少是一个极端聪慧灵秀的人,对于这琴法反噬自身的缺陷,早已想出应对之法,那时他还没有离家,只是以备将来某日不时之需。没想到,”他轻轻地说,“后来还真的要用。”
“哦!”戌灵惊奇的说,“栖前辈真是奇才啊!”
司陈点点头,“他聪慧异常,我的剑术本平淡无奇,他却一眼便看出可转化为精妙的地方,经他指点,我的剑术才超出所限,突飞猛进。”
戌灵震惊到几乎喊出来。
司陈沉默不语,眼光灼灼。
两人在这崖壁边上相对无言,太阳在缓慢上升,山里的雾气逐渐褪了。
“那……”戌灵不可思议的说,“为何栖前辈还会战败……”
司陈默默地望着绝壁,片刻,拿出了一个东西,放在掌心,给戌灵看。
那是一个古怪的物体,材质不明,有着奇特的小孔与凹凸的边缘,仿佛是用来与其它某种东西吻合一般。
戌灵好奇的问:“这是……”
“这就是栖少战败的原因。”司陈肯定的说,他的眼中似乎有某种不可原谅的东西。
戌灵不解。
“那禁招施展出来时,琴声始终停留在变徵之音,正是这持续长时间的破杀之音,使得用琴者的心脉逐渐震裂,乃至于不治,栖少结合琴的构造,选材万里挑一,然后精雕细琢,历经多少时月,才做出了这个东西。”
戌灵半懂不懂的看着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物块。
“将这东西嵌入琴内,可将关键音律降低半度,使得施展琴技时,决不会出现变徵之声,是制敌且自保的关键部件。”
司陈说完之后,戌灵的脸色突然变了。
他瞪大了眼紧盯着司陈,半晌,才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前……前辈,你是在栖前辈与人交手之前下的山?”
司陈点头,“不错。”
戌灵仍然难以置信的问了第二个问题,“栖前辈战死之后,他的琴也随他一起投下了悬崖?”
司陈仍然点头,“不错。”
戌灵的第三个问题几乎是脱口而出,“那这个东西怎么会在……”他没有说完。
“这个东西怎么会在我这里是吧,”司陈望着前方那块绝壁,用一种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口吻说,“很简单,因为是我把它拿走的,神不知,鬼不觉。”
戌灵看着司陈,大脑瞬间无法思考。
司陈仍然用那种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语调说:“他与人对战,遭琴反噬,心脉震碎,惨死于此。”他说完,转过脸来,平静的看着戌灵。
“是我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