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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悬崖无路小桥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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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得意楼只有福盛春一家戏班在此常年驻唱,戏班里人一进后台便熟练地各司其职,一切井井有条。对于怕身份败露只能常年在路边卖艺的任平笙来说,却是事事新鲜。那一排排的衣箱和五花八门的把子让他眼花缭乱,几位名角均在上妆,那匀脸勾描的功夫令他叹为观止,虽然他幼时家中请堂会时也会到后台看热闹,可是如今以半个内行人的眼光来看,竟然是处处见功夫,任平笙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冷不防被人猛推了一把:“傻看啥呢!干活去!”
这一推却是闯了大祸!
任平笙进到后台并没有谁吩咐他做事,他特地寻了个角落安静地呆在那里不动,怕妨碍到其他人。他寻的这个角落就在彩匣桌旁,这一推,任平笙一个措不及防撞到了彩匣桌上,桌上勾脸用的颜彩盒、金银粉盒劈里啪啦掉了一大半,地上立时五颜六色,粉尘翻滚!
一时后台众人侧目,一片“哎呀”之声。
任平笙迅速退开,回头寻找那个推他的人。
沈世秋和几个教戏先生迅速走过来察看,任平笙不禁头皮发麻,无论有没有人推他,这损坏物品的罪责都是要落到他身上的!
沈世秋看了眼地上散落的粉盒,再看一眼面色惨白的任平笙,面沉似水的问道:“怎么回事?”
任平笙低声说:“都是我不好,请班主责罚。”
童伶中有人低声嘀咕了句:“明明是有人推的他!”
沈世秋向他们转过头去:“谁说什么?站出来大点声说!”
燕平亭一下站了出来:“班主,任平笙是被人推到彩匣桌上的!”
沈世秋一挑眉,眼光在每个童伶面上扫过,然后吩咐:“先把彩匣桌收拾好,别误了开戏,这件事今晚再处理。任平笙,你跟我来。”
任平笙就跟在沈世秋身后一直走到为沈世秋专设的帐桌边。
沈世秋坐下,吩咐:“以后到后台你就站在这里,不要再四处闲逛。明白了吗?”
任平笙忙应了一声:“是。”
沈世秋问他:“会泡茶吗?”
任平笙点头。
“那就去给我泡壶茶。”
任平笙一怔,应了一声有些茫然地四下环顾。检场老赵走过来,指点他茶、壶、水所在,任平笙忙谢过他,然后洗壶、点茶、泡水,虽然手法略显生疏,但这是他幼时曾经名师指点过的功课,个中精髓却是点滴不漏,将一壶茶泡得芳香四溢。
任平笙将茶送到沈世秋面前,沈世秋微微一嗅,便微笑起来。刚好郭老板也到后台来,沈世秋忙招呼他一起品茶,郭老板喝了一口立即赞不绝口,沈世秋颇有得意之色地一指任平笙:“我新收的小徒弟泡的,以后我们天天都可以喝到这么好的茶了!”郭老板本就注意到了沈世秋身后侍立着的任平笙,这时再一看:“这孩子真是一副好相貌,日后必定红透半边天,沈班主好眼光!”沈世秋微微一笑,话题一转,绝口不提任平笙。
夜戏散后,回到住处。
任平笙被沈世秋直接带到内院里吃晚饭,与三位教戏先生、一位管事、一位打鼓师傅同桌。这顿饭任平笙吃得极累,本就心中忐忑于饭后的责罚,还要不时为几位长辈倒酒添饭,一碗饭只吃了半碗便再无胃口。偏偏沈世秋一眼看见了,说:“平笙,你怎么吃得那么少?你身子还未痊愈,需要补养,把这碗饭吃完,我还交待厨房给你炖了补汤,一滴都不许剩。”任平笙心中涌起一股难言滋味,沈世秋对于他来说,还是个完全陌生的威严长者,可是又让他感觉到亲人才能给予的慈爱关切,一时之间几乎又泫然欲泣,忙低低应了声“是”,大口大口地吞嚼起来。
桌上的其它人相互交换着眼色,心中各有所悟。
晚饭一结束,童伶们就被集中起来到练功场。几个教戏先生都拎着竹板站在场边,那竹板五尺长、三尺宽,看着便令人胆寒。
沈世秋站在场中,负手而立,不怒自威。
“大家都知道,今天在后台,任平笙撞了彩匣桌,犯了规矩。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人无完人,再伶俐的人也没有不犯错的时候,但是他是被人推出去的,这件事情就不同了。你们来福盛春学戏的头一天,学的就是戏班里的规矩,阴人、结党都是大忌,今天这顿通堂打谁挨的都不冤,以后若再有这样事情发生,责罚加倍!”
童伶们鸦雀无声,连口大气都没人敢喘。
沈世秋向崔先生道:“崔先生,这里交给你了。”
然后转身向里院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叫道:“任平笙,你跟我来。”
任平笙一怔,出列跟上沈世秋,沈世秋带着他向里院走去,身后传来崔先生的喝令:“全脱了裤子趴到凳上!”接着一片衣衫布料的摩擦之声。
任平笙这才明白沈世秋为什么把自己叫出来,脸立时一红,快步跟上沈世秋。
进到房里,沈世秋一指窗前的书桌,吩咐任平笙:“把桌上那本账簿整理抄写一遍,弄不完明晚再来。”
任平笙嗫嚅地问道:“我不用跟师兄们一起练功吗?”
沈世秋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缓缓问道:“你是怎么跟了你师傅的?”
任平笙脸色一白,半晌才道:“师傅原本在庆王府里小戏班唱戏,后来不知道怎么冲撞了庆王爷,从王府里逃了出来,投奔了我爹。后来……我家出了事,他又带了我逃出来……”
沈世秋苦苦一笑:“你师傅十几岁便进了庆王府,在王府里熬了十几二十年后,还是逃了出来,可想而知,他那些年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任平笙想起照顾病重的楚凉秋时在他臂上曾见过重重叠叠的伤痕,心中一痛,眼睛立时湿了。
沈世秋缓缓道:“当年你师傅年少时,容貌与你一般的出众,唱功又好,一出《贵妃醉酒》名扬北京,红级一时,可是却只能任人欺凌、忍辱偷生,最终客死他乡……没法子啊,谁教咱们是戏子,是下九流的人呢?一切只能认命啊!你的相貌资质本是块唱戏的好材料,我也答应了教你唱戏,可是孩子,我怕啊!我怕你再遇上和你师傅一样的事情,毁了一辈子啊!你师傅将你托负给我,我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还要挂念你,所以,平笙,你可以跟其他童伶们一起练功学戏,以后有机会也可以登台,但是我不会教你唱主角的,你别怨师傅,只怨咱们戏子的命不好罢。”
沈世秋这席话推心置腹,字字真诚,任平笙半晌无语,然后起身,深深地给沈世秋躹了一躬。
从此,任平笙便成了沈世秋的影子,为他泡茶、照顾一应的生活起居,过起了平实而琐碎的日子。因他识文知礼懂进退,一些传话、对账等事沈世秋渐渐都交给了他,大家都戏称他为小管事,再没有人敢低看他。
更令大家心生敬佩的是,在这种情形下,任平笙仍坚持练功,尽管无人督促,可他却依旧一丝不苟甚至是拼命地练功。他每日都较其它童伶早起一个时辰,自己一个人在练功场上不懈地练习,常常童伶们才到练功场,他已经练到汗湿衣襟。教戏先生们爱才心切,尽管沈世秋已放话不会教任平笙唱主角,但只要任平笙求教,他们都会尽心指点,沈世秋对此倒是睁一眼闭一眼,并不拦阻。
随着时光匆匆流逝,任平笙在福盛春越来越如鱼得水,而福盛春却是每况愈下。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南方各省纷纷独立。随后,清帝逊位,民国成立。一连串势力的变更交替中当权者无心顾及百姓,革命者无力顾及百姓,最终的苦难却都要百姓来承担。物价不稳、战火不断,百姓们的温饱都成了问题,又有谁有心听戏呢?
连着半月春风得意楼听戏的人不满一成,不用郭老板开口,沈世秋也知道,这戏是唱不成了。
唱不成戏,福盛春这八九十人靠什么生活?
无奈之下,沈世秋宣布解散福盛春。
戏班里愿走的、不愿走的最终都走了,最后还留在沈世秋身边的除了任平笙外只有徐平君、燕平亭,再有就是何师傅一家了。好在他们所住的大宅子原是沈世秋置下的产业,现下分租出去大部分,缴回的房租可也够他们生活。
蓦地一闲下来,沈世秋和其它几个人都有些无所适从之感。反而是任平笙,除了不用陪沈世秋去戏楼外日子并无不同,他索性将空出来的时间全用在练功上,徐平君和燕平亭都叫他 “任疯子”,不懂他为何要如此固执,但是左右无事,又不想学了这么久的功夫荒废,也都陪着他在练功场里挥汗如雨地练习。“角”们都无事可做,何素玉自然也闲得发慌,就每天在场边看热闹,为他们烧一大壶开水随时供应。
沈世秋看到这一幕,不禁想起当初崔先生说的话:“任平笙这孩子就是祖师爷派下来发扬光大京戏的吧?”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转眼就到了1913年的秋天。
这一日,沈世秋和何师傅正一边坐在场边看三小练功一边你一言我一语的指点,大门外有人砸了数下门,接着喊道:“沈班主!沈班主在吗?”
沈世秋一听声音,这不是春风得意楼的郭老板吗?
何素玉一溜小跑过去开了门,郭老板满头是汗地进来,一眼看到场边的水碗,二话不说自己倒了一碗白水一口气全喝了下去,又倒了一碗喝了一大口,才说了句:“这一路跑的我……”
沈世秋五分诧异五分好笑地问:“不会吧?郭老板?你一路打春风得意楼跑来这里的?”
郭老板又一口气将碗里水喝完,放下碗,抹抹嘴才说:“可不是嘛,我着急啊!”
“到底是什么事把你郭老板急成这样啊?”
郭老板一拍大腿:“我找你还能是什么事?唱戏的事啊!”
沈世秋一怔:“唱戏?你不是知道我把戏班都解散了吗?”
“我知道,可是人家点的是《走麦城》,我想来想去,在杭州这些角儿里头唱关公第一人就是沈班主你啊!戏班解散了没关系,我出头帮你找班底,知道这出《走麦城》给多少吗?顶咱们满座时半个月的包银!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这么好的事我不得先紧着你吗?”
沈世秋略一沉吟,自己眼下虽说有点小进项,但是仅够衣食,这么丰厚的报酬放弃了确是可惜:“好,就这么定了!”他再看一眼场中的三小,补充了一句:“何师傅还有他们三个我都带去。”
郭老板点点头:“好,我这就去办其它事。”
沈世秋送了郭老板回来,徐平君和燕平亭正围在何师傅身边议论此事,任平笙则在帮何素玉收拾东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沈世秋提高了声音:“平笙!过来。”
任平笙放下东西走过来,沈世秋示意他与徐平君、燕平亭坐到一起:“我来给你们说说《走麦城》这出戏,今晚就练起来!”
任平笙保持着端正的坐姿,但眼中却流露出疑惑,心底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又不敢相信……
沈世秋向他微笑:“平笙,咱们戏班一共就这几个人,所以这出戏你也得上。”
任平笙的眼睛里闪出异样明亮的光芒,他强抑着自己的激动,只是绽出了一个微笑,那笑容——美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