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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涯望处音尘断 ...

  •   许多年后,沈世秋坐在练功场边的藤椅上,啜着热茶看初入戏班的小童伶们练功,情不自禁的微笑起来。
      他仿佛又看当年那个清瘦、单薄却倔强、挺拔的少年的身影。
      病愈后的第一个清晨,没有告诉任何人,阿淮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后站到了童伶们中间。
      早课刚一结束,几名教戏先生就兴冲冲来见沈世秋。
      资格最老的崔先生一脸喜气:“沈班主,奇才!奇才啊!”
      沈世秋诧异地笑问道:“这是怎么了?崔先生高兴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谁是奇才啊?”
      崔先生笑道:“你还在明知故问!我说的是你新收的那孩子,阿淮啊!”
      沈世秋一怔:“阿淮?他怎么了?”
      “今天早上,我发现有个生面孔的孩子跟着练功,就多看了两眼,没想到这一看,这个孩子的功夫竟然比戏班里学了两年的童伶还要好!出手、身段都没的挑,相貌更是不用说,我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他啊,天生就是吃梨园行这碗饭的,以后他若不红我就不姓崔!”

      穷人家但凡有一点办法,都不会教孩子进戏班学戏,学戏的孩子不仅要练功、干活,还要挨打受骂,身体好的挨过去,成不成角儿还要看造化,身体不好挨不过去的,也唯有各安天命。
      在阿淮身体康复后的一晚,沈世秋把他叫到了自己房里。
      “阿淮,虽说福盛春是戏班,但戏班中也不是人人都唱戏,你现在年纪小,学什么都来得及。你可以跟管事先生学记账,跟场面师傅学拉琴,只要你喜欢,学什么都可以。”
      阿淮怔了一下,问道:“师傅,我不能学唱戏吗?”
      “不是不能,可是,学戏要吃很多的苦,你毕竟是个女孩家,我怕你熬不住……”
      “可是师傅,我——想唱戏!”阿淮扬起脸,望着沈世秋:“我爹喜欢听戏,我小时候常常坐在他腿上听他唱戏,后来,我还跟家里的戏班学了戏,打算在他过生辰的时候唱给他听……只是,我爹还没过生辰,我家就……”阿淮哽咽了,拭了拭泪,半晌,道:“师傅,教我唱戏吧,我喜欢京戏,我跟师傅卖艺的时候,师傅常夸我悟性好,说我若学戏一定会有出息,我不会教您失望的!”
      沈世秋长叹了一声,找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放到阿淮的面前:“阿淮,这是入戏班学戏要签的关书,你要入班,就要按戏班规矩取个艺名,现在入班是‘平’字辈……你的艺名……”
      阿淮怔了下,神色一黯,半晌后才开口:“任——平——笙。”
      沈世秋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阿淮抬起头:“我的艺名就叫任平笙,任何的任,锣鼓笙萧的笙。”
      说着,他拿起书桌上的笔,在关书上的姓名处端端正正的写下了“任平笙”三个飘逸洒脱的字……
      崔先生的话打断了沈世秋的回想:“任平笙这孩子简直就是祖师爷派下来发扬光大我们京戏的,那份悟性再加上他原本练过武的功底,我敢断言,他这武生不出一年便会红遍大江南北!”
      葛先生不服气地:“任平笙不该学武生,应该学青衣或者刀马旦,他那副相貌学武生就是白白糟踏了!沈班主你一定要教他改行。”
      沈世秋意外地望着他们:“哦?任平笙的资质这么好?”
      葛先生回头向外喊了一嗓子:“给我叫任平笙来!”
      一会,脚步声响,任平笙走进房中,依次向沈世秋和几名先生施礼后站到了一边。
      沈世秋看到了一个与印象中全然不同的任平笙。
      原本刻意留长遮挡五官的乱发经过修剪,整齐地梳向脑后,露出一张洁白如玉的脸庞,剑眉下嵌着一双熣灿如星的明眸,焕发出慑人的神采,妩媚中带着英气。他穿着一身雪白的练功服,紧束的纤腰,勾勒出挺拨的身形,就仿佛一棵正在阳光下茁壮成长的小树,透露出勃勃的生机。
      眼前这个少年,已隐约可见其绝世风采,如果换成女装,必是倾城倾国之姿。
      倘若教他恢复身份,跟着戏班东奔西走,只要落在达官权贵眼里,便会演变成一场祸事……可是,就算不教他恢复身份,一直扮作男人,他的容貌也嫌太过俊美了,依旧会招惹来是非……
      沈世秋望着任平笙神采飞扬的脸庞,恍惚中却看到了楚凉秋凄凉微笑着的脸。
      他与楚凉秋是同一天被送入戏班学戏的。沈世秋相貌不出众,但身手灵活,根骨极佳,便学了武生。而楚凉秋容貌秀美,性情柔弱,班主只看了他一眼,便教他学习旦行,他们在戏班里同吃同住,亲如兄弟。
      楚凉秋一直是班主和先生们的相当宠爱和期许的童伶,他也没有辜负他们的宠爱和期许,经过数年的摸爬滚打,吃尽辛苦后,卜一登台,立时艳惊四座,成为北京城里最红的名旦。捧他的达官贵人数不胜数,白花花的银子水样流进戏班,一时风光无限。
      楚凉秋刚红不到一年,戏班受邀到庆王府唱堂会,堂会结束后,楚凉秋被单独叫进后堂领赏,却再也没有出来。趾高气昂的王府总管扔给班主一张银票,便不由分说地将戏班赶出了王府……
      从此楚凉秋便杳无音讯……
      沈世秋那时尚未成名,为了能再进庆王府与楚凉秋见上一面,一咬牙,从戏班中偷跑出来,在王府周围乞讨半月,终于得以混在另一戏班中进入王府,却未及半个时辰就被发现,一顿痛打去了半条性命。王府家丁拖着他到花园喂狗时,不小心惊动了凉亭中的庆王爷。当时他正亲自鞭打一个不肯就范的娈童,那个遍体鳞伤的娈童——就是楚凉秋。
      楚凉秋一眼认出了沈世秋,当即跪倒求情,哭着允诺自此死心塌地服侍王爷,只求王爷留下沈世秋一个全尸。
      沈世秋被扔出了王府,幸好被满城里寻他的师兄弟们遇到,抬回了戏班,这才捡回了一条小命。班主知道他去了何处后一声长叹,再未追究他私逃之罪,并亲自教他演了关公戏……
      耳畔仿佛又听到了楚凉秋撕心裂肺的哭喊:“师兄……”
      沈世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直直地瞪视着任平笙。任平笙在他的目光下有些惶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始终未插上言的骆先生这时说:“班主,你的眼光一向是好的,你看看这孩子唱该唱什么行当,对了,你先看看他的武功。任平笙,你先练一套……”
      沈世秋冷冷地打断了他:“不必了,任平笙在福盛春里只能跑龙套,不能唱主角。他的功夫爱练便练,不爱练便不练,你们不必再为他费心思了。”
      任平笙惊诧地望向他,沈世秋并不容他说话,只向他一挥手,转身离开,留下三位教戏先生面面相觑。
      沈世秋的话片刻之后就传遍了戏班。
      相貌、资质无一不好,却一入班便被敲定了跑龙套的命运,大家只能认为沈世秋并不想收留任平笙,只不过看在死了的师弟的面子上,不得不给任平笙一口饭吃。戏班里人多,是非自然多,童伶们之间恃强凌弱的情形时有发生。任平笙既是班主的眼中刺,自然成了被排挤的对象,冷言冷语不说,吃中饭时候竟然连坐位都被人占了去。任平笙冷冷扫了那几个得意洋洋的童伶一眼,转身走出饭厅。
      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犹豫了一下,任平笙走回自己房里。
      在他生病休养那一段时间里,沈世秋安排他住在后院杂物房旁边的一个小房间,虽然小得可怜,但只有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比其余孩子尽数挤在一个大通铺上强得多。坐到床头,任平笙苦笑了下,看今天这情形,这个房间可能过几日也会被收回吧?
      房门被敲了几下,接着传来何素玉柔和的声音:“平笙,你在吗?”
      任平笙忙应了一声起身为她开了门,何素玉端着一个大碗走进房来。大碗里装了满满的饭,饭上堆着两、三样素菜,样式虽少量却足够多。她柔和地向任平笙微笑:“我来给你送饭。”
      任平笙看着这个十几天相处下来已成莫逆的女孩,一股暖流自心头直涌鼻端眼底。在全戏班的人都欺压他的时候,只有何素玉仍然对他微笑……
      何素玉放下碗,自口袋中取出双用手帕包着的竹筷递给任平笙,任平笙接过,大大地挟了一口饭菜放进嘴里,两滴热泪却悄悄地落到碗里。
      吃到一半,房门又被人敲了两下,接着被推开,沈世秋站在门外,身后还跟着个小童伶,手中托着个大托盘,托盘里也是一份饭菜。
      任平笙和何素玉都忙站起身来,任平笙唤了声“师傅”,何素玉唤了声“班主。”
      沈世秋看看何素玉,再看看桌上的饭菜,板着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什么也没说,教童伶把饭菜送进房间。
      任平笙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师傅……我……”
      沈世秋摆摆手,道:“以后你到我院里吃饭。”说完径自离去。
      任平笙和何素玉对视了一眼,都好生困惑,说沈世秋对任平笙不好,他又细致周到地照顾任平笙的生活起居,说沈世秋对任平笙好,他却又当众把任平笙打落到戏班最底层,沈世秋到底是何意呢?
      吃过饭,便打点准备到春风得意楼唱戏了。
      任平笙虽然在戏班待了近半月,却一直在小屋中休养,戏班中的人大多不识,一应物品更不知道在何处。可领头的童伶却偏偏将他呼来喝去的使唤,其他的童伶就在一旁看笑话,一干大人也只是冷眼旁观。
      这么多年的飘泊早已教会任平笙一个道理:这世上只有一人他可以永远依靠,那就是他自己。所以,无论他们如何刁难,任平笙只是紧咬牙关一语不发地做事。
      这时,一个十二、三岁的童伶从后院走出来。他面目姣好,身材匀称,步态袅娜,一看便知是学的花旦,而且已有了几分火候。
      看到院子中的情形,他皱起了好看的眉头,径直走向任平笙,在他的肩头拍了一下:“你,跟我来。”
      任平笙抬起头,怔了怔,这个童伶是谁?此举又是何意呢?
      他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其他童伶们却是知道的。
      这个童伶艺名燕平亭,八岁入班,容貌秀丽,悟性奇佳,是先生们刻意栽培的“平”字辈中的佼佼者。他天性高傲,再凭倚先生们的宠爱,一贯在童伶间高人一等,其他童伶都对他礼让三分。
      任平笙抹了把迷了眼的汗水,低声道:“我这边的活还没做完……”
      燕平亭淡淡一扫旁边站着的众童伶,稍稍提高了声音:“什么活谁做都是早就派好的,有谁不想做就去找先生说,还是,我替你们说去?”
      周围的童伶们一片讶然。
      燕平亭几时理过人来,今日竟为了任平笙出头?
      燕平亭转向同样怔忡着的任平笙:“你跟我来,我带你去问先生,你该做什么活,省得教人当傻子使唤。”说话间,看见任平笙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一塌胡涂,就掏出块手帕扔给他:“擦汗。”
      任平笙看着燕平亭丢过来的雪白的、还绣了精致花朵的手帕,再看看自己满手的黑,苦笑地摇头谢绝:“谢谢师兄,我还是去洗一洗好了。”说着,小心地将手帕递还给燕平亭。
      燕平亭立时愠了:“真是好心没好报,什么人呢!”
      说着再也不理任平笙,径自走开。
      任平笙有些无措地看着他的背影,想开口唤住他,又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正在此时,管事师傅出来,一声大喝:“磨蹭什么呢?都快点!”
      童伶们一阵骚乱后一哄而散,两个童伶抢过任平笙脚边的物品,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留下任平笙一个人怔怔地站在那,茫然不知所措。
      管事师傅见是任平笙,上下打量他一眼,皱起眉:“你怎么弄得这么脏?怎么出门?马上去洗干净。”
      任平笙应了一声,匆忙回房整理清洗。等他回来时,童伶们已排成了整齐的队伍站在院中准备出发了。他犹豫了一下,站到了队尾。
      管事师傅瞪了他一眼,一挥手,带着童伶们出门往春风得意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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