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学堂少年正得意 ...
-
我的家乡在眉州青神,那里山川秀美,岷江蜿蜒而过。每到春天的时候,山岭青翠,碧水潺湲。暖风轻拂,便有漫天飞舞的粉红花雨。
姐姐她喜欢吹笛。常常一袭白衣,坐在山岗上,浅吟低唱。我那时年纪小,总爱靠在她身边,听那支碧绿色竹笛里面飞出的美妙音符,玩弄着手里的竹蜻蜓。
我很喜欢我这位堂姐,我喊她弗姐姐。
弗姐姐的父亲王方,是我父亲的长兄,也曾经名噪一时,官拜知州。但因不惯官场纷争,十年前已辞官归家,开了乡塾。
我自幼丧母,少人照料,故而一直在弗姐姐家居住。伯父的学堂里面,总是坐满了慕名前来求学的人,上有白发苍苍的老翁,下有四五岁的幼子。但毫无例外的,都是男儿身。只有弗姐姐一人,是个女娃娃。
我母亲本也是个才女。父亲中了进士后,回眉州任了小官,便讨了几房妻妾,养了一些歌姬。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之事。但母亲却始终耿耿于怀。母亲为人温和,不善争执,常常受到姨娘们的欺负。父亲身性风流放荡,母亲规劝多了,也开始慢慢冷落于她。我八岁那年,母亲终于忍受不了,投井身亡。于是,父亲把我送到大伯家里寄养。
父亲说,女孩子不应该读诗书,母亲就是诗书读多了,才会变得不可理喻的。父亲对母亲的死,毫无愧疚。听了父亲的话,我有些怕那书本,好像是它们索去了母亲的性命。可我还是常常跑到乡塾去看弗姐姐念书。弗姐姐那么聪明,一定不会像母亲那样。
我比弗姐姐小六岁。我回青神时,她已经十四了。个子居然比同龄男子还略高些,身材修长高挑,容貌清丽秀美。旁人都爱把女子比作花,我却怎么看都觉得她像竹子,清新雅致,不落凡尘。
巧的是,弗姐姐她也最喜欢竹子。她闺房外的山岗上就植有数百竿绿竹。她常常说,竹子“有节骨乃坚,无心品自端”。且弗姐姐也善画竹,她的水墨劲竹,连伯父也夸好。
学堂里面新来两个少年,颇引人注目。据说是苏大学士苏洵的两个儿子,苏轼和苏辙。或许是嫌学堂简陋,或许是嫌人多嘈杂,苏轼多有鄙夷之色。另一个学生吕梁看不下去,便和苏轼口角起来。
我至今还记得苏轼当年取笑那个学子的话。“未进门前三五步,额头便到大堂前”。此言一出,刚刚还站在吕梁一旁的众学子,不由得哄堂大笑。吕梁祖籍广东,颇有些凸额。也正是苏轼的这句戏言,让我至今还记得吕梁的相貌。
吕梁正尴尬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尚未到腮边。”众学子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声的笑,有的都笑得弯下腰、流下泪来。苏轼刚刚讥笑吕梁凸额头,如今却让人笑他脸长,真是现世报。
苏轼不但不怒,反而有些惊喜。他循声望去,一个白衣少女,手里拿着一本书,冷冷地立在门槛处。那便是我的弗姐姐。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其实苏轼人并不是坏,不过有些许的年少气盛、恃才傲物罢了。弗姐姐恼他以文压人,口上轻薄,才出言教训他的。但苏轼倒也坦荡,自知理亏,便诚心向吕梁道歉。众学子也佩服苏轼文才敏捷,很快就冰释前嫌。
书院里面不光是读书写字,也教琴棋书画、骑马射箭、农垦劳作。伯父从来不要求学生必须学什么,而是你喜欢什么,便学什么。至于学费,富家子弟可黄金百两,普通人家也可三五百文,甚至是一担水果、半篮鸡蛋,只要虚心求学,都可以作为学资。
最热闹的还是书舍。每日拂晓,我都能看到一干学子在书舍里面摇头晃脑地诵读文章。
我不解的问苏轼,“为什么一定要摇脑袋啊,你不晕吗?”
苏轼拍了一下我的脑门,“呆。摇脑袋,才能背文章啊。不摇是背不出来的。”
我才不信呢,“你是小狗,你骗人!弗姐姐从来就不左摇右晃的,可她什么文章都背得出来。”
“你才是小狗呢!你弗姐姐哪能什么文章都背得出来,那不成了神童?一个女儿家,哪有那么大本事。”苏轼一脸不屑的神色,仿佛又有点狐疑。
“可不是。我姐姐的文章是书院第一名。我伯伯说了,如果我姐姐去应试,一定能中状元。”
不知道他信不信我的话。我只看到,他愣在那里,发了好一阵子呆。
弗姐姐并不是每天都到书舍来的。可自苏轼来了后,我天天都去书舍。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大家要笑话苏轼的脸长。我觉得刚刚好啊,眉疏目朗。他的表情可丰富了,就喜欢用诗句来作弄人,每每得逞,便哈哈大笑。学子们知道苏轼的性情,并无恶意,反而也乐在其中。若是哪日得了什么妙句,驳了苏轼,便会洋洋得意一整天,比得了伯父夸奖还要高兴。
我常常把书舍的趣事说给弗姐姐听。她总是浅浅地笑,摇摇头,“那个苏轼,一张嘴,不饶人。将来是要吃苦头的。”
苏轼也喜欢和我说话,问我识不识字,念过什么书。然后拐弯抹角问我弗姐姐的事,譬如今天她又看了什么书,做了什么诗句?我不会说谎,一五一十的告诉他。不过我知道得也不多,姐姐看的书很厚很厚,封面的字我也不识得。于是,我趁姐姐不在,把书偷出来给苏轼看。苏轼看过之后,便再不言语了。
苏轼喜欢写诗做文章,下笔很快,写完后还要大声朗诵出来。这个时候,众学子也都放下手中书卷,作洗耳恭听状。我喜欢看苏轼那个时候得意的神色,让我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有几次,我看到弗姐姐也站在窗外,听得入神。
书院的后方有一方碧潭。时常有人来此放生。学院里的书生,也爱到这里闲耍,节省下米饭,喂养池中龟鱼。久而久之,池中龟鱼也养成习惯,一旦有人走近,便个个抬头索食。
端午节那天,来了很多文人。听说苏轼的父亲苏洵也来了。伯父备了薄酒招待。膳后,一干人等就出外散心。路过碧潭,苏洵见学子们抛食喂鱼,甚是有趣。就问伯父,“这是何地?”
伯父道:“养鱼池而已,不曾命名。不如苏学士给提个名字吧。”
苏洵捻须微笑道:“先生门下学生那么多,又逢端午,不如设个投笺大会,给这妙景选个名字吧?”
众学子纷纷投笺。伯父和苏洵一一打开,但似未有如意者。
我在人群中张望,却没有看到苏轼苏辙兄弟。我想,如果他们在,一定能取个好名字。
我看到姐姐的婢女,端了一个锦盘过来,内有一红笺。苏洵打开一看,面露惊喜之色。众人皆屏息,正待苏洵说出笺上内容。只听得有人高声道:“不如叫做唤鱼池!”
我笑了。那人便是苏轼。也只有他,才能想出这么有才情的名字。
伯父脸上露出赞许神色,“虎父无犬子,苏家公子的才学果然更盛一筹啊。一个唤字,妙趣横生,当评为今日第一。”
苏洵抚掌大笑道:“这番赞赏之词,我要原番赠与王兄。”
众人不解。只见苏洵缓缓展开手中红笺,上面只书三个大字:唤鱼池。字体清瘦,却刚劲有力。
“早闻令千金才冠青神,今日一见,果然不假。令千金的笺先到片刻,当定为第一才对。”
那一日,弗姐姐和苏轼,同以“唤鱼池”三字博得头彩,一时成为佳话。我回去说给姐姐听。姐姐有些许诧异,也有些许欢喜。我听见她喃喃地说,“这个唤字,取得真是不错。”
她是在称赞自己,还是在称赞苏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