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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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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衫的男子从昏迷中转醒时,已经是三更之后。流华看着一直坐在他身边日夜不休的妻子,干涸了六年的眼睛终于有泪水无声充盈。乱世中的纷纷离离、枯荣起落,只有她一人----无论他是高贵亦或卑贱,是贫穷还是富有,都始终不离不弃的呆在他身边。
三年前,当他对爱人说出‘我无法救伯父’的时候,看着那人决然离去的背影,他甚至没有退缩一下,可如今,在看着妻子憔悴担忧的面容时,他忽然之间心痛如死-----起初他认为,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路,无论身边与谁为伴,他都可以作到毫不在意。可如今,自己真的可以不在意么?当看到妻子的泪水,看到她在睡梦中依然紧握着他的双手,他可以继续无动于衷下去?
他曾负了阿盈,怎能再负了她?
“莎莎。”低声唤了一句,然而妻子并没有动静,想必已是累了好几天了。流华叹息了一声,勉强地直起身子,将榻旁挂着的白衣披在妻子肩膀上,又将她横抱起来放在榻上。他自己独自一人下了床,走向书房。
书房离门口最近,虽然直接连接着花园,然而因为占地广阔,所以显得宽大无比。白衫的男子站在窗前,望着满天星斗,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好脏,好脏,好脏!
三年下来,他放弃了自己一贯的主张和道德,转而由如此隐晦的方法达到目的。说什么一切为国家为百姓,最终他还是自私吧!他害怕死?对,他是害怕死,于是他用最安全的渠道挽救着自己的生命、从而间接坑害了百姓。
原来从一开始,他已然没将百姓和国家放在最首位啊!
如果能够克制住自己恐惧的心,只为踏出那正义的一步又有何不可?可是,他却退让下来了,在师父的一次又一次的‘言传身教’下,他开始将百件案子拆分下来,酌情处置。是,他是酌情了,却酌的是谁的情?
正当他郁闷之时,“驸马!”流月的声音细细地传进书房,带着一丝焦急。
“我在书房。”为了不吵到隔壁的妻子熟睡,流华压低了声响。然而话音刚落,窗外沸腾的咒骂声、愤怒声鱼贯而入,那些冰冷的气息混合着血的腥味、顿时让书房中的男子一颤。流华转头向更远处眺望。
“驸马爷!”流月跌跌撞撞的闯进来,脸色煞白,“不好了,门外聚集了很多百姓,说要来给谢环将军报仇呢。”
“什么!”流华脱口惊呼。
“他们说,都是因为您关了城门,才让将军无故死去的。”流月回头望了一眼那边的方向,焦急地满头大汗,“我们的人正在阻拦他们,本来是不愿伤到百姓的,可谁知……”
流月偷眼看了下流华,然而对方的目光忽然一凝,有股怒气直上双眸。流月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还从未见过驸马爷露出这种活剥了人皮的神色。
“他们伤了百姓?”流华长袖一甩,厉声道:“是谁准你们伤百姓的?他们要做什么,就让他们去做!何必动刀动枪?”
“可是……”流月此刻不敢反驳,只抹了一把汗,嘴角抽搐。
白衫公子看了他一眼,忽然拂袖离去。
他一路走到卧室,没有半句吩咐,流华站在榻边,凝望着妻子熟睡中的容颜,依稀带着焦虑和担心。刘莎莎的眉宇紧紧蹙起,似乎在做着什么噩梦,然而,当流华抬手轻轻抚上妻子面容时,女子的颊边忽然滚落下一滴泪水,‘滴—’地一声,打湿枕畔。
“你不是一直喜欢听我吹〈青花瓷〉么?也一直想让我为曲子填上词?”他的手轻轻擦掉妻子脸上的泪水,淡然一笑,“现在,我便帮你写。当成今日,你的生辰礼物可好?你也知道,为夫并没有钱给你买贵重物品。”
不知是听到了丈夫的悄声细语,还是梦到了快乐事情,女子的眉目一展,竟带着醉人笑意。
莎莎,莎莎----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身边,不近不远,然而我并未试图回望一下,因为我深知----在我们之间并无感情可言。男女之间没有爱情,友情也是不够纯粹的,可如今我感到了凌驾于任何感情之上的另一种感情。真的很感谢你。
可是,你应该知道我志不在此,我是为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国家风调雨顺而来,在我的心中,爱情不算什么,生命也不算什么。然而我却尽可能的在得到一切时,向往着更多东西。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人心的贪欲吧。
“可是,当初我能选择为百姓退居暗地,隐忍战斗,如今我同样可以反过来。”流华直起身,望着不远处飘动的烛火,“不可否认,你们都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因为这种在意,我才能在挫折中一步步爬行,即便艰难险恶,我仍旧在胁迫着自己上进。我活的很累了,非常累。可我知道,没有人能理解,也没有人可以帮助我。”
男子惨淡一笑,转过身去,“可是我清楚,谢环同我一样。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了解我,也持着和我同样的心。如今,我们的使命都已完成,他归他的天上,我去我的人间,从此就如潮汐来来去去,不作任何强迫。”
“流月,笔墨纸砚备在园中。”白衫的公子一路朝着目的地而去,宛如将要付死的决绝。
“是。”流月应声道。
隐在大雨中的男子,身形已经模糊不清,带着淡淡灰色的毛边。然而,瓢泼的雨水却无法打湿男子的衣衫,远远看去,就像凭空缺了一角,而他、也似要乘风离去。
“还有……”那个人的脚步微微一顿,转过身,“撤了所有家丁,不能伤到百姓。然后,把府里的门全部打开!”这最后一句话说完,男子继续背身而去。
流月在抄廊间迟疑了一下,抿紧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后园中虽无灯火,却一样亮如白昼。流月在打开门时,忽然而来的火光竟让他有如被剑刺中眼睛的感觉,他用手迅速遮挡了一下,才渐渐在数千火把的照应中适应下来。流月已经年过半百,然而在面对这样一种状况时、他依旧是淡定从容的。
他袖着手,披上了灰色大衣,声音冷定,“住手!所有驸马爷府邸的家定们统统离开,不准伤百姓一分一毫!”
“为什么?”其中一人不解地吼道,“不抵抗就等于任人宰割啊!”
“就是!我们吃着驸马爷的俸禄,怎么可以当一群游手好闲只知道吃的人?流驸马爷是好人,怎么能让我们看着他遭殃啊!”
“是啊,是啊,这些百姓根本啥也不懂!”百姓的愤怒与叫喊声停了下来,这些护院的声音倒盖过了一切。他们并没有像那些难民一样冲动而不可理喻,也许是经过流华长年教导的缘故,这些人又天生带有一颗赤诚善心,然后又在流华的再三培育下,一直对生命有着极高的崇尚和看重。
“这是驸马爷的命令!难道你们忘记府里的教训么?”流月的声音冷冷传来,甚至比此刻的大雨还要清冷。雨水打在黑色大理石上,宛如泼上去了浓重的墨汁。云层翻滚,电闪雷鸣。
“可是!这明摆着是陷己于不利之地啊,驸马爷到底在想什么!”顿时,本是叫做一团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大雨如雷点一般不间断的打落下来。百姓手中的灯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然而他们的眼中却带着倔强和怒火,似乎对他们辩词嗤之以鼻般。
“流总官,你看啊,不管驸马爷怎么做,这些人根本就不会理解的!”一个人再度摩拳擦掌,“不如让我们都打跑了,省得打扰到公主和驸马的休息!”
“对啊!”那些人拔出刀兵,一副‘誓死也要保卫驸马府邸’的样子。
流月微微蹙了下眉,声音越发的寒冷,“驸马爷吩咐了,不准伤害百姓一根毫发,否则统统杀无赦!你们也清楚,驸马爷不常定人罪过,然而一旦定下来,就算你有数十张口争辩也是于是无补。”此话一出,那些人都纷纷停了下来,瞪着不可相信的目光看着流月。
“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不过是传话的人罢了。”轻轻喟叹一声,流月望着台阶下一路燃烧过去的火把,似乎是沿着路边耸立的灯火,看不到尽头。他终于挥退了手下,添了最后一句:“所有人都离开,不必在此把手了。这些大门全数打开,百姓们若想进来讨公道,谁也不能拦!”
“呵!现在说那么好干什么?”黑夜中,一个声音突兀的显示出来,“当时他也是好心的给我们令牌、放谢环出城,可谁知又在背后补我们一刀!像他这样首鼠两端的人,不如尽早除去!”那个声音冷笑了一下,转瞬被更多众说纷纭的怒斥压盖下。
“是谁?”流月蓦地转头,眯起眼睛在黑暗中巡视。似乎是听准了说话人的方向,他忽然抽掉衣襟上的玉佩,玉佩在漆黑的天幕下划开淡淡波光,带着浓烈地杀去而去。然而,只听‘叮---’的一声,似乎有人出手拦截,众人只看到剑光一闪,晃若一梦。
“姑娘,别害手下坏了驸马的规矩。”流月从新背过身去,“我也不愿意……伤了百姓啊。”
“呵!”那名女子嘲笑过后,纵身飞出了人群。大雨中,她宛如一只蓝色的雀鸟,全身一无雨水。然而,当缪慧盈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流月忽然后退了三步,作揖道:“原来是谢夫人。”
众人一听是谢将军的妻子,各个都如找到了强大靠山,跃跃欲试,“让我们进去杀了那个狗官,为谢将军报仇啊!”
“就是!谢将军不惜牺牲生命,在边关作战,暗地里居然还有人暗算他!”顿时,女子一振臂千百应。
还有人喊道:“你们不知道吧,卫侍郎以前私自贩卖珐琅彩,陈大人的公子当街调戏良家妇女,这些罪行统统都是这狗官为他们掩饰下去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冤屈我们不知道呢,这样的人比那些本身欺压百姓的畜生更甚百倍啊!”
“就是!我们烧了这里,不让那个人出来!”不知是谁提的意见,百姓们都拿着火把围了上来,更有些人已经隔空老远将火把扔了过去。
本身前几支火把还能被护院拦下,然而当火把数量越来越多时,大家也都只能首先自保了。
“大家听我说一句!”缪慧盈的面容在火光下异常清冽,她道:“当初我们当他是好官,当他能为百姓门主持公道,谁也不知道他背地里做了多少坏事!今日,我代表谢环将军、带领大家一同杀进去,要他清楚,什么叫做天理昭彰!”
“对,我们一起进去!”此时,大火已经弥漫而起。起初因为雨水而渐渐熄灭的大火、终于在滂沱的大雨愈来愈大时,被重新点燃了起来,烧得轰轰烈烈。
“谢夫人。”流月伸手拦下了她的路,他的面容隐约带着深意:“我从不知,您竟因为多年前的一件事而怀恨到现在。您根本,不值得驸马爷去爱。”
“呵。流总官,你懂什么?”女子停了下来,冷笑道:“他不救我的父亲,毁了我的爱情,如今又再度毁我第二次幸福!是,我从不自视为巾帼红颜,也没有要像自己的丈夫那样、一切因民定论。我只是个平常人,谁毁了我的幸福,我便要他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么?”流月看着窜得老高的大火,目光迷离,“也许……他现在已经是生不如死了呢,不,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麻木了。”
大火带着烧焦地气味,将这栋白楼团团包围。流月却丝毫未想躲闪,只是抬脚走入了大门内,“也许您才是真正挽救他的人。也许,真的如驸马爷所想,与其世不随人愿,与其单方面的‘士为知己者死’,倒不如一人孑然来去的好。谢夫人,我只愿您不要后悔!”不等对方回答,那个穿着灰色大衣的中年人毅然迈入了火光灿烂的园中。
“夫人,还等什么,快点集合大家啊!火已经大了,我们进不去了,只能等着把那个狗官逼出来!”一个人将她向后拉去,躲过了浓烈的黑烟。
真的、真的烧起来了啊。如果不进去救他出来,依照那家伙素来倔强的性格,他恐怕宁愿被活活烧死,也不愿意出面承认自己的清白吧。从小到大,他就是一个光明磊落、不愿意多花多心机的人,可谁能想象、这样一个人已经可以隐忍到如今的地步了----而自己,也许仅仅是因为不习惯,所以才对他怀恨在心吧。
不不,他亲手毁了她的亲情和爱情,他是该死的,该杀的!不能因为这一场大火而心软啊,这个人再也不是当初的流华,而自己也不再是那时候单纯如小鹿般的少女。他的心中能装下生死仁义,那么她的心中也可以装下家仇国恨!竟然是彼此一开始就选择的路,那么谁先让步就谁先输!
“好,我们在这里等着他们出来,然后……”缪慧盈没有说下去,只是冷冷一笑。
冰梅盛开的花园中,置着一张木桌,一个软榻。榻上红裙的女子正在酣睡,手中扇子轻轻一扑,似在做着愉悦地梦魇。身旁的白衫人略略一笑,为她掖好被角,遂铺好一张宣纸,蘸饱了墨汁,静静思索什么。
此时,大火已经越渐熊熊,男子终于抬头望着门外的方向,神色有一瞬的悲哀。忽然,天空中一个响雷炸开,楼外的火势连续跃上了好几层,仿佛下一刻就会蔓延到脚下。
流华披着单薄的狐裘,静望着天空思考。半晌后,他才抬手、在宣纸上写着什么。男子的手腕宛如侠者挥舞刀剑时一般灵活,整句下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白纸上映着不远处的光芒,大火已经逐渐逼近,耀眼的似是能与天上的星辰媲美。
“着火了,着火了,快逃啊!”府内的扑人都喧闹着,拥挤着,一个个整理好细软准备随时逃跑,再没有人关注这一刻屹立在园中的男女。半晌后,流月来到他的身侧,声音却没了方才的冷定,他催促道:“驸马,现在走还来的及,后门方向朝着郊野,您带着公主快些离开吧!”
“逃?能逃到哪里去呢。就算我人逃了,心却永远被禁锢在这里。”他顿了一下笔头,抬头望着楼外的火势----此时,漫天红光闪烁,逐渐将这座约三米的白楼吞没消融,他的语气中充满悲哀,“流月,我也是常人啊,也想过在困难面前掉头离开,也想着……解脱。”
“那公主呢?”流月道。
“我已经叫人点了她的睡穴,目前再大的风波也吵不醒她。”流华忽然收笔,吹了吹宣纸上的烟灰,他的眉宇终于舒展,“等我将莎莎的礼物备好,便去前殿了结一切。”大火烧毁了满园的梅树,芬芳变成了呛人的浓烟,剧烈燃烧的火舌已经舔上了他的衣角。
流华微微一闭,重新压好宣纸,“麻烦你带她回宫,我想----不论是十二皇子还是六皇子,都不希望她出事吧!”丝毫不理会一旁催促自己的人,流华的神色却平淡的有些异于常人。
当整座墙已经圮塌后,墙外的百姓与流华之间也就变成了几步之隔。那些人看到处于火光中心的白衫公子时,面色顿时变得惊诧而不可思议----这个人居然还能如此平定安然,似乎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一蓝一白隔着浓烟与火舌对望,仿佛千言万语凝聚在了此时的目光中。顿时,白衣的公子莞尔一笑,作了个‘等我’的口型,而墙外的女子也不知为何、竟然点了头。
也许是被这种气势震慑,也许心底还对当年正义的少年有所怀念,缪慧盈拦住了预备闯进去的众人,只静静候在一侧。
流华颔了一下首,一边咳嗽着,一边加速在宣纸上写了起来: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解决。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你眼带笑意。”
最终,他搁下毛笔,再度将宣纸吹干,随即折叠起来交给了一旁的流月,“辛苦你了。这个等以后有再机会交给她吧。”
流月没有说话,却也不再多劝。他点了点头望了对方一眼,便独自从后门离去。
仿佛知道他已经完事了,蓝衫的女子率领众人走了近来,此时的大火已经迅速将他们包围,但是仍然有几个勇敢者毅然跟着女子进园。缪慧盈摇了摇头,问道:“你知道我今日会来么?”
“知道。”那个人也答的分外随意。
“那你为什么不逃?”蓝衫女子接着问道,然而话语中已带了惊诧,“难道你想死么?”
“我说过,我绝对不会试图改变命运,其实我一直知道,当我选择走这条路后,必定前路迢递,步步艰辛……而我也没想着能活到多久,能享多少荣华富贵。”白衫人的面目模糊,似乎已经淡化在一场大火中。
“你不准备解释,不准备找借口了么?”女子冷笑,“我记得以前,你是那么喜欢找借口的人,怎么,如今看自己大势已去,不再废话了?”
“你当我一直是在说废话?”流华眨了一下眼睛,不禁有些好笑,“原来你一直这样认为。”
“我今天不是来和你说这些的!”似乎无法免疫对方的微笑,女子微微别开头,语气生硬,“我带领这么多百姓,是来为谢环讨个公道!他把你视为好兄弟,你上疏罢黜他的官时他帮你开脱,更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如今你居然不知收敛,步步紧逼,更是将他害死在城门下。流华,你该当何罪!”
“谢环死了?”此时,这个人的神色才剧烈一变,变的惨白呆滞-----这么多年来,俩个人虽然维护着不同的政治集团,虽然在暗地里是你死我活的对手,但是谢环的坦荡与光明却无时无刻不令他感触。也许,彼此都是在滩涂中极力奔走的人,也许在被世俗束缚的此刻、都还坚持着心底一点点烛火不灭。
原以为,在他死后,那个当了他三年的兄弟可以再度平步青云,接下他的重担,为民请愿----即使,这条路上荆棘满目,生死难预。而阿盈,也可以走出仇恨的深渊,真正幸福起来。
可是,谁会想到他却先他一步离去了?使他成为间接害死朋友的凶手?怎么可以,怎么能够?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杀了这样的自己!
“无言以对了么?”女子抽出了手中佩剑,独自走入大火,“承认了是不是?一早你就布置好了一切,想将他处掉?他到底阻碍你做什么了,你为什么要这么狠啊,为什么?为什么!”仿佛是怒气再难忍下,女子咆哮着出声厉斥。
然而那个白衫的男子却是静默的,大火升腾起的那一刻,仿佛已经将他淹没,那明媚清俊的容颜只在光芒中一闪一避,梦幻般地不真实。
“阿盈,我从不知道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一个人。”看着对方拔剑相对的样子,流华忽然叹息了一声,笑道,“你我之间真的要以生死而结束么?其实我也不愿再给你讲什么国破家难、黑白纷乱,你应有所体会才对。没错,我的手很脏,脏到连我自己都无法装作视而不见,但我却贪婪的以为你们会理解……然而自始至终你们却从未了解过。”火舌已经舔上了他的衣袂,白衫公子信步而来,宛如踏着大雨而归的贵公子。
雨水淅沥,却只降在半空;大火猛烈,早已逼近身侧。流华没有丝毫躲闪,只是朝着蓝衫的她而来,朝着她身后的百姓而来。他的笑容映在火中,俊美的仿佛又来自天上。
“各位,你们都是忠肝义胆的侠意之人,这另我很敬佩!谢环之死,下官的确有责任,但是我们没有能力和整个王朝对抗,对抗了就只有死路一条。无论你们是否相信我,也请记住----不到万不得已都要暂时忍耐,切莫被朝廷玩弄,成了两大阶级的挡箭牌!”这时他已经微笑的走到了女子面前,由于大雨和火舌的遮蔽,大家都不知道面前发生了什么事。
就只看到那个人踉跄了一步,面容刹那间惨白。
“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白衫公子抬起目光,温柔而充满悲哀,“你告诉我,一个人究竟要怎么样,才能甘愿死第二次?”
听了这话的女子眉宇一蹙,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流大人!”人群中,已有人看出不对,正想上前扶他,却又被后面的人拉了下来。
“你做什么啊,这狗官死了刚好,你还想救他么?”
本来已经动摇信念的人一听,眉宇立刻皱了起来,“可是流大人并不像做坏事的啊,我们是不是冤枉他了!”
“不冤枉!”周围仍有多数人反驳。
“呵……“流华逆着长剑抬起头,对上了缪慧盈惊讶呆滞的双眸,然而他却是坦然一笑:”对,一点也不冤枉。杀了我,杀了我吧,哈哈~~~~”一寸一寸地离开插入胸中的匕首,那个人苍白着面容走回了燃烧的大火中。立刻,大火像应了命令一样,一个扑卷,就将男子的身影隐在了光芒中。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被烧的摧枯拉朽的府邸中,隐约飘出一首诗,四周断裂地声音仍然持续不断。白衫的人却一直走入深深的庭院,鲜血自他走过的地方慢慢汇聚、汇成浅浅的溪流。
然而奇怪的是,即使火舌已将周围焚毁成残垣断壁,然而那个走在火光中的男子却没有任何事情,他只是望着前方弥漫的烟气,吟诗而去: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流华、流华!”一地残灰中,红裙的女子疾奔入内,她似乎一点也没有犹豫,就那样跑入了巨大的火圈。刘莎莎在半路转醒,却没有发现丈夫的踪迹。于是,她以自己的性命为要挟,要挟流月放她回来。然而,当她刚奔如内城时,就听到守城的官兵说-----府邸出事了!
刘莎莎看着弥漫和浓烟的房子,看着那个人毅然转身、没入高烧的园内,然而当她追进去以后,却没有找到那个人的踪影,只听那一首诗忽近忽远,宛如泡影。
“都是你们,是你们!”女子忽然回头,抽出了袖中的匕首,冲着缪慧盈道,“尤其是你,你这个贱人,这个万人锅的女人!都是你害死他!”
蓝衫人也有点慌张,甚至感到了可怕,她退了一步,并不想同无关的人起冲突。
“我要杀了你为他报仇,我要杀了你!”女子忽然冲了过来,然而那悲愤的目光隐隐含着疯狂,“我要杀了你们,你们这些魔鬼,都是魔鬼!”刘莎莎持着匕首在虚空中一顿乱砍,眼神狂乱!
“拦住她啊,这女人疯了!”周围百姓也吓了一跳----从未见过,这位宫廷里出身的大家闺秀、金枝玉叶居然表现得如此疯狂!
“拦什么啊,还不走,反正那个人已经死了,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是啊,我们走吧!”倾盆的大雨中,那些方才还义正填膺的百姓们瞬间作鸟兽散,不一会儿,原本热闹纷乱的城西内,忽然安静了下来。只听到那个疯狂女子的哭喊,以及雨水的淅沥、隐隐徘徊着。
“你们都是杀人的魔鬼,你们才该死。哈哈哈!”看不到目标的女子瞪着缪慧盈,忽然阴森森地一笑,“你知道么?流华刚才跟我说,要你也下黄泉陪他呢!你和我一起去黄泉陪他吧,一起吧?哈哈----”
蓝衫女子刚想闪,眼前忽然一花,那个人已经快速逼了上来,刘莎莎将手中匕首狠厉的扎下去,带着呼啸的风声。缪慧盈一惊,立刻抬剑格挡,刹那间,她整个人纵身跃开,再继续探手抓住对方的胳膊,猛地一扭一扣,便打掉了她的兵器。
“住手,我可不想再杀了你!”蓝衫女子警告道。
“为什么,为什么生不愿陪着他,死也不愿和他在一起?你才是魔鬼,你们都是!”红裙的公主挣扎起来,也不顾那锋利的兵器是否会在一瞬间刺穿她。她只是大力的挣扎着,高声咒骂:“流华,流华,我们要在一起的,我要去找他了。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不要和魔鬼在一起。你放开我,我去找他。他叫我了,他叫我了啊!”
阿盈失神的瞬间,居然被她挣脱开了。女子一边狂笑着,一边随着大火隐入了花园内。
缪慧盈一直站在房外,看着一地的残灰,看着早晨的阳光从东边升起,看着渐渐熄灭的火光。然而不管她站了多久,那栋宅子内传出诗歌与笑声,一直飘荡在大雨中,声声不断……
大胤王朝四十三下半年,六皇子一脉失去谢流二大强力支柱,本是高耸的山颠一瞬间作倾塌之势。仓促间,消息不胫而走,渐渐传入民间。六皇子向来不得民心,所以百姓们都暗中支持-------与其对峙的另一个政权集团,于是,帝都内,让十二皇子登基储位的呼吁越来越大。
十二皇子手下高手云集,政策严明,成为了百姓头上一方明澈天空。
如今,就连曾站在六皇子一派摇旗呐喊的官员,也都纷纷倒戈,被圈定在十二皇子的麾下。一时间,朝廷上风起云涌,政治矛头产生了巨大更变。
“报----十二殿下,驸马府邸昨天因为一场大火被焚烧殆尽!”正在歌舞升平的大殿上,一个士兵的声音出现在门外。
“知道了。”十二皇子舒服地移了个位置,从美女手中拿过葡萄,笑着询问下方的人,“老师,果然如你所料呢。利用流华的弱势,借助那个女人的力量,的确可以置他于死地。”
“唉~~~那孩子终于还是死了,也许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冷太傅看着面前旋转的舞女,抚摸着白白的胡须。“那孩子太天真了,不知道王权下容不下一粒沙子。要怪就只能怪他处事太决断,不懂得为彼此留余地。”
“难道老师就从未教过他这些?”十二皇子吐掉葡萄皮,摇首叹息,“还是老师根本扭不过他啊?”
“惭愧惭愧。那孩子十分倔强啊。不过,若谁都能像殿下这般厉害,我们老师的用武之地恐怕也就没喽!”冷太傅饮下杯中烈酒,低下头,“我当然不能教他权术,这东西还是越少人掌握越好。否则下一个被喀嚓的,恐怕就是老夫了!毕竟……殿下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十二殿下听后忽然一怔,不再说话了-----他是这样的人么?这样一个-----杀死一直来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臣民老师的人?为了权利他付出了一切,可为何当他真正举起权利之旗时,心底的那份惆怅却没有丝毫消减?在他心中,没有忠孝仁义、没有黑白之分,即使如此,难道就真的没有情感可言么?
是啊,他奉献了太多,他奉献一切只为那坐上龙椅。可是,那个东西、真的就值得他为此付出一切么?
“老师过奖了。”十二皇子站起身,对台下的老人行了一大礼,“老师以前就告诉过我,只有能拿百姓当挡箭牌、当杀手的王者,才是真正聪明的王者。我一直在按照老师所说的去做,如今……也做到了。老师,您会为我感到欣慰么?”
“唉~~~~”看着面前忽然间被巨大悲伤包围的皇子,冷太傅不解地摇了摇头,“做到了,做到了,老师很欣慰。”
“呵……”十二皇子却没有说话,冷笑了一声。
“殿下,殿下!”门完忽然传来急急扣门声,“殿下,太傅大人!”
“什么事?”十二皇子搂住一旁递酒过来的舞女,声音却是冷的,“没事不要打搅我!”
“殿下,八公主、八公主她……”门外人的声音十分洪大,声如断玉,依旧是不气不馁地捶着门,“殿下,您如果再不去看看,公主恐怕就要死了啊!”
那个正在和舞女打成一团的人忽然一怔,整个人霍然从高位上站起,木然出声,“你说、说什么,谁疯了?”
“是八公主!”
十二皇子纵身跃下高台,行走如风,他一把拉开雕花地木制大门,神色凛冽,“快去接她回来,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动她一根毫毛,否则杀无赦免,快去!”
仿佛心里有什么裂开了般,吩咐完话,他一路踉跄地走回座位,神色却有些迷离。
少年咬了咬牙,再也无法平静地享受面前的莺歌燕舞,十二皇子低垂着头,指尖烦乱地敲击着扶手,“都下去,全都给我下去!”
冷太傅无奈地喟叹着,他挥手斥退了众人,自己也作揖离去。
等大殿上重新恢复一片死寂后,一声低低的笑音响在耳畔,“殿下,您怎么了呢?”那个舞女左手持着酒杯,微笑着凝视着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我还以为您不会理那个叛者的妹妹呢,毕竟八公主是六皇子的人啊。”
十二皇子忽然一怔,转过头来目光含怒,他一把拽过身侧女子,扣住她的脖子,冷冷道:“谁跟你说的,这些、都是谁同你讲的?谁又告诉你,我是个六亲不认的人,啊?”他的手渐渐加力,直把女子掐地红了面容。然而,对方却不敢挣扎,似乎害怕再发生出什么事、继而惹恼了这位王者。
十二皇子抿了抿唇,蓦地放开手。看着女子跌落在地面,瑟瑟发抖,他冷冷问道:“你说,本殿下对八公主到底好不好!”
舞女一边后退,一边颤抖着。她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灰,吓得不敢回答。
“说!”
“殿下对八公主很好,非常好。”舞女能安然在宫廷里呆这么久,不仅光是容貌艳丽的缘故,更重要的则是心机和机警度。那女子转念一想,遂又加了一句,“主子,为什么会对那个人的妹妹这么好呢?她、她和六皇子才是……同父同母的啊。您……”
为什么?十二皇子被问的一怔,他抬头看着头顶上奢华的藻井,居然失神了起来-----
“姐姐?姐姐?”宽敞的御花园内,一个白衣的孩子在抄廊内兜兜转转,嘴中也一直喊着‘姐姐’。孩子所走过的每条路上,都有太监跪地行礼,然而他却丝毫不在意,只是望眼欲穿地看着前头,眉头渐渐蹙起。
“姐姐,你再不出来,我以后都不和你玩了!”小男孩赌气地厥起嘴巴,似乎有大哭的趋势,“姐----我走了!”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铃音般清脆的笑声从屋檐上传来。屋檐上的红裙女子三步两步地跳了下来,从后方将弟弟的眼睛蒙上,变音道:“你猜我是谁?”
“八姐?嘿嘿!”小男孩终于不哭了,他拨下姐姐的手,笑闹着:“姐姐你躲到哪里去了,我绕了一大圈都没找到你诶。以后都不准你藏在这里了,否则我永远也找不到姐姐了!”
“呀,你以后在宫廷里一定要喊皇姐,不能喊姐姐,知道么?”女孩子一听,立刻急了,她将弟弟的嘴捂上,悄声警告,“父王的规定你忘记了?在宫里就要有规矩嘛,以后要叫我皇姐。”
“我不,我不要!”男孩子摇头不搭。
“你以后再这么不听话,一定娶不到漂亮的女孩子了,刘尚书和王丞相家的小姐都长的好看,肯定看不上你了。你以后再去找人家,人家也不理你了!”女孩子威胁着笑道。
“我才不稀罕!”男孩子抱着胸,不屑一顾道:“我只喜欢姐姐一个人,以后也只娶姐姐,我才不理其他女孩子呢!”
“我们是近亲,不能成亲的,傻弟弟!”女孩子忽然莞尔一笑,顾作大气道:“而且我的理想是当皇帝,才不会局限在小儿女情怀上呢!”
“骗人!父王说皇帝只有男孩子来当!”男孩一听,扁了扁嘴,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漂亮极了。
“哦?难道说你以后要当皇帝么?”女孩子问。
“我也不想当。听父王说,当皇帝要特别狠呢,还要杀死自己的兄弟姐妹,我才不想杀掉姐姐的,我最喜欢姐姐了!”说完,男孩笑西西地钻进姐姐怀里,将她抱紧,“我最喜欢姐姐了。”
园内百花盛开,芬芳沁人。小小的白玉九曲回廊内,一白一红的孩子拥抱在一起,宛如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画面。蝴蝶从花丛中飞过,轻轻飞入黛蓝色的天空,洁白的云彩划过头顶,留下此时的一地繁华。
“那我们拉钩----以后无论谁当了皇帝,都不能伤害对方哦!”女孩子伸出小拇指头,摇了下,“拉钩!”
“恩。”小男孩也伸出手,与她相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骗,谁骗谁是小狗!呵呵……”
“为什么?”那个人移目向窗外,似乎看着那一场大火中,一袭红衣跃入光芒内,轻巧地笑靥也消失在了火中。少年伸出说,那僵硬地手指却在颤抖着,仿佛要挽留下那红色羽衣,然而对方却没有回头。那么坚定、那样不迟疑地飞奔进了园内。
“也许是因为曾经的约定……”他终于放下了手,悠悠叹息,“也许只是单纯地因为-----她是我姐姐吧。”
少年自嘲地笑了一下,起身离去。长长的白色衣袂宛如花园中乘风飞去的蝶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