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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冷食 ...

  •   任肆杯在辽府上又静养了几日,经尤宁调理,身上所中的毒已大为削弱。这日,他准备在回宫前采买些东西,所以起得很早,从辽府一路转来,身上微微冒汗。等他赶到随园堂时,门口排位的客人已站到了两条街外。
      随园堂最早由一位卸了职的宫廷御厨创办。他的手艺秘传至今已有五代。托了随园堂的福,京城的百姓们能尝到两百多年前皇帝吃的点心。为了吃上一口正宗的马蹄烧饼和红糖沙琪玛,不少人每天天刚擦亮便候在门口,在寒冷中瑟缩着脖子,排队等候。
      店门口一叠叠蒸笼冒出热气。任肆杯候了约一刻钟,才让店小二引进去,在一处靠里单座坐下。像他这样独自吃饭的不多。有不少腿脚轻便的老头,三五凑成一桌,点上一壶茶水,煨在炉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任肆杯点了碗撇去香菜的羊杂汤。虽然他坐在里侧,但邻座聊了些与诗人交好的女校书、宫里的文玩宝贝,天竺壮阳秘药等等,他都听得明白,不时点点头,露出会意的微笑。他一边听,一边吸溜着羊杂汤。被香料浸染的热气从嗓子流进腹中,令人爽快舒畅。吃过这样一顿暖和的早点,仿佛整个人也被提振了一番,变得精神许多。
      “没死人总归是好事,不过若是真的死人了,会给你我知道?”
      “那火怕不是把大半个骁卫都给烧没了,怎么会没死人?”
      任肆杯听见邻座这话,放下调羹,凝神聆听,却不往那瞟。
      “别瞎说,那火不大。”
      “你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就住星拱门边儿上。”
      “这火邪门的很,怎么起的?”
      “是,这大冷天的,你说怎么忽然会起火呢?而且听说起火的地方不是别的,正是骁卫的大牢。”
      “大牢?怎么那儿会起火?”
      “这就得问齐统领了。”
      “是有人故意放的么?”
      “谁知道,我今早打那儿经过,看那儿乱得很,”说话那人噗嗤一笑,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这火烧得妙啊,齐召南那帮兵油子成天闲得发慌,正好一场大火让他们有点事儿做。”
      那人的同伴似乎察觉到这话引来不少侧目,连忙换了话题,不再提起大火之事。
      任肆杯喝空羊杂汤,将底渣舔尽,叫来跑堂,包了两块新炸的糖油饼,结帐离席。
      经过邻桌时,他往那里瞟了一眼。三个年轻伙计聊得正起兴。他们头戴马弁方巾,衣着短褐,鞋面上溅满了泥点,想来是巡防营里的武夫,刚做完晨训,这才来食肆过早。任肆杯不着痕迹地移过眼神,往铺外去了。

      朝阳的光辉逐渐向地平线两侧蔓延,云絮被曙光染出明亮的纹理。
      皇宫的明德堂中传来清朗而富有韵律的诵读之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或长或幼的皇子们跽坐于席上,将一字一句念得恳切顿挫。座首的邢渺手捧一册书卷,脊背挺得笔直,专注的目光随诵读声在书卷上来回移动着。宫女们站在殿角,垂手而立。烛台飘出袅袅烟缕,散开熏香。
      长庚坐在最后一排靠窗处,躲在少师视野的死角里,撑着脑袋打盹。
      昨天夜里,他读书又读过了头。书中孙武与囊瓦大小别山之战,算尽兵家计谋,个中曲折寥以数言便跃然纸上,却比史书更加精彩。如果邢少师讲史,都按如此大开阖的笔调来讲,长庚决不会让自己在听学时睡觉。
      半梦半醒间,长庚听见窗外传来一声鹧鸪鸣叫。那叫声离得很近,似乎鸟儿就在窗边。
      他偏过脑袋,看向窗外,只见一株积满落雪的冬梅,不见鹧鸪踪影。他正要继续睡,却见那梅花的枝桠颤了一下,积雪簌簌而下。长庚心中疑惑,不见鸟,也不见风,那枝桠怎么会凭空晃动?
      在他疑惑之际,一团白绢从窗下被抛进屋中,恰好落在他盘起的□□。
      长庚瞥了一眼少师。他正在专注地讲解诗文,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异样。
      长庚轻轻掀起那团白绢的一角。
      金黄酥脆的糖油饼,边角发焦,裹一层亮晶晶的糖粒。隔着布料,还能感觉到热意。
      闻见香味,长庚低下头,用齿尖咬下一小块。糖粒化开,饼身酥脆。他慢慢咀嚼着,味道让他觉得新奇。
      他吃了一口,便将剩下的食物用白绢包好,放在一旁。再向窗外的梅树望去,却没有等来下一次枝杈的颤动。

      听学过后,是半日的武训。长庚躲在马厩里刷马,听外头传来笑声。那是皇子们在沙地上摔跤。长庚一向不善摔跤,对待学武也是和习经一般懈怠。熬过武训后,他一路小跑,赶回了自己的院子。
      院中,陈珥正在扫地,看见长庚,一脸讶异道:“殿下今日回来得这般早啊。”
      长庚只是摆手,喘得说不出话。
      他走进自己的屋子。陈珥架好的炭盆烧得正旺。夕阳透过纸窗,将屋内照得通透明亮。他脱下大氅,后背已被汗浸透。他从衣襟中取出那包糖油饼,放在案上,盯它看了很久,直到汗水变冷,才回过神,将里衣脱去。
      他挽起衣袖,慢慢解开胳膊上缠绕的绷带。
      鞭伤已经结痂,痂身有些开裂,长约两寸。长庚把七厘散在伤口上抹匀,清凉的药膏令伤口发痒。用新布裹好伤口后,他提起里衣,将一只手臂伸进袖管中,受伤的另一臂则袒露在外。他握紧拳头,克制住不去挠伤口。为了分散注意,他翻开一旁的书册,从第七十七回开始读,读了半页,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只好把书放下。
      他打开白绢,盯着里头的小食发呆。糖油饼早已冷了,但他还记得第一口的味道。
      “不喜欢吃这个?”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
      长庚不敢回头。
      “没有,很好吃。”
      “那你怎么不吃?”
      长庚转过身。任肆杯站在门口,头发松散地束在脑后。门外落进的夕阳给他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让他看起来很不真实,似乎下一秒便会融化在日光中。
      长庚咽了一口唾沫,有些紧张地说:“我忘记带豆沙菊花酥了。”
      任肆杯失笑。“我只是说笑而已,你还当真了。”他朝长庚走来,带进一阵凛冽寒风,在席对面盘腿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清晨,在随园堂用完早点后,任肆杯与辽府里的友人打过招呼,便直取皇宫。他先去明德堂给长庚送了热乎的糖油饼,再去东五所盯梢。途中,他撞见一队巡卒,随机应变,藏身于廊檐下,听见他们在谈骁卫牢房的大火。
      “死了七个,都是承乾宫那边的。”
      “一个活口都没留?”
      “没留。皇后这案子,已经由大理寺那边提请三司会审了。”
      “齐统领怎么说……”
      巡卒逐渐走远。任肆杯心中一动,翻回屋檐上,向承乾宫跑去。
      承乾宫是东六宫妃嫔们的居处之一,皇后住在此中一处名为“听雪堂”的院落。东六宫与西六宫相对,肋夹中庭主殿。而东五所是皇子们的居处,离承乾宫很近,因此任肆杯不多时便赶到了承乾宫。
      承乾宫外,围有百名右骁卫,戒备森严。宫娥们站在一旁,神色惊慌,有人在悄悄拭泪。院门紧闭,不见有人出入。任肆杯无法在这种时候翻墙进去,却不被察觉,只好伏在屋檐上等候。
      过了约半个时辰,承乾宫的朱门从里拉开,走出几名身着靛蓝孔雀补子常服的文官,后面跟上一名全副铠甲的武官。任肆杯在宫中待了两年,认得那些文官服饰的品阶是正三品,而那武官则是右骁卫统领齐召南。但任肆杯离得太远,听不见他们的交谈。只见齐召南与那几人作过一揖,便领一批士卒离开此地,留下另一半人看守。
      任肆杯决定晚上再来,借夜幕掩映去探院中虚实,于是离开承乾宫,向来路时的东五所去。

      “原来今天早上,在明德堂外面的那人是你。”长庚说。
      “我就藏在那梅树上,你没发现?”
      “我只看到树枝在颤,还以为是鸟。你的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我找了个好大夫。”
      “已经痊愈了吗?”
      “这毒……”任肆杯刚想说这毒无法痊愈,但见长庚目光关切,便改了口。“已经好了七八成了,不影响。”
      长庚一听任肆杯的毒无大碍,便迫不及待地问:“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
      “我师傅,”任肆杯一笑,伸出十根手指,“练这功夫很辛苦,十年才算初成。我从小开始跟师傅修习,每日脚绑沙袋,从山腰的石阶往上爬,要在日出前抵达山顶。”
      “如果你没有赶到会怎么样?”
      “那我就得再绑着沙袋爬下山。我和你一样,总在练武时偷懒。但我慢慢发现,如果不认真练武,就打不过我师哥,所以我只好听师傅的话,专心修习。”
      “你师哥比你更厉害?”
      任肆杯点点头。“厉害得多。”
      “那他现在在哪里?”
      “他去边关当兵了。”任肆杯不想继续谈论下去,便拾起木几上那本没了封皮的旧书,见反扣的那一页首列印着:
      第七十七回泣秦庭申包胥借兵退吴师楚昭王返国。
      任肆杯道:“你也看《东周列国志》?”
      “任大哥看过?”
      “看过,”任肆杯放下书,“和你一般年纪时看的。”
      “这书里的故事真好。要不是烛光太暗,看久了眼睛会酸,我晚上不睡觉,也要读完这书的。”
      “晚上不睡觉,所以白日听课时便打瞌睡么?”
      长庚窘迫地一笑。
      任肆杯指着长庚裸露在外,缠满布带的那只胳膊,道:“你这胳膊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这个——”长庚犹豫道,“是三皇哥打的。”
      “你惹他了?”
      “说了些不中听的话。”长庚的声音渐低下去。
      “我以前身上也老落伤。”任肆杯腹中饥饿,便拿起长庚没有吃完的糖油饼,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说:“都是我师哥打的。”
      长庚睁大眼睛,眼见自己一天都没舍得吃的食物悉数进了任肆杯的肚子,心里着急,但不知该如何说。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下次出宫再给你买去。”任肆杯道。
      “这食物叫什么?我从未在宫里见过。”
      “糖油饼。京城百姓常吃的早点,你没吃过?”
      长庚摇摇头。
      任肆杯想了想,道:“那螺丝转儿呢?”
      “不曾。”
      任肆杯吃掉最后一口糖油饼,把指尖沾到的油脂在衣襟上抹净。“行,我都记下,等回头出宫时,给你带全了。”
      长庚愣住了。“不用……这太麻烦你了。”
      “我还要在你这儿住段日子呢,总得交租子吧?”任肆杯吃饱喝足,在席上躺了下来。夕阳的方斑正好罩住他全身,晒得他自在舒服。果然还是比咀英阁的冷榻要好。任肆杯一想到今晚还要去承乾宫,便闭上眼睛,准备小憩片刻。
      长庚想要追问,但见任肆杯已经阖上了眼睛,一时踌躇,不知是否该出声。这时,他听见任肆杯道:“《东周列国志》的第七十七回,你不用看了,我今晚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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