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界》夜风云影

2、Chapter2

　　龙兴歌舞剧团，仓库。
　　“夏老师，你到底在找什么嘛，这么多年了都不告诉我。”
　　少女赤脚趴在柜子上，双手托腮巧笑倩兮，只是对面那人背对着她，无缘赏此美景。
　　夏凛十年如一日地穿着那身白衫黑裤，脸上也是几乎从未变过的淡漠——这让人很难把这个他与数年前险些在钟塔上杀了秦筝的恶鬼联系到一起。虽然二者同为一人，或者说同为一鬼。
　　“你不必深究一个已死之人的想法，有时候即使他们自己也未必搞得清。”夏凛终于舍得收回他那仿佛粘在了窗户上的目光，转身直视少女，双眸漆黑明亮，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悲哀至极，“我除了一个名字之外什么都不记得，我所有的言行也不过是生前未竟执念的投影罢了。”
　　所有的一切都非发自本愿，或者说根本不存在所谓“本愿”。
　　漫天星光透过玻璃，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背上，竟使他看上去如众星之神般璀璨。
　　夏凛的五官苍白深刻，眉骨、鼻梁挺直与他那瘦削的身形相得益彰——也不知生前就是如此还是做鬼的普遍体重达标——乍一看是个冷漠不近人情的样貌，可在他活动起来时却又由内而外地散发一种让人莫名亲近的气息，一下子冲淡了那身冷漠，最后体现出来的便是如劲竹般的文气。
　　这是一种非常奇异的、令人不由自主接近却又发自内心尊敬的气质。
　　所以剧团排练间歇时，少女总是双手托腮地想。
　　想他还“活着”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走了，你好好练。”夏凛轻轻一点头，转瞬之间身子就已在数米开外。
　　“等等！”秦筝猛地起身，哐当一声撞倒了头顶放满演出服的架子，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衣服劈头盖脸撒了满身，差点压得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你等一下！”少女飞快抖掉演出服，几步就蹿到了鬼魂身前，张开双臂拦住了他的路。
　　夏凛顺从地停下，低垂眉目注视着这个矮他大半个头的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由玻璃铸成，冰冷利落不带丝毫感情。
　　秦筝下意识一抖——她险些忘了对方并非人类，而是一位多年来非生非死、徘徊在人界边缘的厉鬼。然而这次她鼓足了勇气，眼错不眨地盯着夏凛地眼睛：“你能不能至少在每次离开之前，让我把想说的话说完？你这样说走就走的行为太不尊重人了！”
　　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来说，这已经是她所能表达的极致了。此刻她低着头小脸微红，双手握拳抵住后腰，小皮鞋的鞋跟不断在地上摩擦，发出并不十分悦耳的声音。
　　她低头等了半天也不见回应，小心地抬起一点眼皮瞟向对面时，才发现那里早已不见人影。
　　秦筝：“……你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吗？”

　　如果夏凛真的肯乖乖听人把话说完，他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等境地。
　　远方是烈日炙烤的大地和赤红色的的天空，残云几缕堪堪挂在当空，空气静寂得没有一丝流动，仿佛一块凝固在巨幅油画上的干燥而尚未龟裂的颜料。但是当人真的站到上面去时，会感觉脚底有微弱的酥麻感，仔细听的话还会发现不太明显的低沉的轰鸣。
　　这是战争的低吟。
　　正如秦筝所言，夏凛其实可以归为民间传说中的“厉鬼”一类，他对人类几近全知的观察视角和了解，足以帮助小姑娘击溃来自人类的一切恶意。
　　夏凛曾说他死的时候心有不甘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小姑娘听信后险些天真地以身犯险，从那以后夏凛就再没提过任何有关“死亡”的话题。秦筝为此懊恼不已。她也一度及其厌恶夏凛那一板一眼的说话方式，也尝试过纠正，然而均以失败告终。她一直尝试着改变夏凛，然而或许直到今天她才彻底认识到，夏凛——或是说亡灵——的想法并不能随着生者的意志而改变。
　　夏凛之前不止一次对秦筝强调这一点，然而她并不放在心上。直到今天——
　　今天之前她对“说服夏凛”这件事抱有的希望一点点消磨，而今天她的期望却直线般陡升，又紧接着被狠狠摔落在地。
　　歌舞剧团的全团会议上，团长，也是最大出资人发表了一段讲话，其大意为日寇犯我中华，其军气势汹汹直逼龙兴城，我城防御薄弱，必于不久后沦陷。贼寇得胜后必将强令我团为其歌舞助兴，吾必誓死不从，尔等成员不必为吾一人之志白白葬送性命。若欲趁贼尚未到来之际逃离龙兴，吾皆不挽留，尔自行离去便是，吾亦会供给行路盘缠，绝无苛待。
　　实际上话已至此，多数团员必将选择离去。不是他们不顾信义，而是短短几年的交情并不足以支撑他们为某人的一腔热血献出生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尚且各自飞，更何况这单薄的老板与雇员之间呢。
　　而秦筝偏不。
　　她正处于少年人最青春朝气、富有活力，但也最热血莽撞、固执不听劝的时候。她着剧团成员大都选择离去，团长却毫无怨言的一幕，不知怎的就一下子跳出来告诉团长她要留下，使得团里之人无不抱之以惊诧的目光，有龌龊下流者已经在心中编排这年轻貌美的女孩儿和多金的团长之间的“故事”了。
　　秦筝却不理，她的目光始终游移在面无表情杵在窗边的夏凛，似乎期许着能从这张永远冰封的脸上汲取到一丝赞许。
　　夏凛双目紧闭，面上隐约有一丝动容，这份动容让秦筝鼓起了巨大的勇气，支撑着她哪怕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哪怕早已断绝了这份念想之后，仍能将那点妄念委婉地脱口而出。
　　散了会，秦筝示意他晚些去到仓库谈事，夏凛如往日一般准时现身。
　　事实上作为鬼，夏凛可以有意识地选择让生者看见自己与否。例如先前开会时，虽然他大摇大摆地站在窗边，但整屋人能看到他的，唯秦筝一人而已。小姑娘一直将此当作一种认可，甚至时时以此为荣。
　　但令她心寒甚至绝望的是，夏凛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放弃她这双早已脱离控制的耳。
　　“夏凛——！！”秦筝挣扎着爬起来，脚下打滑地奔到窗边夏凛离去的地方，凄声大喊。
　　回答她的只有大地那愈发逼近的轰鸣。
　　“夏凛……”她捂住脸靠在墙上滑落，指缝间滑落晶莹的泪水。
　　夏凛……你到底，在动容什么？
　　我到底……
　　我到底怎么了？
　　夏凛盯着双手，发现那苍白手掌似乎不再那么透明了。如果说以前他站在阳光下的时候，那光线仿佛毫无阻碍地穿透他而过的话，现在就像是终于有什么能把阳光挽留一瞬，让它在自己体内打个旋儿再飘落似的。
　　对，飘落。
　　阳光透体而过之后，不再像往常一样直挺挺地砸在地上，而像一片落叶，轻飘飘慢悠悠地抵达地面，使得他脚下本该时影子的位置留下一片水波般流动着的清浅光晕。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这似乎意味着他正逐渐脱离“鬼”的范畴，一步一步走向更加神奇且不可测的未知。
　　是什么导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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