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雪之埋》凤徊临

4、雪埋·断章·绝

　　不停地跑，不停地奔跑。
　　不知道到底已经跑了多久。
　　层层的压迫感从身后紧紧压迫着他的神经，让他根本就没有喘息的余地。
　　手在握紧的那刻传来了微湿的触感，掌心有些凉的存在能够感受到他的情绪波动，不安地抽动了一下。
　　收紧了掌心力气，终于在一息喘息中回过头去，看向那个面色有些苍白，双颊因为长时间的奔跑而染上艳红的人。
　　眼中尽是担忧。
　　此刻才反应过来什么一般，抽了抽在寒风中僵硬的唇角，意欲扯开个让人安心的笑，却在身后的轰然响动骤响时整张脸一灰，眼神中的柔情转瞬被击碎在恐惧之中，浑身一震，不知又从何处调动了力气，扯了一把身后人便又是向前跑去。
　　前路无际，不知目的地是何处。
　　但心里清楚，非跑不可。
　　猎猎的风在耳畔作响，呼吸声被割裂在风中，化作雪一般的白扑向身后的人，本能一般抬手去挡，将身后人紧紧护着，那动作让奔跑的速度受到了阻挠，脚下的步伐节奏被打乱，从掌侧掠过的东西显示着担心不过是惊弓之鸟的战栗，脑中却只知道现在更是断然不能停息，只能狼狈地带着人继续奔跑。
　　到底是为什么啊。
　　在数百个日夜之后，仍然会心生迷惘，这样问着自己。
　　因为，我是最后的救世主啊。
　　然后再这样冷笑着回答。
　　能听见后方的轰然与偶然响起的惊呼惨叫，那些叫声仿佛是丧钟般敲击着胸口，沉重砸在心上，只有握紧掌心那只手。
　　手的主人用虽然轻微，却足以感知到的力气回握住了牵着她的手。
　　回眸，是张残缺的笑颜。

　　打从我出生开始，便陷入了这个逐渐步向灭亡的世界的漩涡之中。
　　在我出生的两年之前，世界上已经在频频发生不明物体袭击人类的怪异事件，科学家经过了一系列的分析，最后能够得到的结论也仅仅是，那物体不会袭击人以外的任何存在，包括地球上的动植物也好，无机物也好，只要不是“人类”这种物种，就不会对那物体产生吸引力。
　　而人类，会一直吸引着那如同汞流一般的皑白色液状物体，直到他或她在那液体之中，化作白皑色的碎屑为止。
　　那帮科学家将这种现象命名为，
　　“归皑”。
　　对碎屑的分析表明，碎屑中仍然可以提取出遇难者本身的DNA，分辨其身份，而碎屑本身，如同是人体最后给这个世界，遗留的纪念品。
　　对于那种仿佛有着生命与自我意识一般的液体，科学家尝试了各种方法，最后也只能够找到，将人体完全以防护服包裹，不留任何一丝缝隙的方法，以防止对方的入侵。
　　是的，入侵。
　　我第一次拿到关于防护服的说明书的时候，对于上面这样书写的文字，从喉间吐出一句带了些痰意的笑。
　　当作外星生物看的话，不觉得更有意思么？
　　那群没用的专家啊，该多看看科幻片了，这样的敌人，若是放在科幻大片里，不就是个被烧毁老巢，然后被主角全灭的玩意儿么？
　　还什么，呼吁人们一定要穿着防护服出门，带好供氧面罩，封闭好全身。
　　简直就是做无用功。
　　看向窗外纷扬的大雪，我向房中另一个人这样说着，毫无忌惮。
　　她吃吃地笑着，如同圣诞夜夜空中晃动着的银色响铃。
　　我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女人就是这样，要么精明得要死，如同我那个整日泡在股市的老妈；要么笨得要死，就像我面前的这个女人。
　　好死不死，她是我女朋友。
　　名字保密，那是只属于我自己的称呼。
　　平日？那不过是个代号，阿猫阿狗都无所谓，只是个代号罢了。
　　只有那个名字，还有她，是真正属于我的。
　　哪怕有一天她不属于我了，
　　也还有个名字不是？
　　很好笑？难不成你喜欢穿这玩意儿？
　　我这样问她，不意外看到她笑得更加开怀，脸颊上的两个酒窝深陷着，确实是看着赏心悦目的意思，白洁的牙早已超出了规范的八颗，毫不顾忌自身形象地露在外面，甚至暴露了些羞涩的牙龈。
　　我抖了抖手中的防护服，到底还是放弃了穿上它的想法。
　　反正……我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窗外，纷纷扬扬地落着雪，将大地冰封为一座巨大的雪雕，只剩下雕塑中的活物，不知下一步剧本地来回奔波着，努力消融着冰雪。
　　又或许他们其实知道呢。
　　还是穿上比较好吧，毕竟现在的情况不就是那样。
　　她说着拿过那件防护服在手，半是劝告半是提醒的语气，那双手在我身上游走，将防护服如同一层轻纱般瞬息间套在了我的身上。
　　那手法可谓熟练，仿佛演练过千百次一般。
　　好、好。
　　我认命地点了点头，配合她的动作戴上了防护面具，直到她的声音在耳畔只剩下嗡嗡的闷响，才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我说……要是没这么多麻烦该多好。
　　临行前我这样说了一句。
　　不过比起被“归皑”，我更怕成为“疫苗”。
　　拉开了房门，刺骨的冷风将面罩击打着扑向我的脸，那寒意，似乎也穿过了那一层防壁，渗进毛孔。
　　我一边漫无目的地在被覆白皑的大街上游荡着，一边看着周围的情状，想着这个世界的事情。
　　“疫苗”，是对抗“归皑”的唯一手段，那帮搞科学的家伙在媒体上大肆宣传着从某些人身上寻找到了与常人截然不同的DNA序列，那种特殊的排列组合让造成“归皑”的液体——被他们称为“死神”——无法识别他们是人类的信息，从而无法对他们做出反应。
　　我说，到底还是因为DNA的问题嘛。
　　让那帮家伙更加兴奋的是，他们发现这种DNA是可以通过什么什么玩意儿的移植进行共享的，这无疑是对于这已经基本宣告完蛋的世界的拯救，就像是身处地狱之中，忽然听见了天使的吟唱。
　　无论是赞歌或是悲歌。
　　携带“疫苗”的人并不多，至少在我现在看到的电视报道中，全球也不过找到了三个有这东西的人，而他们俨然成为了世界的救世主，被国际上的专家团团包围，等待以自己的血肉哺乳世人。
　　啧啧啧，那过程，肯定很痛。
　　哪怕只是随便猜想一下，我就觉得浑身发抖，不过大概还有天气的原因也说不定。
　　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穿过两条被冰雪覆盖的街道，却发觉一直光顾的小卖部，此刻却是铁门紧锁。
　　皱了皱眉上去敲了门，无人回应，只有铁门上轻飘飘一张纸引起了注意。
　　呸。
　　我啐了一口在那门上，那白纸上是店主老头儿的话，写得文绉绉的，好在别的话虽然绕来绕去的，那个“近日停业”我还是看得明白的。
　　什么“经营不善”，“业务整顿”？
　　不就是怕死么，有必要这么藏着掖着么，那老头虽说七老八十，平日里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儿，可嘴上却常常吹嘘自己年轻时当过兵上过战场，身强体壮，身子骨硬朗。
　　这时候倒怂了？
　　我用力在铁门上捶了下，那震动从铁门传至掌心继而到全身，把身子的寒战都给压了下去，只是哗啦啦的铁门响动还在不停摇晃着，响动晃得人心烦。
　　抬手还想再捶一下，却也只有泄气了，放下了。
　　算了，这也没办法，怕死么，人之常情，市里那几家大超市早就“歇业整顿”了，也就小卖部还能坚守一会儿。
　　也是不容易啊，老头儿。
　　我在铁门上轻轻拍了几下以示安慰，虽然知道对方不可能知晓，却还是想那么做，也真的那么做了。
　　似乎看见了什么从未见过的场面，又仿佛只是一个晃眼，一个错觉。
　　触目的白，白得吓人。
　　撇了撇嘴环顾四周，仍是空无一人，拍了拍腰间的口袋，钱包倒是还在，只是这没东西可买实在有些让人头大，要知道现在这局势要买到东西简直是比登天还要难，特别是食物什么的。
　　简直跟难民没什么两样。
　　本来这次出来就是为了给家里的冰箱添点存货，这下子可是有些棘手了。
　　毕竟接下来的一个礼拜甚至更久的时间里，都有可能没有地方买吃的了。
　　俗话总是在遇到事儿的时候说得最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刚才那种“慰问”的意愿早就随着即将挨饿的现实认知而烟消云散了。
　　行吧……老头儿……算我倒霉。
　　别让小哥我再见着你。
　　这么想着我虽然是几万个不情愿，在心里骂了那老头儿几千遍，到底也只能转身，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而后忽然便是一阵冷风，漫天飞雪遮掩了双眼，眼前也好，身侧也罢，远景近景不约而同均葬身于那蔽天的皑白颜色，方向感被狂风带走，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感觉，还能够从那片白中寻找到一线方位。
　　喂喂喂……
　　我咳嗽了几声睁开了眼睛，透过已经重新洁净了的防护面具看向四周，仍是熟悉的街道，只是，那白的颜色似乎更加晃眼了一些。
　　正打算继续前行，腰间一阵震动，响起了手机的铃声，我翻了个白眼伸手去掏，却发觉这身防护服正正好好阻挡了我的动作。
　　啧。
　　我四下看了看，找了个没人的拐角，拉开拉链把防护服一脱，顿时冷风灌进了防护服里，激得我浑身一哆嗦，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了，赶紧把手机掏了出来。
　　有卫生部门的人来了，你……
　　女友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惊慌，电话那端传来来来回回的嘈杂声响，偶尔掺杂着一两句人的说话。
　　我刚想回话，忽然那端便传来一声“你在给谁打电话？”，以及女友的一声惊呼，我愣在原地，那分明是……
　　我们不强求你，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够好好考虑一下。
　　是的，我绝对不会听错的，那个家伙……知道我秘密的那个家伙……果然还是不安好心啊！
　　该死的！
　　我摔下手机，也不顾那防护服是否还完好的在我身上，拔腿就向家跑去。
　　还未到家门口，就能够听见女友的喊声。
　　我遥遥望去那在白皑之中身着黑色防护服的人群，其中女友被他们强制套上了防护罩，那些人拉扯着想要将她带上车。
　　我冲上去就是一个狠踹，踢倒了拽着她手的那个男人，拉起她就往人群外头跑。
　　也幸亏对方来的人不多，在我的全力冲撞之下，好歹是从那帮人的追捕中逃了出来。
　　哎……他们……是要把你带走做身体检查么？
　　在废旧的仓库里，女友这样问我，眼里全是担心和忐忑。
　　我看了她一眼，卫生部门专用的防护罩衣还松松垮垮地披在她的身上，她额前的发散乱着，眼角红红的，似乎有泪。
　　嘁，不然呢，好不容易找到救世主，不好好利用，不符合他们的风格。
　　我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刚刚还没觉得，此刻停下了脚步，方才觉得喉咙里烧得慌，腥气有些重，到底还是跑得太不要命了些。
　　不不，就是因为要命才跑啊。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替她拉上了防护服的拉链，看着她染了紫色的发丝，还是叹了口气，然后开口。
　　我说……要不然，你回去吧。
　　她就在那时抬头看我，那瞬间那眼神带着水汽，仿佛有着万千的迷惑力，让我为之一怔，而后几近疯狂。
　　也许，这是最后的逍遥也说不定。

　　我们……要跑到哪里去？
　　她脱下了防护服这样问我。
　　跑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咯，总不能在这里等死。
　　我一边观察着四周的环境，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最近的追兵似乎是变得少了许多，明明才一个月而已，那帮家伙似乎是放过了我一样，再没见到过他们的身影。
　　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她担忧地说着，令我回过头去，方才意识到她脱下了防护服，心下一惊把那被随意丢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扔给她。
　　你不要命了。
　　我没好气地说着，看到她吃吃地笑了起来，顺从地接过防护服，却没有穿上。
　　你保护我不就好了，这东西碍手碍脚的，逃跑也不方便，做别的事情也不方便。
　　她冲我眨了眨眼睛，暗示着什么，我却没心情跟她搞那些有的没的，因为我似乎是听见了车子的声音。
　　多年混在道上也不是白混的。
　　我拉起她的手就是跑。
　　一直跑。
　　没有目的地，没有尽头地跑。

　　直到那一刻，我还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跑下去。
　　我抬头，看着她的脸，逆着光，什么都看不见。
　　她轻轻言说着，淡淡的话语，只剩下冰冻的意味。
　　你以为我死了？我也差点这么以为。
　　她这样说着，回头看向踩着皮鞋的来者，低声说了句什么，后者了然地“嗯”了一身，转身离去。
　　上面说，“疫苗”是可以遗传的，不过一旦遗传给了下一代，上一代的“疫苗”就会失效，其实我是不相信的呢，失效什么的。
　　我无力再抬头，只能垂首，看向她着了黑色皮鞋的脚。
　　呵。
　　我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
　　不过真的很谢谢你，毕竟没有你，我们也不会有机会证实这一点呢。
　　她蹲下了身来，因为体型的限制，动作有点吃力。
　　那身形逆着光投下阴影，将我完全笼罩在其中，完完全全地。
　　真是不好意思啊……让你一直都那么努力地逃亡，不过我也跟着你来回奔波辗转，也算是你赚了不少吧。
　　我忽然就抬起头去，在那片黑暗中努力去分辨她的眼睛，却只能看见一片片黑暗，消匿在黑暗里。
　　突然我就觉得有些无措了。
　　突然我就觉得有些绝望了。
　　那与此前多少个日夜我差点被那些家伙抓住不同，与此前我看着她以为她要死在我面前也都不同。
　　那寒，如同那天的冷风，灌进我的防护服。
　　我忽的想起以前她看着电视上的肥皂剧，学着里面的女主模样，作女王状跨坐上我身，挑起我的下巴，眯着那双眼睛，勾着唇角问我。
　　爱我，你怕了么。
　　眼睛里大约该是满盛的爱意的。
　　我的眼前就是那神情，再透着过去看向那一片的黑暗。
　　却是无法再像当初一般拍开她的手，在她头上乱揉，对她的非主流行径嗤之以鼻，宠在心底。
　　……
　　我怕了你了。
　　我开了干涩的口，叫了那个属于我的名字，那声音有些嘶哑，多日未进水食，实在是有点撑不住了。
　　她笑了，那笑声还是如同圣诞夜的银铃，在我听来，此刻却更像是天使的歌。
　　在地狱深处听到的天使吟唱。
　　源自穹顶之上。
　　我闭上双眼，任由那不明来处的颜色，那不知何处的场面，冲涌进我的脑海。

　　这一次……有点特别。
　　我看着手上的报告，向着身前方那个倚着栏杆的人如此汇报着。
　　“我知道。”
　　他的语气轻松，言辞中尽是了然的意味。
　　我提笔在报告的最后签上名字，完成了整页报告的记录，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边，递上那文件。
　　“没事，放那儿吧。”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似乎并不在意那结果究竟如何。
　　我却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没有人比他更加在意实验的结果。
　　“这回的障眼法，你觉得怎么样？”
　　他忽然开口问我，让我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迟迟未再开口，分明是要听我的答案，我抱着那报告，只好去思索，而后斟酌着开口。
　　从假抗体的迷惑性来看，非常出色。
　　他笑了，笑起来一如手中的铃铛般悦耳，哑光的皑白色液体从他脚下逆着重力而上，缠绕上他的指尖，停在他的面前，仿佛温顺的宠物，哪里有那个世界的人们所说的，“死神”的架势。
　　“那就够了。”
　　他看着那皑白色说着，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标记编号：34624714635
　　标记来源：银河系地球
　　标记性别：男
　　标记年龄：23
　　标记姓名：绝
　　标记特性：标记认知完备，放肆不羁，罔顾法纪，重情义
　　抗体编号：E-01938
　　抗体机能：终端收回
　　回收时间：X106.12.25
　　回收状态：除机能外完好
　　标记实验关键词：感情，背叛，假象
　　回收许可：监管者
　　回收者签名：回收者】

　　我拉开那层盛放着躯体的冰柜，寒气并不重，却还是让我的手有了一丝颤抖的意味。
　　内里躺着的人面容平静，看不见波澜，染成黄色的乱发此刻在少许冰冻的作用下服帖地排列着，少了些张扬的意味。
　　我还记得将他带回来的时候，他眼中的颜色。
　　我也记得在观察他的那些时候，他眼中的颜色。
　　无论是多么明亮与锋利的颜色，此刻的他，到底也只是躺在这里，沉睡而已。
　　我用力推上冰柜，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听闻身后传来步声，与铃铛的响音。
　　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