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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贤胡雁温言劝姨娘 悲爱玉恶语训娇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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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画,写意讲究形简而意丰,工笔讲究精严整齐,二者技法不同,意蕴更是千差万别。至于更细分些,山水画,讲究胸怀广远,容得下山水万千;人物画,讲究秀骨清像,衣带当风;花鸟画,则讲究枝叶穿插、墨色淋漓、形象逼真。然而画虽有千种技法,最重要,是气韵二字。”
“气韵,则更是难以一时学来的。”胡雁一语未毕,便看着盛五早已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四处张望着。是了,春和景明,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哪里能将心思留在这枯燥的画卷上。她也不恼,只是娓娓道来:“气韵二字,顾名思义,一为气,挥洒自如,似有型实则无形谓之气。譬如你看,这卷山水中,可有一笔画云,一笔画水?可是你却看着,分明是水流云动,这便是有气了。至于那花鸟鱼虫,你瞧着画上的鸟虫分明是静止着,可纤毫毕现、活泼欲动,似乎马上就要飞走似的,这也是有灵气了。二为韵,韵者余味也。韵,则是画者的灵窍所在了,我汉人讲究文人画,那画匠们技艺再巧夺天工,画作也不得传世。故而,画作者的底蕴才是画韵的关键,一味求真求实,或者太过飘洒写意,都不是画中上乘之作。”
“自然了,你们年纪还小,尚不能懂得其中深意。不过,今日你们开始学画,我就得将这书画最根本的道理同你们讲,你们往后,要一边学,一边参悟,等悟透的那一天,也是真正学成了。”
七年了,她亲自教着这几个女孩儿,如师如母,先是开蒙,再学写书法,书画同源,待得她们能写字,再授之画艺。胡雁自小同祖父学画,祖父是一方大画家,画作曾被咸丰皇帝御笔亲题,她的画作,竟不逊于许多名士,只是女子身份,不得为人所知。她盼着着几个女孩儿,也能继承自己的衣钵,虽不得以一画动天下,也可以培育胸襟丘壑,闲时寥寥几笔抒怀,也是很好的。其间,太太也因她不教那女四书颇有微词,又觉得她用心太过,耽误了学习针凿刺绣这正经的女儿本分。然而胡雁平日温婉柔和,又纯孝端庄,太太终究也是由她去了。到底她自己亲生的嫡女是最为才德双全的,至于她们,只要不出格,怎样都是无所谓的。
这一年,五姑娘、六姑娘都将满十三岁,七爷与九姑娘也到了十一岁,而和儿也已八岁、寄远正是七岁,这都是孩子们最顽皮的时候,盛家一天到晚也十分热闹,不是这个哥儿爬树逃学,便是那个姑娘同人起了口角。外头的世界,在这七年间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动乱。义和团席卷了整个北方,盛家也不得不被打劫了一番,然而盛道存有先见之明,在山洞里积存了大部财物,总之未受损失。祸福焉知,义和团因着盛家与洋人的几分交情为难,可那场真正的浩劫席卷中华大地许多高贵府第时,盛家却得以侥幸保全,这是Johnson先生一封亲笔书信的缘故。可盛公从此也更加小心谨慎,知道时艰难克,只求苟全性命,一家平安。如今的情状,洋人势力通天,他痛心于国之衰微,也不得不感叹果然西洋有可效仿之处。思礼当年出洋,如今看来,正是深有远见之举。
而这场动乱里,也有因此受益之人。自被逐出家门后,郑作成并未浑浑噩噩,反而是在时代的浪潮中,踏上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他考入开平学堂武备步兵班,学成后投靠三镇统制,竟也颇得赏识重用。当年落魄旧事再不必提,思容也与他同赴北洋,太太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不枉她日日在佛前求告。只是可惜了思容自失子后,不知是伤了身体还是时遇不佳,再无所生养。
爱玉这几年丰润了不少,只是性子越发狭隘。胡雁是个温厚的人,她却总是假想胡雁为敌,处处针对,冷嘲热讽,后来,连公婆也懒得多去走动,盛家上下念她到底可怜,也就不太追究。寄远也被她宠溺得很不成样子,已是七八岁上的人,却是如稚童一般任性无知,平日稍有不顺心的,就是撒泼打滚一番,老爷太太也很是头疼。
那日她又借口头疼病,打发丫鬟回话,不去请安。雅兰觉得她有些太不像话,一个月稀稀疏疏通共来过两三次,便带着云巧亲自到三房院中去。一进黑油大门,便听得里头吵吵嚷嚷,好不热闹。方到了卧房门口,只见一个白瓷盏忽得飞了出来,碎瓷瓦飞溅,几乎伤到众人。雅兰与云巧惊呼一声,爱玉方才瞧见她们。
她仍穿着昨晚的睡衣,披着一件绸缎袍子。头发不过是由玉簪松松挽着,汗水湿了前额,几根碎发贴着额头。她眼下乌青,神态疲惫,更是动过气的样子,微微喘着。而少爷更是衣衫单薄,正在地上嚎哭。一屋子丫鬟仆妇都在劝着,也不见好。
云巧皱眉,心下暗暗道:“这样大的孩子,竟然如此不懂事,虽说是爱玉平日宠爱,怎得这样泼皮起来。”
爱玉见婆婆来了,也不觉得臊,更是跪下哭道:“从此后,我再不管他了,求娘让我去了罢!”说罢,更是一头扑进雅兰怀中,眼泪鼻涕湿了她满怀。
雅兰又气又急,却仍耐着性子,命人将小少爷挪到厢房吃些点心,又让丫鬟将爱玉带到内室好好梳洗一番,才问起今日这闹剧的缘由。
原来不过是极小的事,去年寄远入了家学,然而他开蒙晚,也不聪明,常受先生斥责,他更是厌学了。平日上学,推三阻四地不去,或是撒娇,或是哭闹,今儿爱玉横下心是要让他去,然而寄远骄横惯了,如今忽然不遂他意,就天翻地覆起来。爱玉性子刚硬,母子两个一大早怄气,各不相让,爱玉气急了又舍不得责打,只得让无辜茶碗受了气。
雅兰听后,哭笑不得,却见爱玉塌了天一般,也只得耐心劝慰:“男孩儿,总有这样一段混世魔王般的日子,不过如今他这样,也是你疏于管教的缘故。往后,你只对他严厉些,慢慢也就好了。”
爱玉平复了些,道:“我统共一个儿子,平日里什么是不顺着他的,怎得他如今,成了个冤孽!”说罢,又是一阵伤心,掩帕呜呜哭了起来。
“娘,您瞧瞧,差不多的年纪。那思信七八岁时,半部四书都能背,可我这孩儿,大字都写不出来几个……也不是非要他当状元的,只是他不爱读书,性子好也就罢了,偏偏又是这样顽劣……”
雅兰叹道:“这个孩子,小时候那样聪明可爱,怎么如今淘气起来!这样,你若是舍得,让他去二房里住一阵子,可好?老二性子好,又喜欢孩子,说到底也是个男人,好好管教他一番,你看如何?”
爱玉忽得阴阳怪气道:“让她看我笑话么?娘是不是,嫌我不如她了。”说罢,便拉下脸来,不再听劝。
雅兰无奈,只得罢了。也好,胡雁刚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想必也不再有精力替爱玉管教。若是寄远的父亲在,想必也不会任由……唉,提起儿子,她又是一阵伤心,这些年来,不过是半年一封书信,照例问问父母安好,竟也一次不问他的妻子儿子,更是再未踏上中国的土地。
殊凤听闻了今天的闹剧,不仅暗暗觉得好笑,那秦爱玉傲得很,平日从不像胡雁一般对庶母们礼遇有加,是半点不放在眼里的。生了盛家的嫡长孙子,更是觉得自己是盛家第一功臣。胡雁这些年未再有生养,她冷嘲热讽、处处打压,若不是胡雁性子好不计较,还不知要起怎样的风波。好在,胡雁又怀孕了,但愿是个聪明俊秀的哥儿,好好杀杀她的威风。
胡雁前几日作了一幅“南山秋景图”送到她房里,她不懂画,却也知道应当很好,忙命人挂了起来。思娴从胡雁处回来,见墙上多了一幅画,不是胡雁的手笔又是谁?她伸出小手,摸了一把那山上的小溪,果真如胡雁所言,欲流不流,十分可爱。她咯咯笑了起来,却引得林殊凤注意。她忙过去,一把拉开她,并厉声道:“小孩子家家不懂,别摸坏了!”
思娴素来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她虽年幼,只得讪讪去了。从小到大,她只是不明白,为何娘总是对哥哥和颜悦色,对自己却严厉得很呢?似乎印象里,娘都在忙着管家里外头千头万绪的事,自己的童年,都是同两个姐妹与嫂嫂胡雁一起度过的。可是当他们结束了一天的学习,思敏思惠回到各自的母亲身边,她却觉得并没有一个真正让她休息的地方,母亲总是对她百般挑剔着、批评着。
上一回娘对我笑是什么时候?思娴努力回忆着,却想不起来了。
胡雁早早觉察出了,这个早慧的孩子与母亲的隔阂。她委婉地劝过殊凤,应当对思娴慈爱些。可殊凤却有自己的打算,这些年她尽心尽力管家,不过是想着争一分脸面,不让人因着自己的侧室出身看低了两个孩子,难免忽视了他们。好在,思信,寄托了她几乎全部希望的儿子,是最争气懂事的,她也几乎将余下的所有精力用在这个被她视为后半生唯一指望的孩子。思娴也是她拚了命剩下的女儿,她也要为她挣个好前程。她生怕旁人因着思娴的出身挑剔她,想着对她严格些,让她像个嫡出的大家闺秀般,可是有时难免顾不上,或者过分严苛,才让思娴觉得冷漠。
胡雁听了,只觉得这些虽有道理,本质上也是她重儿轻女的借口,她只得道:“女儿,是应当好好管束。可是思娴不是不懂规矩进退的孩子,她很聪明,也很敏感,姨娘往后应当多与她相处,多夸赞她。”
殊凤却浑然不觉:“我这每日,家里大小事务千头万绪,外头的产业也得我照管着,哪儿有空陪她胡闹呢。况且,我对她严格些,也是为她好,她会明白的。”
胡雁却不以为然,若是严厉中带着慈爱与苦心,孩子总不会不明白。分明是林殊凤过分好胜,一心指望着儿子,顾不上这女儿。她平日的辛苦委屈,也只得撒在这女儿身上。其实世上许多父母都是如此,对自己的日子不满生了怨气,就将这怨气美名为希望,去绑架无辜的幼童罢了。殊凤生了一对儿龙凤胎,本是天赐的福气,可她却亲近儿子疏远女儿,胡雁十分替思娴委屈,却也不好过分干涉长辈,只得对她偷偷关照。或是一小碟点心,或是多说了一会子话,她很喜爱思娴,更甚于思惠与思敏,甚至比起自己的女儿,她也不觉得思娴在她心里的分量轻了半分。
如今她再次做了母亲,这是她从未幻想过的快乐。八年了,二房未曾有过婴啼,也是着急过、伤心过、绝望过的。当她与丈夫,终于接受了生命中的这份遗憾,好消息却悄悄来了。这真正是造化弄人的缘故。
她抚着自己两个月的肚子,还是这样平坦,里头真的有个小小的生命吗?她不敢相信,一次又一次追问着郎中是否是误诊,直到郎中都不耐烦起来。二爷素来生活拙朴,在她怀孕后,却是少见得喝醉了一次,在院子里对月高声吟诗,笑得一家子直不起腰来。
临生产时,思娴摸着胡雁的肚子:“雁姐姐,你肚子里是个小侄子还是小侄女呢?”
胡雁故作为难:“我也不知道,思娴觉得呢?”
“一定是个小侄子。”
“为什么不是个小侄女,像思娴姑姑一样漂亮?”
“因为……”思娴仰起头,“大人们都说是个小侄子好,如果我说是个小侄女,他们会很不高兴。大人们,都喜欢男孩儿。”
胡雁温柔地牵起她的手:“思娴,都没关系,在我心里头,都是一样好。”
“那么,如果和儿有个小弟弟,姐姐还会对她一样好吗?”
“不会,”胡雁轻轻摇头,“我会待她更好,这样,她才会好好去疼爱弟弟妹妹。”
年末,腊月二十八,各处喜气盈盈,胡雁却先一个月早产了。足足疼了一天一夜,在正月初一生下了一个小小的男婴。正月初一,人人都说,这样重的八字,不是一般孩子能受的,必是命硬,是要有大出息的。
胡雁抱着孩子,倚在丈夫身旁。他们静静听着窗外的鞭炮烟火之声,不发一言,只觉得春天将至的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