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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思容出阁柔肠百转 蒋溪入府尽是天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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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那一日,十八岁的盛思容没有流泪,她不是铁石心肠,只是无暇伤感。她亲自为自己准备了丰厚的嫁妆与完备的嫁仪,连窗上贴着的喜字窗花的式样都是她自己挑的,她放心不过旁人来做,更想为母亲尽最后一分力。开脸时,喜娘用蘸了水的粗棉线一次次绞过,直到她的面颊光洁如玉,喜娘后来向盛府的人暗暗感叹,从未见过一位小姐,开脸时眉头都不皱一下,果真是大家风度。其实是彼时大姑娘正入神地想着与母亲道别时的一字一句,而全然觉不着痛楚。
秦氏却已是哭成了泪人,饶是巧姨与殊凤百般劝慰而不止。只见已经梳了头的大姑娘娉娉袅袅走进来,道:“这大喜的日子,怎么母亲不为我高兴呢?”两位姨娘知道母女要有体己话说,便都去了。
思容为母亲拭去泪水,便跪下道:“今日我就要成婚了,您在府里头,也得好好保重自己。”
“老二性子好拿捏,好在弟妹是解她性情的。这一年来,我时常瞧见他们一同在院子里读书作画,很是艳羡他们夫妇和睦。老二最笨,心却诚,我知道娘偏怜三弟,也原是他会讨母亲欢心,可是也别太溺爱了她而轻视了二弟夫妇,终究还是有个长幼,也别寒了好人的心。”
她第一次对母亲的偏爱直言不讳,可是她如果再不明言,怕是盛府再无第二个点醒母亲。
“如今家里人多,用度也繁杂,总也有人接着事务多钻空子。娘明察秋毫是一回事,给底下人一些油水也是应当的,到底心里明白就好,也不必和那起子人计较,伤了自己身子。姨娘们偶然有个不合宜的,娘也不必生些闲气,人多口杂,一时误会了也是有的。”
“如今我去了,娘身旁没个帮着的,也不是正理。巧姨温顺庸懦,凤姨机敏,却有些自己的打算,娘可用她们二人帮着理家,互为制衡,也可更好做事。”
“最要紧,还是父母大人身体安泰,盛家上下和睦,我便也再无忧虑了。”
秦氏自然是连声应着,又流下泪来,她原是想叮嘱几句女儿,可又想着女儿的见地才干早高于自己,更深为思容的懂事而自责。
思容出了门,正想着回房里稍歇一会备备精神,一转过去只见常丽姝站在月门外探看着,她满面笑容,问了丽姨娘好。常丽姝却一改往日的慵懒倨傲,竟也有几分泪意。
她似乎有些紧张,微微颤声道:“今儿是姑娘大喜,我不招人喜欢,也不会说话,不敢当着人道贺,就在这儿偷偷给姑娘道声喜,祝姑娘与姑爷从此福寿绵长。”
“多谢丽姨。”思容福了半福,方欲离开,只听得丽姝有些激动,道:“我是个再低贱不过的出身,人人面上不说,心里哪个没轻看过我,只有姑娘未曾用那样忌恨中带着不屑的眼神看过我,只有姑娘。”
思容并未转身。
“姑娘,你还记不记得,我怀六丫头的时候血亏,旁人不过是开些补血的平常方子,你那时候就心善,让人拿了库房里东北的鹿胎膏来。人人嫌我,我知道,姑娘这一点善心,却是我在这儿得到过的仅有的好意。”
思容转过身来,看着泪流满面的丽姨,只是淡淡笑着,心下却也有莫名的酸楚泛起。
“好好照顾两个妹妹。”她握一握她在夏日因情绪激动而冰凉的手。
思容的出阁,让整个盛家伤感起来,连盛老爷一向持重至此,也不禁在拜别父母时悄悄抹了泪。思敏领着思惠与思娴,偷偷躲在大红的帐幔后看着,思娴那时尚不会说话,然而盛思容凤冠霞帔的美丽身影,却成了盛九小姐能够追溯到的,最早的记忆。
两日后,林殊凤与秦云巧各领了一串钥匙,开始同太太学着管家,太太也曾让二奶奶胡雁跟着一同理家事,可她却天生对此不感兴趣,只喜欢呆在房里,想起长女的嘱咐,太太也就不再说些什么。思仁夫妇成日在书房里,一个写字,一个磨墨,半日也没人说一句话,却都是笑着的。
同年十六岁的三爷思礼也同一户人家定了亲事,便是秦家的五小姐,太太的亲侄女儿。到底,她对这个幼子还是偏心的。
胡雁已经嫁过来一年有余,除了有些寡言与不通世故,也是个称得上贤孝才德之人,与盛府上下皆一片融洽。都道丽姨是个难说话的,那一日过端午节,竟也亲自绣了香包送到胡雁房中,连太太也称是奇事。
丽姨听了众人议论,只是一翻白眼,道:“那有什么稀奇,她见了我,可是恭恭敬敬行礼称姨娘的,绣个那劳什子给她才不叫欠情。”
那一日道存去了丽姨房中,只见丽姨又有些不乐,便问道:“丽姝,这是怎么了?”
常丽姝一扭脸儿:“哪儿有什么呢。”
道存知道她又是小性子,索性不理她,只是自己拿桌上的葡萄吃。
过了一会,又仍不住娇声道:“怎么人家都有了法兰西国来的好物儿,偏我没有。”说罢,便抢了葡萄去,只自己抱着闷闷剥起来。
道存忍不住笑道:“你怎么知道你没有?”
她一伸手:“给我。”仍是撅着嘴,眼中却是止不住的笑意。她接过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棱瓶,只有手掌大小。瓶内装着浅琥珀色的液体,丽姝摇一摇,就有一股莫名的幽香传来,她心下喜欢,端详了一阵子,却又一蹙眉头:“我不要同旁人一样的,别人挑剩下了,才来给我。”
道存大笑:“你果然是这样,牛心古怪的性子,”他拿过那小瓶,举到丽姝面前,“旁人不过得了一套法兰西的瓷偶,这从前为法兰西王后所用的香水,我也只此一瓶罢了。你若不要,我便洒到院子里去罢。”说罢,他假装要拿回香水瓶,却被丽姝稳稳抓在手里。
此次盛公旧友梅宗成来访,他刚从欧罗巴归国,为盛公带来了许多西学书籍并当地特产,最稀奇的还并非是那法兰西的香水,而是一架黑漆木的乐器,大而笨重,仿佛是个箱子。白象牙的羽键敲击就有清脆悦耳的响声,梅宗成说这是西洋最高雅的乐器,皇室的公主都要学习。
盛家上上下下自然好奇,都一日三次地到盛公书房里打量这个庞大的乐器,梅宗成大人也没说明白究竟叫个什么名号。丽姨娘胆大,有一日坐在前头自己摸索着音律敲了一敲,竟也有几分动听。
盛道存科举出身,可十分仰慕西学,如今梅宗成归国带了许多书籍,他欲学些西学,无奈不解洋文,便托人请了一位极文雅的先生住在盛府,专教他英国文字。这位先生是个单身汉,英国人,一年前来了济城,他其实早在中国游历了十多年,与那时候来中国的大多数洋人不同,他不为传教,也不为经商,而只是游历探险,将速写与见闻写成文章在英吉利发表。
洋人进府那一日,就连最不爱出门的丽姨都出来瞧热闹。丫鬟仆妇们都十分好奇,许多人是第一次瞧见这深目高鼻的长相,云巧胆子小,只隔着回廊多看了一眼,便吓得几乎快要晕过去。凤姨娘倒是觉得这个洋人不但长相有趣,做派也与中国男子有许多不同之处。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位眉目清秀的中国小姐,看着也只有十四五岁年纪,生得瘦瘦小小,盛老爷将她安排着与女眷们同住,在二门内为她收拾出了一间厢房。
云巧偷偷问殊凤:“这是不是那洋人的中国太太?”
殊凤也纳闷:“年纪上相差了一些,敢是续弦?或者是同咱们一样的人。”
二人相视一眼,掩帕而笑。
“我是Scott Johnson先生的养女,他来中国的第一年在一个小溪边发现了我,”她盈盈一笑,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他为我起名Cybil Johnson,你们也可以叫我溪。”
殊凤觉得,溪与她此生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她没有裹着纤细的三寸金莲,没有扭捏袅娜的步态,她笑起来时总是露出牙齿,而不像中国的小姐一般优雅羞涩。她的个性中带着烂漫,这是她与洋人养父四处游历的缘故,没有一日受到过任何名为“教养女儿”的束缚。
她不懂中国的礼节,甚至并不太懂得中国的文字,只是能同人交谈。她与盛府格格不入,但她身上那种璞玉一般的美丽还是令人难以忽略。殊凤很喜欢她,只是不知怎么,总觉得在她面前觉得自己活得卑怯。她总是坐在窗下静静读书,或者是无所顾忌地在花园中跑跳,她自由而聪慧的灵魂与这宅院内的每一个人都太不同。
胡雁第一次与她相见是在她来的第三天,溪正在廊下入神地瞧着一棵新柳,刚刚吐出来的嫩绿,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中让人没来由觉得欢喜。胡雁不爱说话,溪的中文也不算太好,二人一同欣赏着这微小的春意,不发一语。
次日,胡雁命丫鬟送去了一幅她亲绘的写意新柳图,溪见过许多中国画作,只觉得这一幅没来由得好。
二奶奶胡雁开始同溪姑娘学起了洋文,这又算是盛府的一桩新闻。太太下意识觉得不妥,转念又仿佛挑不出错处,便也由着她去。长女出阁后,她身体时常微恙,寻访了几个郎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时常在夜间被冷汗浸醒,但惊醒后也能如常入睡。或许这是她到了一定的年纪,身体发生了那自然的改变,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在家事上的精神也就有些不济。云巧为她求来了偏方,她服下后虽有好转,但那一口气是彻底松了,不过全心都在小儿子身上。如今盛府事务,竟大半都由殊凤与云巧料理。
思礼在家塾读书,却不像二哥一般在诗书上用心。一下了学,他便与同族内几个要好的同辈四处游乐,或是听曲宴饮,或是郊猎射圃,身上满是富贵王孙气。盛道存也曾多次苛责,无奈他偏生极会做小伏低,讨得老爷太太欢心,也索性有些放纵了他。
如今给他定了亲事,再好不过的亲上加亲。侄女秦爱玉是她兄长的独女,几乎是又一个如她一般教养大的女儿,正合适做个当家主母。胡雁无能,原本二儿子就不得宠爱,还有什么比未来的三奶奶——她的血亲——更合适接过她手中的家业么?她并不糊涂,让两个下人管着家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除了身体有些小疾,她几乎觉得自己的人生太过完满。儿女双全,阖家敬爱,偏爱的儿子娶了自己的亲侄女儿,女儿又嫁入了高门贵府,这是同她一样出身的女子所能渴求的最好的人生。
光绪三十七年,刚过了清明,人心也随着季节松动惬意起来。春日绵绵的雨夜,润泽大地也润泽人心。殊凤与云巧斜倚在月影窗下,一边刺绣,一边听雨。她们不懂文人听雨的风雅情致,却也能以女子的慧心感受自然的化生。思敏已五岁了,也在母亲怀中有模有样的学着女红。这样宁静的雨夜里,只听得一阵外头喧闹,殊凤蹙眉,还未来得及发问,只见榴花忙忙跑了进来。
“太太那边出事了。”
殊凤下意识想到的是太太的身体,又总觉得不至于,一时又急又怕,与云巧一同冒雨赶到了正房。一进花厅,只见老爷太太并二爷夫妇、三爷、丽姨娘都到齐了,太太被人掺着歪在椅子上,神色已是大不好了。二人俱不敢作声,只得向老爷太太行了礼,悄悄进门。
道存神色凝重:“你所言不虚?”
堂下跪着的正是思容的陪嫁侍女香云,从她哭得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殊凤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姑爷前几日在街面上看不过洋人霸道,出手斗杀了一个英国人,杀洋人可是了不得的事,寻常洋人也就罢了,竟是一位英国的勋爵。事情很快闹到了京城,老佛爷要治郑家上下的罪,终究是念着郑提督为国有功,只是罚了薪俸了事。
“可如今少爷是难逃其罪,老爷一力在上头担着。前前后后打点运作不知花了多少银子,这事可算了了,原本是极好的,可老爷却在全族人前头责打了少爷,族谱上除了少爷的名儿,赶出家去了! ”
太太哭道:“那么咱们大姑娘呢?该怎么办?”
香云亦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爷太太原本说是,祸不及咱们姑娘,让她好好在家里头。可……可姑娘说夫妇本为一体,少爷去哪儿她也随着去。便收拾了陪嫁的几件衣裙首饰,一同去了。”
她膝行向秦氏,抱住她的双腿哭求:“太太快想想法子罢,咱们姑娘……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她又如何吃得了外头的那些苦呢……”
秦氏还未开口,道存叹道:“香云,你回去罢。”
“这终究是郑家家事,我若去说情,反而叫人议论。况且看如今的情状,是郑公为保他避避风头,招惹洋人,未必事情会过去得这样快。至于思容,她素来要强,劝也是劝不回的。殊凤,你上库房里去捡些细软并他们过日子用得上的,叫香云偷偷带给他们去。”
秦氏等还欲再求,道存只是叫众人散了。
云巧与殊凤留下来百般宽慰太太,她虽仍是担忧,这一夜,到底也是过去了。
第二日溪听闻了郑家一场风波,她问胡雁:“为什么权贵杀人就能免于惩罚?”
胡雁愣了一愣,道:“你倒是第一个想到这儿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