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红鸾禧同临盛公府 绿罗裙空系旧闺闱 ...

  •   六十年后,盛思贤回想起自己一生命运的波澜,所有羁绊仿佛都开始于那个她还未出世的冬天。遥远的大洋彼岸,那时还是一个封建的末世帝国,在欧风美雨中飘摇着,她的诞生,她的成长,她的爱与恨,情与仇,都在这片土地上演绎着,而宏大的历史浪潮里她不过是一个微末的浪花,可在她自己的故事中,宽广的岁月的大河缓缓流过,每一寸涟漪都洒着闪耀的金光。
      大清光绪二十四年十月十二,黄道吉日,正是济城盛家长子娶亲的日子。盛氏已于济城耕读传家经营百年,到了盛公道存一代已是当地最为显贵的世家大族。盛道存生于光绪四年,如今正值壮年,去年却于他方崭露头角不久的京城官场上黯然隐退,辞官回乡经营田产,都说是盛公与维新派有些往来,被老佛爷面斥,为保全只得急流勇退。好在盛道存为人豁达,只是倦怠了一阵子便于家中以诗书为乐,并结交当地文人名士,也是乐得悠闲自在。如今长子思仁已年满十六岁,本是不急于娶亲,只是定了亲的胡家女儿年纪长了三岁,也到了该出阁的时候,便挑了好日子成婚。
      胡家远不及盛家富贵,却也家传百年墨香,祖上出过两个翰林。盛公道,与这样的清净读书人家结亲,是最好不过的。成亲那日,半个济州城的人都到街上去看热闹,想着以盛家之显赫,长房长媳的嫁仪应是何等气派,不想仪仗后七十二抬的嫁妆中,竟有一多半是书箱,百姓们都纳罕,敢是盛家二爷,娶了个状元不成?
      外头热闹,盛府更是门庭若市,盛道存在前院与故旧亲朋应酬寒暄,盛夫人秦氏在二门里头也是与各家女眷们品茶说话,半刻闲暇也不得。今日来做客的,多是当地与附近的世家,更有当年盛老爷在京师的同僚,非富即贵,就中提督府的夫人孟氏尤为引人注目,郑提督如今官运亨通,为一方大吏,这样的命妇都能亲到盛家贺喜,更可见盛公之名望。
      秦夫人今年已是三十有五,生下了二子一女,这些年来操持家务,亦是颇为辛苦,好在长女思容已长成了,从十二岁便帮着料理家事。盛公与夫人偏爱长女,自幼便如男儿一般教养的,而盛思容更是十分懂事,不仅通文墨,这些年教养弟妹、理家有道的贤名亦是为济城人称道。盛公通达,不分序男女之长幼,长女思容称大姑娘,长子次子便称作二爷三爷,男女皆按着族谱上的辈分起名,如今盛家已有了七个孩子,十分热闹。
      今日思容更是在二门里与母亲一同料理喜事,从天刚亮便命下人们洒扫,并亲自验看了备下的回礼和喜宴,各夫人们何处起居、何处进退皆安排了,又与母亲迎来送往,到了黄昏迎亲时也没歇息片刻。秦氏不苟言笑,也不擅寒暄,倒是盛思容席间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又很得宜,众女眷都赞她不止。
      一日总算这样忙忙过去,夜深了,新房里红烛高照,各处灯火通明,思容正在秦氏房内与母亲一同清点礼单。而孟氏也在轿中与郑提督闲话。
      “老爷,我今日在盛家,瞧见了他家的大姑娘,不仅生得端庄,言谈也十分爽利,今日娶亲这样大的场面,她更比她母亲料理得多。我看中了她,想着与我们家做媳妇是极好的。”
      郑提督之长子年方二十岁,尚未婚配,郑提督一向对夫人很是敬重,她既有意,与盛家结亲也是很好的,如今他深得太后宠信,长子娶亲不宜太过招摇,盛公如今已归隐,太后也不计前嫌赐了他一个虚职,这样为人谨慎又远离斗争漩涡的亲家,不会为他招致更多的忌恨与风言。两月之后,官媒婆便上了盛家提亲。
      好消息自然很快传遍了全府,大家都道果然大姑娘品非格凡,能被提督夫人看中,可是很大的福气。新妇进门,长女定亲,一时间盛府风光无限,喜气洋洋。盛思容却仍然每日如常理家,神态自若,只是眉眼中亦添了几分成熟。
      姨娘林殊凤一早得了消息后扶着肚子,蹒跚着来向太太请安。她生得本不算纤瘦,可被硕大的肚子称得四肢格外纤小,她进了门便想福一福道喜,无奈身子太过笨重,行了一半便蹲不下去。秦氏将其身又未起身,只是笑着让她不必拘礼,如今身子不方便。其实林氏也并非柔顺之人,之所以安分不过是因着太太素来威严,又暗暗挟制着姨太太们,她才不敢因着身孕在请安上轻慢了。她本是小家之女,父亲在城东开着香油铺子,在家中也是受宠的女儿,有着三分脾性,只是如今给人做了小,少不得有忍气吞声的时候。太太虽不算太和气,好在也未曾亏待了她。
      姨娘云巧早早便到了,她原是秦家的家生丫头,陪嫁了来又开脸做了姨娘,自然对秦氏很是忠心,平时殷勤侍奉,今日更是来伺候了梳洗。她性子温和,从未与人红过脸,林殊凤虽怕太太,倒是不反感这位姐姐,平日里竟是能说些话的。
      云巧见她来了,便笑吟吟问起来:“怎么肚子过了五个月就大得这样快?”
      秦氏道:“定是孩子长得很好的缘故。”
      殊凤又再三向秦氏道了喜,这几日秦氏什么好话没听过,却也总是听不够似的,只是笑着听了林殊凤的一番奉承。三人寒暄了一回,只见胡氏穿着绯色桃花流水绣夹袄,盈盈走了来。她虽已快二十岁,五官倒是很稚气,雪团一般的人儿。她向太太问了安,亦喝了一回子茶,只是话不多,安安静静坐着。
      殊凤暗忖,二爷本就是温吞性子,这新奶奶也是木头一样的,这日后当了家,两个都是好性儿的可怎么好。若论起当家的才干,她未必逊色于大姑娘,从前油坊里她便是能帮着爹爹算账对账的,经营料理她也看在眼里头。十六岁那年她梳着油光的辫子,倚着油铺的门看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不想一辆马车经过,溅起的泥污脏了她新裁的绣裙,她竟赶上前去同车夫理论,车里坐的正是回乡的盛公。几日后,媒婆便上了门,父母起初并不愿女儿做小,想着哪怕做个个寻常人家的正头夫妇,她却难忘盛公的儒雅,又想起济城人人皆知的那黑油大宅门与一色的雪白水磨砖墙,便成了盛家的三房姨太太。老爷待她,是很好的,他喜欢她有些市井气的性子,泼辣中又不失小女儿的娇羞。她进门不久便生了一子,只是老爷太太做主出嗣了他无子的族弟,她那是还太年轻,尚未觉醒母性,并未伤心太过,只是有些不甘心自己的怀胎十月之苦。很快,她又有了消息,她抚摸着柔软而隆起的肚腹,暗暗决心再不会让任何人夺走这个孩子。如今大小姐要出阁,新奶奶不中用,云巧虽忠心,却也是个没主意的老好人,她若顺利生子,老爷眷顾将更为隆重,岂不是她争一争的好机会。她并没有通天的野心,也知道自己出身在那里,不敢与太太相较的,只是这三个姨娘中,也应当做个最得脸的。
      殊凤请了晨安,与小丫头榴花在盛府的花园中只是走了几步,就觉得胸闷气喘起来,身子越发沉重,便是怀着头胎时也未曾觉得如此辛苦,只得回了房歇息。
      方出了园子,就见盛思容捧着一个小巧的青花罐来了。嫡出的子女不必向庶母见礼,她仍行了一个半福,殊凤也向她点了点头,心下叹道果然是很周全的姑娘,她虽心高,也从未轻看了这些人去。想着未出阁的姑娘害羞,她也就不提喜事,只笑问:“姑娘一大早来园子里做什么?“
      思容道:“我向太太请了安,听她嗓子有些沙哑,这几日人情往来多,我为她采些露水,如今方入了冬燥气重,用露水泡茶可解些,姨娘若是也觉得肺热,也可采些去。”
      “难为你有这样的心,姑娘真是福慧双全之人。”
      “姨娘谬赞了。姨娘这几日觉得可好么,我昨日和咱们家相熟的郎中说,教他这几个月多来几回,一切小心要紧。”
      殊凤道:“多谢姑娘,我是很好的。”
      盛思容望着林殊凤远去的背影,她有些害怕,仿佛看到了自己即将踏入的命运。浮肿的面颊,笨重的身体,还有那非人的疼痛……她原来也会怕。
      一个月后,林殊凤难产生下了一儿一女,因为过度用力,她脸上的痧点足足半个月才消去。盛道存大喜过望,为儿子取名思信,女儿取名思娴。就连林殊凤的娘家,也破例送去了重重的贺礼,这是正室生子才有的,秦氏母女执意如此,林殊凤再三辞让不得,从此,林记油坊的匾额便挂上了盛公所手书的颜体大字,在济城是十分光彩的事。
      满月时族中自然也开了家宴,林殊凤戴着大红的抹额,斜倚在床上与母亲说话。这几年母亲真是见老了,明明刚到四十岁的年纪,头发都白了一半,她看出来母亲是梳洗过的,可是她身上还是有着淡淡的油腥气,这样的味道伴着她长大,直到她生下第一个孩子后才觉得消散了。她曾一度觉得这样的气息令她蒙羞,拼命用浸花汁子了胰子洗澡,可如今再度闻到,她却觉得无比怀念,怀念油坊里飘着的芝麻的浓香。父亲当年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逃难来了济城,凭着一把芝麻才有了立足之地,这些年的辛苦她都看在眼里头。她第一次后悔了,她拼着性命生下的一对儿玉团似的小儿女,满月的家宴上,父母尚不是座上宾,甚至父亲也不能擅入这规矩森严的大宅,只能母亲来探看,也不得什么礼遇。
      甚至这两个孩子,都不得叫一声外祖父外祖母。
      她眼眶中有些酸楚,忍着不敢流泪,生怕母亲心寒。也仿佛是母女的感应罢,林母也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低声安慰道:“咱们好日子尚在后头,如今你只好好将这两个孩子将养大,好日子尚在后头。”
      思容一贯周到,她知道林母身份尴尬,便遣人传了话儿,母亲在前头有事,不必过去拜见了,也带了两匹极好的红青缎子并一应细点茶叶作礼。林母再三念佛,直谢了大姑娘几回。
      林氏的小院里热闹了,自然就有人的冷清。二房常氏这几日有些不畅快,她一向是老爷心尖上的人,老爷亲自起了名为丽姝,说是出自诗经,她也不懂,只觉得好听,府里人称一声“丽姨娘”也正是听得她越发为自己的美貌得意。巧姨娘不过是太太的附庸,当年她入府,太太硬硬塞给了老爷,不过是给他正室的面子,她又是个闷葫芦般的老好人,自然不放在眼里。倒是这个凤姨娘,纵然是容貌不及她美也仗着年轻凤光了一阵子,本以为是老爷一时心性,不想她又添了一对龙凤呈祥,真真是气煞人也。
      她梳了半晌头,越梳越烦乱,索性一扔梳子又回榻上拥着银炭手炉躺着。
      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四姑娘刚过了十岁,六姑娘也眼见着快三岁了,虽说是两个女儿,也得为她们谋个好前程。她一向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太太压着她,虽不能乱了嫡庶规矩,却也是阳奉阴违,有时也让她知道些厉害。她知道,秦雅兰算不得什么恶毒的正室,可她偏偏不爱看她那张板着的脸,像只死鱼,哪怕笑起来,也让人觉得毛。
      她一翻身:“芙蓉,进来。”
      “你挑个老六没戴过的银锁送去那边。“说罢,便一扭身,沉沉睡到晌午。
      林殊凤端详着那块已有些青黑的莲花银锁,却也不生气。丽姨娘这样的直筒子脾气,哭了笑了都在脸上,从没给过她个笑脸,如今能送个贺礼来也算是她不容易了,她无奈笑笑,刚想命榴花好生收着,就听得帘子一动,只见云巧穿着一件翠色的白狐斗篷进了来,还不住搓手,五姑娘思敏也跟了来,也是一样的白狐斗篷,十分可爱。
      “外头怕是有几分飘雪呢,就知道是你这里炭火最足,”云巧在拔步床边上坐了,低声问道:“怎么样,可好全了吗?”
      殊凤叹道:“唉,哪里能好全了,就怕再不如从前了……你当着孩子,可别再胡说。”
      盛五活泼伶俐,一到了殊凤这里来便毫不客气地坐了,问了凤姨娘好后便抓起小桌上的花生酥吃起来,巧姨笑骂道:“你也真是不客气。”
      “孩子喜欢便让她吃去,我这里就是点心多。况且,咱们姑娘不是问了我安么?这几日你定是忙坏了,才没在她身上上心。”殊凤仍有些气弱。
      “你倒是偷闲,年下府里谁不是忙得四脚朝天,光是往来礼数就要累死我。如今大姑娘虽能帮着,可成了人家家里的人,外头女眷应酬就不好去,只有我陪着太太,你也知道,二房那一位,别说她从不出来,就是出来,谁敢让她出去给人摆脸子了?”
      殊凤忍不住笑了,拿起那块银锁,道:“姐姐你瞧瞧,他给我送了什么大礼来了?”
      云巧一看,亦笑得止不住:“咱们这些人,原是不配用她的好东西呢,你不知道,我生敏儿那时 候,她送了什么来?一个露着线头的虎头枕.,一看就是外头胡乱买来的。”她又一转念,柔声道:“你别多心,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理她做什么呢。”
      “这个自然。”
      云巧是没少受了丽姨的气,盛府上下都知道,谁让丽姨入府两个月太太就给云巧开了脸,饶是云巧好性子,也让丽姨对她有些成见,明里暗里挤兑着云巧,也是向太太示威的法子。
      云巧是个厚道的人,受了委屈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安安静静侍奉太太和照顾女儿,几乎连老爷也不放在心上。
      盛思容倒是很体谅云巧,她是云巧带大的,也对她有几分感情。其实,她待这些庶母——哪怕是常丽姝——也都是很好的,她可怜她们的卑微,这是她从出生便不会踏入的命运,所以对她们一时的心思小巧,她只同母亲一样装作不知,甚至带了些悲悯。她知道,生为女子,不能为着一个男人的心意而活,人心易变,饶是海誓山盟也靠不住。她知道父母亲感情早已淡漠,可是父亲对母亲发自内心的尊重却不会改,这是父亲作为一个“正人君子”对原配正妻所应尽的。
      她不像这些女人,一生囚禁在一方天地里,她知道高大的宅门外,正发生着千年来未有的巨变,她并不十分明白她或是盛家在这其中应当是怎样的角色,父亲从小便抱她于膝上,同她讲讲外头发生的事,她一知半解着,也能明白一场浪潮席卷着这个国家。她没有宏大高远的志向,可也一直想走出去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样。希望未来的丈夫不会让她在大宅门里被拘禁一生。
      日子静静流走,仿佛从未来过。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