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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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一片黑，与叶焕之的故乡无二。烛龙死去后的世界，恍若幽深的井底，一边羡慕着井外的光明和温暖，一边承受着无法逃脱的孤独与恐惧。他知道，此刻，他的亲人们同样在一片黑暗里，等待着他，等待着拯救。
叶焕之放下埙，睁开眼看了看兰辞和牡丹。借着柔和的乐声，两个女孩子早已睡着了。不知为何，烛阴龙珠碎片的光似乎明亮了些，但颜色变得偏黄了，就跟褪色了一样。他有些诧异，站起身来，本想往洞口走，却在看向洞口的瞬间愣在了原地。
填满洞口的是那只巨大的、腥红色的瞳孔。此刻，那瞳孔的眼神尖锐无比，像盯着笼中的猎物般死死盯着正睡着的两个女子，散发出充满欲望的恐怖气息。瞳孔的红光混入龙珠碎片的青光里，将周遭都染作令人极度不适的冷黄色。他甚至能听见洞外这向洞中窥伺的庞大巨物的呼吸，猛烈、急促、兴奋，如同狂风对着周遭岩石一遍遍地拍打。
叶焕之握紧剑柄，微微退后，用脚跟轻轻踢了踢兰辞的背。兰辞这才从睡梦中被扰醒，呻吟着有些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缓缓从地上坐起。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随即便和那腥红的眼瞳来了个正视。她一惊，往后坐了坐，手暗暗地从腰间摸下自己的长鞭。
怪物的眼睛死死盯着兰辞，半晌后，倏然弯成了诡异的月牙形，看起来十分喜悦。眼珠骤然往上移去，借着光芒，二人看见了它溃烂的、长满燎泡的、全是触目惊心的血迹的脸，因过于长而锋锐而直接将脸皮刺穿的獠牙，以及奇长的、青筋暴起的颈部。很快，他们就不能在洞口见着那怪物了。可紧接着，却从洞口伸进来一只巨大的手！
那手恶臭无比，同样全是血迹和燎泡，关节出奇地大，指甲长得恰似剑刃。手的每一根手指都弯曲着，胡乱抓弄，恰向最前方的叶焕之抓去！叶焕之翻身后退躲过，赶紧将还在睡梦中的牡丹摇醒。牡丹刚刚睁开眼，还未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叶焕之抱起往旁边闪。她皱着眉头，挣开叶焕之，在见到那只巨大而恶心的手时却意外地平静，一边躲闪着乱抓的手往洞最里边走，一边对叶焕之和兰辞道：“这个怪物只是模样吓人了点，其实就是个体型大了点的人类罢了，吓一下它，它就不敢怎么样了。”
眼看手指正要击中兰辞，兰辞侧身一跃，将长鞭一挥缠住怪物食指指尖，踏石壁而上，后翻将其中指奋力束入长鞭，霎时，怪物的食指与中指被紧紧绑在了一起。怪物似乎被激怒了，手开始更大幅度地摆动，兰辞极力拽住长鞭，奈何还是敌它不过，整个儿往石壁上狠狠撞去。叶焕之见状，腾空跃起，向着被捆在一起的食指中指斩去，霎时，猩红的血溅了叶焕之一身，长鞭连着两根断指，从怪物的手上掉下。洞外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痛苦的嚎叫，手飞快地被抽离了洞口。洞外传来极大的动静，震得洞里石壁上的岩石一块块掉落。听起来像是怪物因痛苦在发疯地锤击着地面。不一会儿，动静停了，怪物的嚎叫声也逐渐地远离了洞口。怪物应该跑远了。
三人这才舒了一口气。兰辞已从石壁上跌下，躺在地上，感到头晕目眩。叶焕之来不及擦拭脸上的血，赶忙上去将她扶起，急切问：“你怎么样？”
牡丹也向她跑来，在她身侧蹲下，看着兰辞脸色苍白，一时有些慌张：“兰姐姐，你头晕吗？哪里不舒服？”
兰辞稳了稳心神，摇了摇头，虚弱道：“没事。”她挣扎着从叶焕之手臂上坐起身来，看向自己的长鞭捆住的两根巨大的断指，强忍住恶心感，问：“怪物这么容易就跑了？”
叶焕之也双眉紧皱，心想，砍下它的手指，怎会如砍下人指那般容易？莫非它当真只是表面上厉害？
牡丹却似看穿他在想什么一般，道：“这个怪物只是体型和力量上占优势罢了。以往来这的都是弱女子，如今来了你们二位武功高强的侠士，未必不是它的对手。要出去，还是大有希望的。”
兰辞看了看地上往洞外延伸的崭新血迹，渐渐展露笑容：“跟着地上的血迹走，我们就能找到它。”
叶焕之从衣角撕下一块碎布，擦净剑刃上的鲜血，抬头看向洞口，眼中渐起杀气：“你们再休息一下，我去为这村子永绝后患。”
“少侠留步！”牡丹突然制止道。
兰辞诧异地看向牡丹：“怎么了？”
只见牡丹扭捏着，用手揉着手绢，低头道：“你……你们都已累了，此时去未免有些拼命。还是先找那通道吧，找到出去的法子才是最关键的。”
叶焕之想了想，道：“也好。那我出去找路，若再遇见那怪物，便取它性命。”说罢，他将长剑收入剑鞘，走到两根硕大的断指边，将兰辞缠绕在上面的鞭子解下，随后便往洞口走去。刚走到洞口，却又想起什么一般，回头看向兰辞。
察觉有温热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正收回长鞭的兰辞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见他动也不动，声音也不出，眸光却似有波澜，诧异地问：“怎么了？”
叶焕之却只是抿了抿嘴，道：“自己小心。”
兰辞闻言，展露出自信的神情，点了点头：“放心。”
叶焕之便转身，往洞外去了。
再次踏入洞外的世界，他明显感到扑面而来的寒风。这风告诉他此处并不太平——若不是那巨大的怪物在活动，这个地下世界怎么可能有风。叶焕之举起龙珠碎片，便看见前方的岩石地上，处处是触目惊心的新鲜血迹。他顺着身边的石壁，摸索而去。
听风声辩位对叶焕之来说还算容易。根据掠过耳畔的寒风，他能估测那怪兽应该离他不算很近。这些石壁很高，龙珠碎片的光只能照亮下方的一角，也不知牡丹那样的弱女子是如何费力才能挖去那么高的地方。
在石壁边上，会看见很多枯骨。有些是一整具，作向上攀爬的姿态，想来逝者在生前极力想从石壁爬上去，却无能为力。还有一些便是些零碎的骨头，可只有一些，聚不成完整的躯体，还和部分整具尸体在一起。他怀疑有些逝者生前过于饥饿，拿被怪物嚼剩下的人体躯干充饥。偶尔会看见一些洞，都不算大，里面时而会蜷缩着一些尸体，已白骨化的，还在被蛆虫腐蚀的。
这些女性，生前究竟被逼成了何等惨状？那村里的人怎会如此丧心病狂？这些可都是他们的亲人啊，他们如何舍得将她们从井口推下？
叶焕之摇摇脑袋，强迫自己不去细想。这时，他倏然觉得耳畔的风声大了些——那怪物似乎离他更近了。
他将长剑从背后取下，握在手里。他时刻准备着殊死一搏。又走了不知多久，他倏然在前方看见了一具奇怪的尸体。那具白骨呈现的姿态并不狰狞，衣着整洁，规规矩矩地靠石壁坐着，手里拿着针线和一块手绢。看起来，这位逝者生前最后的动作，是在平静地绣手绢。他走近看，只见那手绢上是一朵娇艳的牡丹花。他有些诧异，在这样黑暗的环境里，此人是如何绣出一朵逼真的牡丹花的？然而，逝者似乎刚绣完这朵花便去世了，还未来得及把剩下的丝线咬断。
这便是牡丹的尸体吗？可身上的衣服却不是牡丹的，手绢也和她那块稍有出入。可他还是觉得，这尸体定然和牡丹有关。他突然心跳不已，高举龙珠碎片四面八方地望，果然在尸体后的石壁正上方见到了一个洞口。他有些诧异——牡丹不算高，又不会轻功，是怎么上到那么高的地方挖洞的？
他没有多想，动用轻功，腾空而上，到了通道里。是一个十分不平整的通道，随处可见衣服的碎布和手指的抓痕。就是这里，不会错了。他顿觉欣慰无比，打算离开通道，回山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兰辞她们。可他刚刚落至地上，心头突然一惊——方才坐得端端正正的白骨，此刻竟倒在了地上。
风声也不见了。他迟疑着高高地举起了龙珠碎片。
青光逐渐照亮了，一个极其长而粗壮的脖子，连着一个硕大的全是燎泡与血迹的人头，人头上是两颗大得离谱的猩红的眼睛，和被口中的獠牙刺穿的嘴巴，嘴巴更因奇怪的喜悦而咧开。怪物就那样沉默地看着他，模样森冷无比。
叶焕之深吸口气，举起长剑，指着怪物的脸，沉声道：“杀了你，就不会有人再死了。”
怪物突然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向叶焕之咬去！他翻身躲过，脚蹬石壁，借着青光跃至怪物身后。龙珠并不能完全照亮怪物的身体，但根据他的观察，这这个怪物更像是一个畸变的巨人——它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呈乌青色，四肢、脖子奇长，以至于它像巨型蜘蛛一般在地上爬行。它的头上、背上长满了长长的毛发，毛发掩盖着的是一身令人作呕的燎泡，乍一看简直像背着无数女子的人头。
长剑一挥，断其脚趾。怪物因疼痛发出尖叫，抬脚踢向叶焕之。叶焕之赶紧跳起欲躲过，奈何怪物的腿实在粗壮，叶焕之还是正面撞上它的脚腕，被踢出十余米之远，重重跌在地上。
这样一来，龙珠碎片便照不见那怪物了。他胡乱抹一把鼻血，屏住呼吸，紧紧盯着能看见的区域。
听见那声刺耳的嘶叫，兰辞急匆匆跑出了山洞。在很远的地方，一道青光正不断跳跃着，隐隐照出一个巨大的轮廓。她心头一紧，回头对洞中的牡丹道：“焕之有麻烦了，我得去帮他。牡丹姑娘，你先留在这里，绝对不要到处走动。”
话音刚落，脚一蹬地，便直逼那点青光而去。
兰辞最自豪的便是轻功，不一会儿便将抵达叶焕之所在的地方，远远看去，只见叶焕之站在青光中，纹丝不动。而这时，他身后的光中，竟缓慢地向他探出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血淋淋的人头！怪物大大地睁着它血淋淋的眼，张开一张往外滴血的嘴。
兰辞顾不了那么多，只大喊：“后面！”
叶焕之闻声，立即侧身一翻，让怪物咬了口空气。可怪物却没有再攻击叶焕之的意思，转而盯向了兰辞。它眼里是欲望和杀气。
兰辞明明站在黑暗中，怪物却极其准确地辨别了她所在的位置，伸直脖子猛然向她袭去。她虽用后空翻连连退避，可那怪物速度极快，眼看便要咬上她。此时，叶焕之闭上眼，凭风声辨别着怪物的位置，低声呢喃一道剑诀，霎时剑气如火焰般萦绕在他四周，脚一蹬地，便直指怪物后背而去。怪物全然没察觉身后的危险，轻而易举地，便被叶焕之的长剑刺入了后背。
顿时，他背上的燎泡竟在一瞬间爆破，无数散发着腥臭味的浆液迸溅而出，惹得怪物一阵阵嘶叫。趁此罅隙，叶焕之赶紧从它身上跳下，挥剑向它后腿斩去。怪物剧痛不已，发出凄厉的叫声，震慑整个洞穴。兰辞明白了叶焕之的意思，取下腰间的长鞭，使鞭缠住它的左脚，又极快速地朝它右手跑去，将它左右手拴在了一起，随后，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向身后跑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有这么大力气，只见长鞭便牵引着怪物的双手，怪物这下失去了重心，重重倒在了地上。
两手被拴住，又失去了后腿，怪物在地上，用长长的脖子在地上蠕动着。叶焕之与兰辞站在一起，举着龙珠碎片走向怪物的颈部。二人相视一眼，叶焕之高举长剑，打算给它一个了断。这时，却传来了牡丹的声音：“等等！”
二人转过头，只见牡丹正步履急促地朝着他们走来。怪物不知为何，在见到牡丹的瞬间，竟不再挣扎了。只是像失去所有希望一般，缄默地倒在了地上。牡丹低垂着眼帘，青色的、红色的光在她好看的桃花眼中流转，有着几分悲悯，有几分怨怒。她上前几步，声音嘶哑道：“别管它了，我们走吧。”
叶焕之瞬时皱起眉头：“走？为何？”
牡丹继续说：“出去以后，将这些事告诉村民，他们就不会再扔女人下来了。没有食物，它也只能在这里饿死罢了。省得少侠让双手染血，给自己加罪孽。”
“何为罪孽，”叶焕之目光冰冷，“放纵妖孽横行，为世人留下祸患，难道不是罪孽？”
兰辞也劝慰牡丹道：“牡丹姑娘，不除掉它，怎知它不会生出别的事？它已吃了那么多人，让那么多人陷入绝望里，它罪已至此。”
可牡丹却急了，双眉紧蹙，语气也变得急促而嗔怒：“它在这自生自灭，为何不可？为何一定要赶尽杀绝？它现在已经很绝望了，已经给它惩罚了，还不够吗？”
兰辞见状，有些发愣：“牡丹姑娘……”
“我不允许你们杀了它，”牡丹继续大声说道，“你们要做的就是赶快出去，把这些事告诉村里人，让他们别再扔女人下来，这就够了！”她原本好看的桃花眼此时因愤怒而睁大，呈现出濒死时绝望而疯狂的恐怖。她青筋暴起，手挥动着，跟着了魔一般。兰辞更加担忧了：“你……”
“可你让我救你。”叶焕之却一字一句，冷冰冰地道。
“是啊，我是想要你救我，可我是什么，你们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吗！你就算救我，我也不可能再活一次，我娘也不可能再活一次，我的亲人们都不可能再活一次！为什么这样，为什么只偏偏是我们，为什么偏偏是我们……”
牡丹说着说着，眼眶开始泛红，蹲下身，用手捂着脸，开始隐隐地抽搐起来：“哥哥要吃女人，爹爹就把我和娘扔到了这里。这下面好黑，我好害怕，我娘就给我绣手绢。她摸黑绣着，手被戳破了，流了好多血……但她还是绣出了了一大朵牡丹花，跟真的一样，我好喜欢，可直到我变成这样才能看清……我们想出去，她说上面的石头软，就把我扛在肩上，我挖了通道，她却在下面走不了……这么多年，她就在那绣着手绢，绣着手绢……”
她突然的话引得叶焕之和兰辞分外诧异。牡丹并非人类，二人嘴上不说，实际上心知肚明。可她现在说的又是什么？哥哥？爹爹？这怪物，莫非是她的哥哥？叶焕之又想起方才在通道下看见的拿着针线的尸骨，莫非，是牡丹姑娘的母亲？
“牡丹姑娘，你说清楚一点，”兰辞上前几步，“这怪物是你哥哥？你别哭啊，说清楚，我们才好帮你啊。你既然向我们求救，那定然是有原因的，不是吗？”
牡丹放下手，抬起头，只见她已泪就满面，原本精致的妆容此刻也彻底泪糊了，看起来极为可怜。她一边抽搐着，一边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明明死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可以从这里解脱了，可为什么我还是在这里，为什么我出不去，就算魂飞魄散，我也不想再待在这里……我每天都好难受，可我生不能生，死不能死……”
是呀，死了都不能得到解脱，每日在这洞里重复着生前的恐惧，看着自己母亲的尸体一天天腐烂、化作白骨，看着自己的哥哥变成一个恶心的、吃人的怪物，看着一个个女性被自己哥哥撕咬得不成样子。这种痛苦，是死亡的千万倍。
叶焕之捏紧拳头，走上前，近乎怜悯地看着她：“既然答应救你，我就一定会救你。”他说罢，目光逐渐坚定起来，绕过牡丹，拔剑向怪物脖颈狠狠斩去！
怪物叫都来不及叫，已身首异处了。唯有腥红恶臭的血溅了很远，三人皆是一身血迹。
牡丹僵住了，动也不动，只是用力地睁大了眼睛。
叶焕之擦了擦脸上的鲜血，回头问她：“可好些？”
牡丹迟迟没有说话，好似凝固在了逐渐寂静的空气中。不知过去多久，她倏然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叶焕之和兰辞看见，她的身体，竟逐渐地透明起来。兰辞见状，跑上前：“牡丹姑娘？”
像是一道映在青光中的幻影，逐渐消失的牡丹姑娘迟缓地点了点头。她墨色的发髻、还带着稚气的面颊、修长的柳叶眉、朦胧的桃花眼，她穿着的那身好看的水红色长裙，她脚上踏着的那双崭新的绣花鞋，此时此刻，都一点点地从这世上消失着。兰辞眼中有泪水打转，即便她知道这个人早在三四年前便已死去，可此时，却依然如同生离死别一般。
牡丹是靠怨念存在着的。她恨这个怪物，可她爱她的哥哥。所以她被困在了这里。如今，怪物和她的哥哥都死了，她才放心地，真正死去了。
她觉得心头很宁静。她开始想起很多曾经的人和事，她看见爷爷杵着拐杖抚摸她的脑袋，看见母亲细致地绣花的手指，看见父亲喝茶时耸动的胡子，看见幼小的哥哥爬上大树时渐渐远去的背影，看见嫂嫂在集市里为她挑选出嫁穿的红裙……
她迟缓地抬起头，看了看兰辞和叶焕之，目光像一汪灵动的泉水。在最后的时刻，只见她咧开嘴，渐渐展露出一个明媚的、温暖无比的笑靥，用极小的声音对二人说道：“谢谢。”
那之后，她便彻底从世上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