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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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寅时回来，可眼看天快亮了，叶焕之还没有回来。尹竹臣突然有些担心。按理说叶兄功夫那么厉害，遇到妖怪也定然能搞定。或许迟迟没回来，只是在村里随便找了个地方睡着了吧。
可越这么想，他就越慌张。他索性也偷偷摸摸翻窗而出，到了广场去，走到了那口井边。见到井绳被放进了井里，他更担心了——难道叶兄下井去了不成？他赶紧将井绳摇上来，随即便见到了断掉的井绳末端。
难道……叶兄，淹死了？啧，当然不会。叶兄善水，怎么会这么容易被淹死？况且，根据绳子缠绕圈数和他白天见到的缠绕圈数来粗略观察，这绳子的长度足以到达井底了，抓住这绳子也可以爬上来。
他看向井下，只能望见一片漆黑。他本想下井去看看，可转念一想，既然这绳子断了，想来不太结实，他本就不会武功，若这绳子一断，他就真的送命于此了。
他在井边坐下，顿觉一筹莫展。这时，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小伙子，在那坐着作甚？”
循声回头，只见广场边上一棵很大的树底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翁。老翁穿着布衣，杵着竹制拐杖，身形十分佝偻，和蔼无比地笑着，那笑与村长有几分相似。尹竹臣赶紧站起身来，道：“晚辈并非有意靠近这口井，抱歉，晚辈这就离开。”
老翁却叫住了他：“好不容易来客，不妨来我家坐坐吧。”
“这……”尹竹臣稍显为难。叶焕之人都还没见着呢，现在可不能去。可正当他要开口拒绝，老翁却如同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笑道：“老朽虽不住在这村子里，但有些事儿，在这村子里是永远搞不明白的。”
尹竹臣经过一番思考，终于拱手道：“那便叨扰了。”
老翁的住处离村子并不远。从村子后的一条小径走出去，沿着一条湖一直往山里走，不到半柱香时间便能看见他的茅草屋。这里似乎很少有人光顾，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破败和沧桑感。篱笆后放了三个木头桩子，一大两小，便作为桌椅。老翁邀请尹竹臣在木头桩子上坐下，端来两杯清水，一杯递给他，自己在另一侧坐下。
他向老翁问道：“老前辈，您怎么不在村子里和大家一起住呢？一个人住在这里，岂不落寞？”
老翁慈祥地笑着：“住在这，心里清净。”
“您没有儿女吗？他们怎么不陪着您？”
老翁幽幽叹口气：“儿子在村里当村长呢……忙呀……”
尹竹臣闻言，一脸惊讶：“村长是您的儿子？他告诉我们他没有亲人……”
老翁却摇摇头：“他有呢。他有父母，还有妻子和一双儿女，还有个漂亮儿媳。很早以前过年的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可热闹啦……”
“那他的亲人呢？他为什么要骗我们？还有，这村里为什么只有男人？那口井真的能淹死妖怪？”尹竹臣心头不解，一口气吐出了许多问题。
老翁没急着回答他的一大堆问题，缓缓喝一口清水，却跟品茶一般专注。沉默半晌，他才慢慢开口，像吐出堵在嗓子的一颗石子一般：“都怨我啊，这都怨我。”
“怨您？”
老翁放下水杯，目光放在远处。他悠悠然道：“应该……四年前吧，我儿子刚刚当上村长。可是大家伙不乐意，让他退下村长的位子。然后呀，一个神婆找到了我，给了我一粒仙丹，让我放进井里，大家喝了这井水，就会乖乖听他的话。”
“然后……您就放了？”尹竹臣双眉紧锁。
老翁继续道：“我哪敢啊。我只拿给我那大逆不道的孙子吃了。的确有用，我孙子喝了水，立马对我儿子百依百顺。可是他却闹了疯病，看见女的就说她们是妖怪，要杀了她们。他先吃了自己的妻子，又吃了自己的姥姥……他那之后，什么都不吃，只吃女人。我们怕了，把他扔下了井里去，想淹死他。可根本淹不死，他就那么待在了井里。哎……都是我，都是我啊！”
老翁说到这里，眼眶泛红，五官因痛苦而皱缩。尹竹臣赶紧站起身，到老翁身边拍拍他的后背：“前辈，都过去了……您不用说了……”
可老翁不管他，继续说着：“可我儿子不舍得他死。他也跑去找那神婆要仙丹，控制着量，能让大家出现幻觉 ，而不至于发疯病。这样大家都会把自家的女人当成妖怪送出来，我孙子就有吃的了。为了防止我这个老父亲说漏嘴，他将我赶出了村子。我有时偷偷回村里去，看着那井，只能空流泪咯……”
尹竹臣倒吸一口冷气。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小小的村落里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又或者说这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村长那慈祥的面孔在他心头骤然恐怖起来，他不知道村里人告诉他的事现在是几分真实，几分虚假。他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问：“村里的女人，就是这么没的吗？”
老翁并未直接回答，转而道：“那之后，我孙子的体型越长越大，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已有两丈高了，身上长满了头发，哎……后来，我们再也不能从井洞看到他了。他或许，去了地下的世界吧。我的儿子还是每个月找女人扔进井里喂他，村子里的被吃光了，就去村子外找……”
“那么说……昨天他口中的蛇精……也是人……”尹竹臣突然感到头顶传来剧痛。他身上不断往外冒着冷汗，突觉头顶像是有旋涡一般，带着他整个人飘飘飘忽忽的，头晕目眩地坐到了木桩上。
他们若没有跟着村民进屋就好了。他们若能察觉其中的端倪就好了。他们差点就能救下那个无辜的女子。为何每次都是如此？每次都是他差点就能救下一个人，却还是与其失之交臂？
他只觉心头五味陈杂，强烈的眩晕感过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那个神婆，是何来历？住在哪儿？”
“她并不住在这，”老翁声音苍哑，“从这往南走有座赤隼山，她就住在那山上。”
尹竹臣捏紧双拳，直挺挺地站起身来，目光坚定地对老翁道：“她既然能研制出这种毒药，定然也能研制对应的解药。我不能再看着村里人这样下去。”
老翁闻言，焦灼的神情稍稍舒缓了些。他点点头：“万事小心。”
“晚辈明白，”尹竹臣拱手施礼，“前辈好好保重身体，晚辈告辞。”
老翁似欣慰又似疲惫地笑了，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深深的皱纹一圈一圈地覆盖他的脸庞，让他显得如此苍老而虚弱。随后，他便佝偻着身子，杵着拐杖，缓步向屋内走去。
尹竹臣便转过身，循着路往南走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离去后，那原本搭着老翁的茅草屋的地方，变回了莽莽榛榛的山林，像从没有谁在这存在过，从没有事情在这里发生过一样，远远望去，古木繁茂，天朗气清。
他一路往南走，很快便走到了赤隼山。这山上漫山遍野地生着色泽发黄的杂草，还有一些高大的树木，树干呈蛇形扭曲着，颇为阴森可怖。在这座杂草横生的山上基本看不见什么路，只偶尔见到些脚印，更多的是爬行过树干的蛇和草里鸣叫的毒虫，很难想象这山上能住人。尹竹臣在心里暗暗骂着，什么神婆，住在这种鬼地方，还给人毒药，我看是巫婆还差不多。罢了，走到这，绝不能再回头。尹竹臣深吸口气，迈开腿往山里走去。
也不知神婆究竟住在多么偏僻的地方，尹竹臣在山中找了一大圈，也没见着哪有什么类似屋子的建筑。毒辣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绿叶射下来，让他倍感口干舌燥。他又往里走了一些，见着半山腰竟有一块很大的空地，没生杂草和树木，阳光难得发现这么一处裸露的好地方，更加发疯地炙烤着这里。
他注意到在空地尽头有很多巨大的山洞，黑幽幽的，虽然没靠近，他便已感到了洞中的凉气。他又看了看面前的空地，叹了口气。不经历炎热怎能感到凉爽，上吧！咬紧牙关，长袖遮脸，一个劲儿地便向着空地尽头快步而去。他只觉自己身体不断升温、变得滚烫，甚至有些疼痛，但很快这种感觉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身到心的冰冷——他面前山洞，源源不断地向外透出冷气。而他看见的，却是在这山洞里蜷缩着的，巨大无比的骨架。
那像是人，又像是怪物的骨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已被灰尘覆盖。他估测这东西在世的时候起码七八丈高，即便是在如此庞大的洞穴中，也只能蜷缩着。它有很大的头颅，与人的头骨类似，可它的牙齿却是极长的獠牙。它的四肢、脖颈都奇长。它应该是被困在这里的，脖子上套了一个很粗的铁质项圈，连着坚固而同样巨大的铁链，死死钉在了地上。它死前应该很绝望，它瑟缩的模样，像极了待宰的牲畜。
尹竹臣倒吸口凉气，转而看向另外的山洞。每个山洞里都藏着这样的巨型骨骼，只是有些只藏了一具，有些能藏得下两三具，总共有六具，每具骨架都戴着项圈、手铐脚铐一类的束缚物。惊异让他彻底忘记头顶的烈日，仅仅是呆呆地站在天光底下，睁大眼睛，看着这些罪恶的、森冷的洞穴。
这些巨大的骨架，让他想起了老翁对自己孙子的描述——吃了“仙丹”以后，体型便越来越大。他直觉感到，这些，都是同样吃了“仙丹”的人。如果他没猜错，那个所谓神婆在养这样的人，又或者说，将人喂食“仙丹”后强行关在这里，以达到某种目的。
这时他注意到，在这些山洞旁，还有一个较小的山洞，里面并没有骨架。他朝那小山洞里走去，只见洞里有石桌、石床，还有一口蒙尘的炼丹炉。炼丹炉看起来十分古旧，四条雕刻出的花纹诡异的蟒蛇缠绕其上，向四方夸张地张开血盆大口。炼丹炉上还有一些早已无法辨认的文字，唯一清晰的，是一个有些奇怪的符号：两条花蛇反向紧紧缠绕在一起，互相吞噬着彼此的尾部。像是密不可分，又像是互相残杀。
一旁的石桌上还摆了些他没见过的器具，还有一本书，皆落了厚厚一层灰。那本书看起来已被翻阅多次，有些破烂了，封面上画着和炼丹炉上相同的图案，旁边还写着四个字：巨奴秘法。他将书翻开来看了看，只见书里全是些他从未见过的文字，和一些图案。图案大致画着一个正常人慢慢变成一个巨型怪物的过程。图上的巨型怪物有着尖锐的獠牙，四肢因过长而扭曲，只能像蜘蛛那样在地上爬行，身上生满毛发，浑身都是鼓起的燎泡。
他一眼便看出，这种怪物便是方才他看见的巨大骨架还有血肉包裹时的样子。此地只有六具骨骼，可书上记录这样过程的图案却有七组，每一组都有细微的差别，最后一组图案中刚刚画了四幅就不再继续画了。第四幅图中，那个人的身高已翻了四五倍，身上生满毛发，四肢、颈部和牙齿还未开始变长。他这时又想起老翁所说，他的孙子在从井底消失不见前已有两丈高，身上长满头发。
尹竹臣心跳加速，他明白了，这个神婆，是在拿人做实验。而村长的儿子，也只是她七分之一的实验品。她将人喂食“仙丹”后便锁住以便自己观察他们外表的变化、能力的变化，以培育自己的“巨奴”。村长的儿子长到一定程度就消失不见了，这也可以解释为何那一组图案并不完整。不过看起来在村长的儿子之后，神婆便不再在这村里找人做实验了，整本书也停留在这最后一幅图案里，带着厚厚的灰尘，被抛弃在这寂静的山洞中。
若是她放弃了这么做还好，若是她发现了更好的办法就糟糕了。并且，此地看起来荒废已久，神婆应早已不在这了。他捶一拳石桌，将书收进衣裳里，飞快地往回跑了。
牡丹挖的通道很长且十分狭窄，毫无方向感地盘曲折叠，处处可见手挖的痕迹。兰辞和叶焕之都沉默着，摸索着也许留有牡丹血泪的泥土，不知爬了多久。兰辞已有些乏力了。她已一天多没吃东西了，只喝了点水续命，再加上方才牡丹的事情，此刻她只觉身心的双重疲惫。抬头看了看在前方带路的叶焕之，她想舒缓舒缓气氛，便开口道：“我叫兰辞，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叶焕之闻声，并未回头，只答：“叶焕之。”
“这次真的谢谢你。若不是你，可能我就真的被永远困在这了。”
叶焕之听她这么说，心里竟感到有些柔软。但他还是强撑着冷静的语气，回答：“若不是你，我也已经被怪物咬死了。”
兰辞笑了笑，叹道：“可惜我们没有好好感谢牡丹姑娘。没有她，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可惜了……其实刚到这村子时，我还觉得这只是个普通村子，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她生活的地方都是善良的人，尤其是她的爹爹。她不知牡丹的父亲是如何狠下心将牡丹扔到此地来，反正，她的爹爹绝对不会。若非一心寻找天楼，她也许永远看不到隐匿在那些寻常之后的罪恶吧。
“等我们上去，自会找他们要一个交代。”叶焕之的声音冰冷了起来。
终于在前面隐隐约约见到了一点亮光。看来要到顶了。二人逐渐靠近，在看到接下来的景象后却挪不动了——那是一具骷髅。
骷髅穿着水红色长裙，同牡丹身上的衣服无二。它的姿势几乎癫狂地扭曲着，看起来，生前极力地想要撞破这道岩石壁。或者说它已经快成功了——它的一只手臂已经在石壁上凿出了一个洞，从洞口伸了出去，触摸到了洞外的光明。这便是当时向他求救的那只手了，只是他看到的手是鬼魂化的牡丹故意让他看见的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伸出来的手，而此时牡丹真正的手，只是一支枯骨了。
她生前一定很绝望吧。她不得已抛弃了母亲，用尽浑身力气挖出了这一个通道，明明马上就能从这里逃出去，明明指尖已感受到了人间的温度，明明她离自由只差最后一步，偏偏却死在了最后一刻。
兰辞将脸偏向一边，已不忍看了。叶焕之缄默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目光中只剩下坚定。他将牡丹的尸骨搬到一边，手握成拳，狠狠向石壁连砸几拳，很快便砸出了一个大洞。石壁后的光明若天神的抚慰般懒洋洋地透进来，洒在他的脸颊上，洒在这具可怜的尸骨上。
其实，要弄穿这石壁真的很容易。只是牡丹生前挖路时已用光了所有力气，以至于在最轻松的一关失去了一切。叶焕之浅浅叹口气，从洞里跃出，拽住了井绳。紧接着，兰辞也出来了。二人攀着井绳，共同往井洞爬去。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