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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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辞记得，很早以前，爹爹给她讲过天楼的故事。
那时候她刚满六岁，被爹爹收养不过半年时间，却已和爹爹情同亲生父女。爹爹喜欢将小小的她抱在怀里，坐在后殿那棵娇瘦的桃花树下，一边喝茶，一边与她谈天。
爹爹与她见过的男儿都不一样。他虽然已经快满百岁了，容貌却与二十余岁的青年男子无二。她总觉得，看着爹爹年轻英俊的脸庞，她能看见百年前世人年轻气盛的时光。
那应该是暮春之时，她记得桃花树随风飘落的粉色花瓣，记得将尽未尽的桃花残香。阳光穿过桃花枝时，有粉色的晕影摇曳着覆在爹爹的面容上。她凝视着爹爹深邃的眼眸，终于问出了口：“爹爹，为什么你不会老呢？你是神仙吗？”
爹爹小嘬一口清茶，浅浅地笑了。他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对她说：“爹爹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爹爹和辞儿一样，是普普通通的人。”
“可是人都会老，为什么爹爹不会老呢？”她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爹爹眼眸是碧绿色的，当阳光照进去时，眸光荡漾，如同波光粼粼的溪流。爹爹笑容更盛，伸手揉揉她的脑袋：“这可是爹爹的秘密，辞儿听了，可不许说出去。”
兰辞赶紧一个劲儿地点头。
爹爹抬起头，凝望桃树桃花将尽的枝桠，用很轻的口吻讲述道：“爹爹年轻时，喜爱四处游历。爹爹走过沙漠、渡过大海、爬过高山。爹爹遇见过最美的人，也有过可爱的孩子们。但爹爹最后悔的事，便是去了那座山。”
“什么山？”
“爹爹也忘了那是什么山，只记得那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山，”爹爹笑容有些苦涩，“也是爹爹见过最危险的山。山上有好多妖怪，有的可以变成人来哄骗你，然后把你带回自己的巢穴里，一口咬掉你的鼻子！”
兰辞被吓住了，手紧攥着爹爹的衣袖，话都不敢说。
爹爹抚摸着她肉乎乎的脸，抚摸着她眼角的泪痣，继续讲述道：“但是爹爹不怕。爹爹终于爬到了山顶，然后，爹爹就看见了一座很高很大的楼，足足有七层。那便是‘天楼’。人们说，天楼是连接天界和人间的楼，只为有缘人现身。爹爹高兴坏了，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爹爹突然不说话了。
兰辞急切地摇着爹爹的袖子：“然后呢？”
爹爹浅叹口气，继续道：“爹爹经历重重考验，终于到了顶层。顶层住着一个神仙，他说，可以实现爹爹一个愿望。爹爹就想，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好看的地方，爹爹都没去过，也不知道今生来不来得及去。若能活久一点，把名山大川都看个遍就好了。于是爹爹就许愿，可以一直活下去。哈哈，谁知道爹爹那之后，就哪里都不想去啦，只想守着家。爹爹送走爹爹的妻子，送走一个个可爱的孩子，用不知还有多长的寿命守着蓝鲤殿……”
兰辞没有明白“送走”的意思，只好奇地问：“爹爹为什么要送走爹爹的妻儿呢？我们大家一起生活不是很好吗？辞儿好想有娘亲和哥哥姐姐啊！”
爹爹笑了，不说话。
那是她见过最落寞的笑了。
终于，兰辞十七岁了。爹爹也一百零八岁了。
同样是暮春之日，走到后殿，她看见爹爹坐在桃花树下，靠着树干酣睡。桃花瓣落了他一身，像是担心他在这种起风的天气着凉似的，欲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桃花树是爹爹的妻子，她素未谋面的娘亲种下的。爹爹无事就来这桃花树下坐下，也许在他心里，这株桃树便是娘亲的化身。
她缓步走近，爹爹年轻的面容也在眼中愈发清晰。风吹过时，掠起爹爹的如墨长发，衬得爹爹像画中走出的谪仙。爹爹已这般俊美，想必娘亲更是美若天仙罢。他们当年肯定是神仙眷侣，他们的孩子也一定很厉害。
她心中竟酸楚起来。再过几年，她看起来就比爹爹年纪大了。再过几十年，年轻俊朗的爹爹就会送走鹤发苍颜的她了。爹爹又会无亲无故，一个人面对硕大的蓝鲤殿，面对成百上千年的空旷和孤独。
爹爹是她见过最好的人。爹爹就算自己生活再拮据，也会帮助乡里贫穷的人。爹爹会医术，还会为乡里人免费治病。甚至哪家哪户的女儿嫁不出去，爹爹也会帮忙寻求亲事。爹爹做了好多好事，可为什么结局却只有孤独呢？
这一刻，兰辞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也是这一刻，爹爹从睡梦中醒来。他揉揉睡眼，见兰辞正一脸复杂地站在自己面前，缓缓笑了：“辞儿，你来啦。”
“爹爹进屋去睡吧，外边冷。”兰辞声音稍显沙哑。
爹爹却摇摇头。他轻轻拍了拍身侧，示意兰辞坐下。
兰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靠着爹爹坐下了。爹爹身体冰凉，显然已吹了许久的风。爹爹笑着开口，眼中清辉朦胧：“爹爹方才做了个梦。我梦见，辞儿穿着大红裙子，戴着大红盖头，将要和一个英俊公子成亲。你的亲生爹娘哭着送你上花轿，对你千叮咛万嘱咐，但其实，心里正为你开心着呢……”
“爹爹……”
“其实，辞儿，爹爹有时会想，爹爹将辞儿留在身边会不会太自私了呢？辞儿的亲生父母，肯定很想辞儿吧……”
蓝辞握住爹爹的手：“若没有爹爹，辞儿早就饿死街头了。是爹爹让辞儿吃饱穿暖，教辞儿武功，教辞儿做人。爹爹在我心中早已是亲生父亲。”
爹爹轻轻地摇头：“辞儿，爹爹好好想过啦。爹爹对辞儿来说，是个累赘。辞儿要嫁人，要和亲生父母在一起。辞儿出落得水灵灵的，本应是大家闺秀，不可委屈你在这空空的蓝鲤殿里度过一生。”
“爹爹……”
爹爹正视着她，目光温柔却坚定：“辞儿，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吧。”
蓝辞一个劲儿地摇头。她早就忘却了亲生父母的模样，要寻找亲生父母谈何容易？更何况，她想一辈子陪在爹爹的身旁。
于是，她心中的想法更加坚定了。
“就当成全爹爹一个心愿吧，”爹爹眼眸竟有些湿润，“爹爹的一生，冗长烦闷而无尽头，可辞儿的一生，应过得温暖而精彩。爹爹不想辞儿留下遗憾。”
蓝辞不作答。她心中有好多情感不断碰撞，那个念头在她心中越发深刻，终于成为了决定。她低声回答：“我明白了，爹爹。”
她站起身来，凝视着爹爹的面容，想将爹爹的一颦一笑都记在脑海里：“爹爹，等辞儿找到亲生父母就回来。爹爹养育之恩，辞儿一定会报。”
她突然跪下，手撑着地，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若……若辞儿回不来，辞儿也要转世投胎到爹爹身边来，继续陪着爹爹。”
爹爹显然没明白她话中的话，只忙着扶她起来，答：“傻丫头，快起来，爹爹看看额头磕破了没有。”
兰辞却没有让爹爹搀扶。她自己站起来，最后看爹爹一眼，转身走了。
她要去找天楼。她要登上顶层，见到那个神仙，让他给自己和爹爹一样长的寿命。她要一直陪着爹爹，爹爹活着她也活着，爹爹死去她也死去。但她不能告诉爹爹，爹爹是不可能让她去的。她只能骗他。
她要用她的方式，去偿还爹爹的恩情。
虽然决定寻找天楼，兰辞其实毫无头绪。爹爹的讲述中，天楼缥缈神秘，谁能知道它到底在哪里？去江湖上打听，也是众说纷纭，基本是年过花甲的老人能告诉她一些线索，而稍年轻一些的人大多数根本没听说过天楼。经过左思右想，她决定去骊州寻一个人——江湖百事通，公孙凌珂。
她是偶然听过路人提起这个人的。在人们口中，这个人就跟住在骊州城里的神仙一样，江湖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刚好骊州离蓝鲤殿也不算远，于是，启程第二天她便快马加鞭到了骊州。
彼时天刚蒙蒙亮，城门外已有茶铺做起生意来。她刚到城门外，想着时候尚早，公孙凌珂所在的酒馆想必还没开门呢，便打算先去那茶铺里坐坐。
天色灰蒙蒙的，茶铺里气氛也有些清冷，只坐了寥寥几人。要了壶清茶后，她便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等着小二把自己的茶端上来。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出怎么回事，就感觉背后跟有团火在烧一样，热乎乎的。这奇怪的感觉让她回过头，这时她才发现，隔了两桌坐了两个侠客，其中一个与她一般年纪的少年郎，正愣愣地盯着她看。
那少年郎衣着朴素，戴着斗笠，头发干净麻利地束在脑后，眉宇间是与他年纪稍显不和的英气，眼神澄澈而清亮。在二人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竟感到有一丝丝熟悉。那少年郎却有些青涩，见她看见了自己，赶紧别过了头去，不再看她。
见叶焕之反应如此奇怪，尹竹臣纳闷地问：“怎么了？”
叶焕之脸颊泛红，回答：“没、没什么……我们什么时候进城？”
“再等等吧，”尹竹臣喝一口茶，“永春酒馆和普通酒馆可不一样，你去早了，人家还会嫌弃你打扰人家的清净。”
“那个公孙什么，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叶焕之盯着他，眼神中充满质疑。
尹竹臣自信地笑了：“你现在可以不信，等到了先生面前，你别佩服得给人家下跪就好。”
叶焕之抿抿嘴，不说话。过了半晌，他缓缓开口：“其实我还是在顾虑，天楼究竟会不会实现妖怪的愿望。”
“放心吧，”尹竹臣伸手拍拍他的肩，“天楼是公平的，不论种族，不论身份地位，只要经受住考验，就有实现愿望的资格。再说，你又不是妖怪。”
“那我是什么？”叶焕之微微抬头。
尹竹臣被这么一问，却有些尴尬了。他怎知道叶焕之是什么？妖也不算，人也不算，孤零零地在天地间，隐身于夜晚。他只得一直挠头：“你……你是……”
叶焕之浅浅呼出口气，拿起茶壶往茶杯里倒茶：“喝茶吧，时间到就得走了。”
兰辞本想等时候差不多了便去永春酒馆，谁知刚进城不久便被街边铺子上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套牢了脚步。等她一圈逛下来，时间已接近中午。当她火急火燎赶去城西时，街上已是人头攒动。
她叹口气，一边责备自己禁不住诱惑，一边按着打听来的路线向永春酒馆赶去。而令她诧异的是，街上人虽多，永春酒馆门口却没什么人。远远地就看见永春酒馆门口空旷一片，好似与世隔绝一般。走近细看，方觉永春酒馆看起来已经在这儿伫立许久了，有些破旧。
酒馆里也没什么人，她走进去时，只见店小二懒散地窝在柜台后，头也不抬地问：“这位客官要点什么？”
“请问公孙凌珂先生在吗？”
小二闻言，立刻蹦起身，快步到她面前引路：“客官这边请。”
兰辞跟着小二上了二楼，最终在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门口站定。小二敲了敲房门：“公孙哥，又有客人了。”
“进来吧。”从房中传来一个年轻的男声。
小二便推开门，示意兰辞进去。她刚刚踏进去，小二便飞快地将房门关上了。房间不大，没有窗户，只有几盏蜡烛将房间勉强照亮。房间中央有个圆桌和几张椅子，最高的椅子上坐了个女子，衣着妖艳，面容更是摄人心魄。可在这暗沉沉的环境里，她无暇欣赏女子的美，只觉有些森冷可怖。
“今天的客人有些多呢。”女子笑着开口，声音却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便是公孙凌珂？为何……为何看容貌是女子，听声音却是男子？并且，此人看起来顶多二十岁，当真已通晓江湖之事？
兰辞心中有惑，但并未急着问出口。她只施一拱手礼，打算介绍自己：“小女……”
“别急，”公孙凌珂打断了她，“让我来猜猜你是谁。”
他眯上狭长的眼，仔细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你是蓝鲤殿兰烨殿主的义女。”
兰辞诧异无比：“先生如何知道？”
“江湖上说，蓝鲤殿殿主的义女容貌生得姣好，只可惜眼角有一泪痣，会是苦命之人。况且，姑娘的身上的气息清新，而蓝鲤殿恰巧也是清气萦绕之地。”
兰辞觉得他的推断有些勉强，正欲开口，却被公孙凌珂抢先一步：“不过这些也不过是我随意扯的，最关键的，是姑娘的腰佩，那是蓝鲤殿的符号吧？”
兰辞下意识地用手覆住腰佩，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公孙凌珂却嘲讽一般地笑笑，拿起桌上的茶壶，往茶杯里倒茶：“逗你玩玩罢了。坐吧，让我听听你的问题。”
兰辞迟疑了会儿，才上前去，坐在了公孙凌珂的对面。接过公孙凌珂递来的茶，她沉默了会儿，终于说道：“其实小女这次来，是想向先生打听天楼的下落。”
公孙凌珂闻言，浅浅笑了：“没想到又是一个不自量力的。”
兰辞不明白他的意思，只睁大眼睛看着他。他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小姑娘，我劝你还是放弃吧，不是所有人都像你父亲那样幸运。天楼之中的凶险，你远远无法想象，经常是走进去很多人，走出来几个人，甚至没人走出来。”
“小女不怕危险，”兰辞急切地回答，“希望先生能为小女指点迷津。”
公孙凌珂却幽幽叹口气，站起身来：“我挺希望自己能像你这样天真。可惜啊，这世道就是这样。这么说吧，小姑娘，天楼是不会被人找到的。”
“此话怎讲？”
“天楼只见有缘人。若你与它缘分深，也许从我这走出去它就立在你面前；若你们没缘分，你踏遍天涯海角它也不会出来见你。你啊，最好多找几个人同路，说不定你们几个里谁就和它缘分深呢。”
“难道小女只能坐在这里等天楼自己出现吗？”兰辞心中不免担忧。再过几年，她看起来可就比自己父亲还大了啊。
“你向西走吧，走到这片国土的最西边，走到比凰族部落还要远的荒原。很多人都是在那里见到天楼的。天楼的消息几十年前就断得差不多了，我也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了。”
兰辞觉得心中有了些底气，欣然起身，再度施礼：“多谢先生指点迷津。有了先生的指点，小女都有信心了些。”
公孙凌珂侧过身子，轻轻打了个呵欠：“哎，真没意思，这么快就完了。今天能不能来一单有意思的生意啊……”
“先生，这消息多少钱啊？”
他却懒洋洋地摆摆手：“不必了，到时候你不会感谢我的。快走吧。”话音刚落，却又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道：“或者你也可以不忙着启程，今夜有骊州城的音乐盛会，沿着城中那大河，全是坐在船上奏乐的人。你来这一趟，错过了还挺可惜。若碰上大名鼎鼎李乐师，可得给我邀请回来。”
兰辞听着倒有些感兴趣。爹爹只会弹琴，从小到大她听得最多的就是琴声，如今有个机会可以广听丝竹，岂不美哉？她便拱手施礼：“多谢先生提醒，这等盛会，小女岂有不去之理？”
公孙凌珂点点头，随意地摆了摆手。兰辞便毕恭毕敬道了别，乐哉晃出永春酒馆，往城中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