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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天色渐渐暗了,骊州城却似与人间弄反了时间,天色越暗,它便越热闹。若是站在城中某座稍高的楼阁上放眼望去,便可见这阴暗的天底下,街道上的灯火一盏盏地亮起,赤黄交并,朦朦胧胧地串联作一条随风舞动的火龙。晚风轻轻地吹拂过人的面颊,带来一丝丝远方的笛声。笛声隐隐,街上的人们都开始向河边走去,兰辞明白,盛会要开始了。
      这样的盛会不是只有骊州城有,在蓝鲤殿时爹爹就给她讲过好几个他去参加这样的盛会的故事,每个故事都在不同的地点。她记得,爹爹遇见爹爹的妻子,她素未谋面的娘亲,也是在这样的盛会上。娘亲那时不过及笄之年,却已是倾城绝色,抱着一面素琴坐在河中央的画船上,还没开始弹奏,便将爹爹的心牢牢套了去。想到这里,她却有些许难过了。
      天已彻底黑了下来,世界却在城中灯火的掩映下恍若白昼。离河边越近,乐声便越发清晰。有好多她从未听过的声音。穿过人群走到河边,便见得一派热闹之景——沿河一条街都摆满了小摊小贩卖的各种各样有趣的玩意儿,还有许多她在城中都没找着的特色美食;河道边还有人搭起了戏台,敲锣打鼓间,台上的伶人如风火轮般连连翻着跟斗,底下的人欢呼鼓掌一个没落下;河中便更为热闹了,原本宽敞的河面此时渡满了船只,豪华的、简朴的,各式各样都有。船中坐满了人,衣着各异,有的仅仅是上来坐着欣赏,有的带着自己最珍爱的乐器等着大展身手。让她诧异的是,船上的人有的看起来出身富贵,有的人衣衫褴褛,却在乐声中表现得那般亲切和睦。她常常能见到才子佳人借乐传情,也常能见到灰头垢面之人奏出高雅之曲。
      她本以为这样的盛会会很嘈杂,却没想到与会者们全无竞争之意,一个人演奏完了,才由下一个人接着演奏,有时也出现和谐的合奏。河中便如仙池一般,天籁之声时起时落,皆为不同的风格,如同不同色彩的水墨在河中碰撞融合。河中船上已没位置了,她便在河边找了个地方坐下,买了袋油酥饼边吃边听。
      悦耳的音乐声从未停歇,时而急切,时而舒缓,带着她的心一会儿一激动,一会儿安然。许是为了感激奏乐者带来的这场盛会,许多人在河中放下了莲灯。莲灯便载着明灭的烛火,如银河中的星点般,在泼墨般的河面中、奏乐者的画船间漂流。船上的名师大家便恍如在银河中演奏,每一次停顿都是星河的沉默。她觉得有趣,也去买了些莲灯,一盏盏地往河中放去。
      莲灯最终带着一阵阵乐声远了,往明月所在的方向去了,缓缓地淡出了天际。
      在夜色最深时,盛会也差不多快结束了。船只纷纷靠岸,船上、岸上的人也越来越少。灯火也黯淡了些,似在宣告着终结的来临。人们陆陆续续地回家了,她却不想回客栈去。她便带着未放尽的莲灯,顺着河边缓缓踱步,希望找个合适的位置,把莲灯全都放出去。
      不知走了多久,身边已没什么人了。城中灯火已灭,唯一照亮她前路的,只有河面上尚未燃烧殆尽的莲灯,还有天上一轮孤月。她已放了好一些,只剩最后一盏莲灯了。就随意放放吧。她想着,打算往河边走去。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正在这时,河中又响起了乐声。
      这乐声她今晚听过,她觉得这种乐器好听,还专门去向小贩打听。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埙声。只是,也许是为了送走盛会,这埙声虽美,奈何颇为萧瑟落寞,感觉就像天籁的一部分被遗落在天角,没人找得到,没人听得到。
      循声往河中望去,只见离她不远处还漂着一支小船,船上孤零零坐了个人,手中拿着埙,对着河面清冷的火光和月光孤独地吹奏着。她再往那人走近一点,定睛一看,发现那竟是早晨在城门茶铺碰见的少年郎。
      此时,他应该是脱离了同伴,在皎洁月光的映衬下,他投入地吹奏着,看起来那般清癯,像被遗弃在船中。他一席玄衣,披散着乌墨色的长发,在晦暗之中静坐,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若非他吹奏着曲子,也许她根本无法发现他。
      他的吹奏技术绝不算差,甚至可以和一些名师大家并列。可他这般吹奏,无法让她感到享受,反而让她感到想哭。
      明明看起来那般青涩的模样,怎会吹出这样的曲子呢?兰辞皱了皱眉头,借了河岸一将尽莲灯的火,将自己手中最后一盏莲灯点燃。火光朦朦胧胧的,照得她面颊有些温暖。她轻轻地将莲灯放到水面上,向着少年郎所在的船只推去。
      察觉有光芒向自己靠近,叶焕之终于从投入的状态抽出身来。只见一盏水红色莲灯随风摇曳着,前来慰藉陪伴一般,轻轻碰上了他的船只。他纳闷地低头看了看莲灯,又抬头顺着莲灯漂来的地方看去,看见不远处的河岸上,蹲着一个人影。
      他一下子愣住了——是早晨在茶铺见到的女孩子。只见那她在一片片烛光的晕影间,笑颊粲然,恍如三月桃花,盛放在这寂夜中。清辉在她弯起的眼缝中微微流转,也不知她身体里是否藏了一整个春天。他第一眼见到她时,便有那样的感觉——她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带着一整个春天的温暖和明媚,来到他的面前。
      他觉得,她也许看得见自己。但这样的想法刚出来,立刻就被自己否定了。他不应有这样的奢望。这是他们一族的宿命——到了夜晚,便如隐身一般,不能被任何人看见。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他惊异无比——她轻声开口:“这首曲子太悲伤了,可以吹一首欢快点的吗?”
      他整个人愣住了,呆呆地盯着她看,只见她也双目直视着自己。她的眼神温柔、明亮,且踏实。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可女孩对他展露的微笑,还有目光里的友善,不断地提升着他胸腔的温度。他依然愣着,连点头都做不到。他觉得自己脸上跟火烧一样,心也在胸腔里一个劲儿地蹦。这种感觉太奇怪了。过了半晌,待他心神稳定了些,他才又将埙拿起,闭上眼认真地吹奏起来。
      他没学过什么欢快的曲子,除了很小的时候阿娘教他的那首。只是那首实在简单,他一直没在别人面前吹奏过。可不知为何,他想吹给这个女孩听听。
      他自认为在吹奏这首曲子的时候,他表现是很好的。虽然周遭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不真实,但是他还是尽力把每一个音都吹得圆润悦耳,他把全部的记忆都倾注了进去——阿娘怎样教他握埙,怎样吐气,教他怎样才能吹出真情实感……他多希望别人也能看到这些,多希望别人也能明白,他们也和普通人一样平凡地活着,他们不是妖怪也不是坏人。
      当曲子结束时,他睁开眼,在见到那个女孩坐在岸边朝他鼓着掌时,心头暗起欣喜。这一切是真的。她站起身,眼中有一丝丝疑惑,对他说:“确然是很欢快的歌呢,可是不知为何,听着还是很想哭。你不开心吗?”
      叶焕之怔了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倒也不是不开心,他早就学会一个人消磨所有的难过。在遇到她时,他心已经静了,像是一面湖泊,即使湖底千般腐朽,湖面依然明净澄澈。
      兰辞见他不说话,以为他陷入了内心的痛苦中。她不擅长安慰人,她能做的,就只是沉默而已。这时,她突然想到白天自己在城西跟着师傅做的木头人玩偶。她刚刚画完玩偶的五官时,连不苟言笑的师傅都忍不住笑了。他看到它,一定会开心吧。
      于是她在身上东翻西找,终于找出了白天那个小木偶。她又开口对他说:“你是今天最后一个给我吹曲子的人,谢谢你。这个送给你。是我自己做的,有点丑,你不要嫌弃……但是它一定可以让你开心的!”她蹲下,将小木偶轻轻放在脚边,又站起身来拱手施礼:“我们有缘再见。”
      她说罢,转身走进城中的黑暗中去,动用轻功翻过房屋,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叶焕之划动船桨,让船只缓缓靠岸。走下船去,捡起那个小人,拿到手中把玩。让他诧异的是,那小人的脸被画得颇为有趣,虽然丑陋无比,却在挤眉弄眼,滑稽可爱。他嘴角上扬,将小人收进了包里。

      叶焕之回到客栈时,只见尹竹臣正专心地趴在桌上研究地图。他缓缓走近,问道:“明日怎么走?”
      专心致志的尹竹臣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是叶焕之在自己身边后,才对着空气激动道:“叶兄你怎么才回来……到晚上就到处找不到你,我生怕你遇上你那些仇家……”
      “不是你看到美人就丢下了我独自下船追过去吗?”叶焕之坐到桌边去,往杯里倒茶水。
      尹竹臣对凌空而起的茶杯摆摆手:“别提了,看背影还以为是天仙下凡呢,看到正脸我就想回去找你了,可你的船早不在那儿了。”
      叶焕之却没心情和他讨论真假美人的事儿,喝一口茶,问:“明天去哪儿?”
      “公孙先生不是让我们往西走吗?那就往西走呗。你等等,我看看……”尹竹臣咕哝着,从行囊中摸索出一卷地图,摊开放在桌上,用手指比划着:“骊州城往西……好像是铜牙村……”
      他的脸色突然变了。叶焕之见他反应这么大,忙问:“怎么了?”
      “我听车夫说那村子有点怪,”尹竹臣紧皱眉头,“具体怎么个怪法他却不愿意细讲。反正我看他那个神情,这村子一定不简单。”
      叶焕之不以为然:“遇到危险,我保护你就是了。”
      尹竹臣挑起嘴角笑了笑,神情依然黯淡无光:“你要相信,我的感觉一向很准。不过有你在,我还是放心的。罢了,明早天一亮就启程吧。”

      不知走了多久的山路,兰辞才隐隐约约见得前方有一处村落。此时已是正午了,灿阳却没有为这座村落带去一丝一毫的温暖,在枝繁叶茂的古木间,这个村落像被遗弃一般缄默地横在绿叶之中。周围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孤独的鸟在树后边一声一声地嗥鸣。
      为何这明明有村子,路上却没什么人?兰辞有些纳闷,拔腿向村中走去。
      这村子应该很老了,房屋都已展现出在风雨中濒临倒塌的迹象。道路坑坑洼洼的,极不好走,且给人一种不太踏实的感觉。她一边走,一边在村中张望,只见村子里虽然房屋不算少,路上却依然没有人,每个房子的门窗都紧闭着,也不知究竟有没有人在里边。
      沿着一排房屋直往里走,便在一个类似于广场的地方见着了一口水井。那水井看起来有些老旧,生了青苔,井口很深。她觉着有些渴了,便试着去打些水喝。可当她将水桶从水井里捞上来时,诧异地看见水桶里漂着一块碎布。她将碎布从水里捞出,才发现这并非碎布,而是女子用的手绢,上面还绣着一朵殷红的牡丹花。
      井中怎会有女子的手绢?是谁不小心把手绢掉进了井里?还是……
      兰辞心头一惊,趴上井口,往井底望去。只见井底黑幽幽一片,潮湿而腐朽的气息直往井口冒。井太深了,什么也看不清。她便决定试着往井里呼喊,可她刚刚开口,还未出声,突觉身后传来一股极大的推力,未待她反应过来,已向井中跌去!
      一直躲在兰辞身后的村长浅浅地笑了,年轮般的皱纹似欲吞没他小而暗的眼睛。他转身,对村子里大喊:“大家不要害怕,出来吧!放心!妖怪已经被我推进井里淹死了!”
      村子里突然四面八方地响起了人声。原本紧闭房门的房屋骤然有了人气,屋门、窗户被推开,涌出了许许多多的村民。而令人惊讶的是,这些村民们,无一例外,都是男性。他们如举行某种仪式一般,涌到村长面前,满脸崇拜与激动,大声地喊着:
      “村长真厉害!多亏村长,我们安全了!”
      “让所有妖怪都去死吧!村长万岁!”
      村长欣慰地笑了,眉眼间尽是诡异的慈祥。
      尹竹臣和叶焕之从人群中挤出来,一时搞不清情况。他们一早就到了这个村子,村民们虽然待他们热情,可整个村子都是男人,难免让他们感到奇怪。不久前突然有人说有妖怪在往村子走来,他们便被村民们带着躲进了屋里,门窗关得死死的,有人躲到桌子下,有人躲进被窝里,跟末日来了一般。这更让他们觉得这村子不对劲了。到底是什么妖怪,可以把村民们吓成这样?
      尹竹臣走到人群最前边,问:“村长,刚刚进来的是什么妖怪啊?”
      村长笑着答:“是蛇精,这种妖怪特别残忍,还吃人肉的。但是别怕,已经被我推进井里了。”
      尹竹臣皱了皱眉头:“这地方也有蛇精吗?我们这一路上怎么没看见?”
      “你们没见过,当然认不出来咯!”村长对尹竹臣的怀疑稍显愠怒,挥了挥手,又转而对村民们说:“虽然妖怪已经淹死了,大家还是不要掉以轻心,有些妖怪是会借尸还魂的!在我说可以之前,大家万不可接近这口井,这片广场也要远离!”
      村民们响起一阵阵吆喝,以表赞同和推崇。只有尹竹臣叶焕之二人,心中始终有些别扭。

      在村民们的邀请下,尹竹臣和叶焕之决定在村子里过一夜。若真有什么妖怪借尸还魂,叶焕之的武功也帮得上忙。在经历过妖怪的威胁后,村里处处是劫后重生的欢乐气息,很多村民都在走亲访友,不仅来和他们谈天说地,还邀请他们去自家居住。
      他们最终决定住在村长家。村长是个五十岁出头的老爷子,家里除了他和他养的一条狼狗,便没有别的人。村长性格十分随和,且精通待客之道,有些时候确然给了二人宾至如归之感。可当尹竹臣问起村中为何只有男人这样的问题时,村长就会立即变了脸色,并且转移话题。并且,村长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广场的古井,甚至把自己的狼狗放进广场里去看守,一有人靠近,狼狗就一个劲儿追着那人撕咬。二人越发觉得这个村子不对劲。
      天将黑时,尹竹臣将叶焕之拉进房内,道:“叶兄,你想不想探探那口井的底细?”
      叶焕之疑惑地看着他。他便解释道:“这村里人口风都严得紧,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那井不是打水用的,而是专门用来淹死入侵村子的妖怪的,到现在都起码淹死十多二十只了。说实话,这里真的挺奇怪的。现在的妖怪都那么厉害,怎么会轻易就被一口井给淹死了?我觉得那口井实在不简单。”
      叶焕之点了点头:“问问村长。”
      “村长就更奇怪了,”尹竹臣一脸烦闷,“不让任何人接近那口井,也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问他问得出来才怪呢。但是叶兄,我本来想的是,天一黑你就把房门关得死死的,告诉村民们你睡了。可是现在,我倒想借用一下你的隐身能力。到时候,村民们只会以为你睡着了,不会知道你还隐着身到处跑呢。”
      叶焕之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尹竹臣笑了笑:“所以,等天黑了,我想你去帮我打探打探那口井。”
      “打探井做什么?”
      尹竹臣用拳头轻捶一下桌面:“这口井绝对有什么秘密,我觉得村里都是男人的情况就和这口井有关。相信我,我直觉一向很准。我们多做些好事,说不定天楼的神仙欣赏我们,给我们降低难度呢!”
      叶焕之倒不认为天楼的神仙会那么随便,但他心里其实也觉得这井有问题。不论是为了探明这村子奇怪的原因,还是为了确认白天的妖怪是否真的已经被淹死,他都有必要去一趟。于是他点头答道:“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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