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书》梁安城

10、第 10 章

　　八月的太阳更加毒辣，皮肤里的油脂不断的冒出。晚上7点，林瑛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不断地抚摸着包里的诊断书。她记得医生的每一句冰冷的话，可是这些话却让她觉得今天是她这么多年来最快活的一天。她终于可以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将林晴的死归结为人的生老病死，她终于可以不再把那场出逃当做一次祭奠。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命是按照自己的掌纹来走，上天是这样眷顾她。她只觉有那么一刻的释然，回去的路上脚步轻盈。

　　然而，当她在黑暗里看到站在家门口的许伟英和林振的轮廓时，她忽然意识到，她的释然只是一种错觉，她的人生还是按照红纸的轨迹走着。一旦偏离，万劫不复。
　　“你们怎么来了？”
　　“姐，先让我和妈进去吧。”林振身上劣质的古龙香和他皮肤里渗出的汗液混在一起，慢慢地让这个漆黑的房子变得恶心晕眩。
　　林瑛开了门，按下开关，白炽灯闪了几下才亮起来，适应黑暗的眼睛只觉得酸涩。
　　林振随意从桌上拿了一个快蔫了的苹果啃起来，没吃几口便皱起眉头说道，“这苹果也太难吃了吧。”
　　林瑛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给他们倒水，直接对上许玮英的眼睛，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你表舅，昨天走了”林瑛对这个表舅不熟悉，她隐隐猜到了许玮英来的意图，但是她没有接话，只是等着她说。
　　“已经让师傅算过了，我们家得出3万块”许玮英脸色憔悴，语气透不出力气。
　　“3万？这么多，用在哪里？又白白送给别人吗？”林瑛果然猜中了缘由，语气里有了火气。
　　“多？祭天要钱吧，保平安要钱吧，县长来了要给钱吧，几个镇上的领导来要给钱吧？他们都已经指名道姓说一定会出席这场葬礼了，你还指望省多少钱？一个个都和饿狼似的哪里会放过每一个亲戚？得罪有钱人和得罪红纸的下场是一样的。在道镇，没有人会拒绝好的命，也没有人会拒绝有钱人。”
　　林瑛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犯得着我们出那么多吗，都已经十几年没联系的，我们家和他们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许玮英冷笑一声，“只要有那么一点血沾着，他们就不会放过我们。他们吃了别人家死人的饭，我们也吃了，现在轮到其他人来吃我们家的。他也算我弟弟，难道葬礼不该帮衬着？到时候那么多人来，你让我面子往哪搁？”
　　“面子？”林瑛嘲讽地一笑说道，“妈，已经到这种地步，你居然还和我说面子？人老了，就要认命，这可是你说的。你现在来找我要钱？他家人呢？帮衬的时候也要看清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妈，你是知道的，苡安和周淼都还在念书，我哪有多余的闲钱？”
　　林振忽然笑出声，“姐，姐夫当年的慰问金不是挺多吗？拿出一点总该可以吧？”
　　“都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惦记着？这些钱都是给苡安和周淼的。而且就算我把钱给了妈，也不知道有多少会被你吞进你的肚里。”
　　“哼”林振的鼻腔发出嘲弄的声音，“你把钱用在他们身上了？我可是听说你为了周苡安找陆师傅的次数可不少啊。你说，要是周苡安要是知道大姐当年的……”
　　“苡安她不会信的，在这点上，她一点都不信命”林瑛打断林振的话，嗓音有力，一字一句地说道。
　　“呵”林振从嘴里再次发出轻蔑的声响，“你当时不是也不信吗？现在不是也屁颠屁颠地去找陆师傅。帮大姐养孩子，也没见你养多好，要是大姐在地下知道，周苡安也违背八字，你说她是不是都悔了肠子？”
　　“阿振”许玮英打断了林振继续的嘲讽，她叹了口气，对着林瑛说道，“阿瑛，我这次来就是告诉你，你表舅的葬礼，我们必须出钱。不仅是因为镇长那些人要来，而且已经算过了，所有的亲戚都必须出这个数额，否则，下场是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道镇里每一个人都爱面子，同样的，每个人都是认命的，没有谁敢轻易的违背自己的生辰。”
　　林瑛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如同傀儡一般地
　　“阿瑛，我知道，你到现在还在怪我当初逼你。可是你看看，现在是不是每一件事都和红纸上说的一模一样？你当时不信命，甚至让阿晴带你逃走，结果呢？在清市呆了两年，你还不是一样又回到了这里？你姐姐什么下场？你丈夫什么下场？”
　　林瑛狠狠地咬着自己的下唇。这么多年来，她每天都活在一种惶恐里，生怕哪件事情做不好，就带来不好的下场。她太恐惧，恐惧到认命。
　　“你现在不是也后悔了？其实在道镇，谁都不愿意多花钱，即使花钱了，也是因为害怕违背什么。给镇长那些人送钱也是一样，我们有什么本事违背那些人的话？都是怕带来什么不好的下场才去花那个钱。你就不怕不罚在苡安和周淼身上？未来谁都不知道，但是人都害怕未来不好的下场，所以个个都拼了命的遵守规则。你也知道，阿振到现在还没娶妻子，我的钱不多，也还要给他攒钱娶媳妇。”
　　“就当是为了苡安和周淼好。你不是什么都恪守规则，就怕个万一连累了苡安和周淼？”

　　林瑛只觉得越来越恐惧，她一刹那的侥幸心理已经被恐慌压倒。她十分清楚，每次许玮英和林振都是用这样的方法来找她要钱，每次她都告诫自己不要信，但是每次她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巧合，她都只能乖乖地从口袋里掏出钱给他们。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公平。有些人裹着金棉被出生，一睁眼便可以不再恐惧未来；有些人生活在上帝给予的低起点，意气风华地想着要决定反击，却只能睁眼看着自己是怎么被命运碾在脚下。

　　林瑛想起了那次在树林里看见周苡安和男人在拥吻，那一刻，她仿佛看到血光，看到灾难，看到出逃时的那场大雨。
　　她从包里掏出上次在葬礼上拿到的礼金给许玮英，“我现在只有那么多。不够的再想办法。”
　　许玮英紧紧地攥着钱，说道，“好，我和阿振这就走。”

　　正当许玮英和林振准备离开的时候，周苡安开了家里的门，走了进来，她还穿着书店的那身工作服。她瞟了一眼来人，眉头微微皱起，说道，“怎么了？”
　　许玮英看到周苡安，眼里有了喜色，眼角的鱼尾纹深了几道。
　　“苡安，回来了，忙什么这么晚回。”
　　周苡安看了许玮英手上还没放进包里的礼金红包，眼里有了笑意，“外婆，你又替舅舅来拿讨老婆的钱啊。”
　　许玮英的笑脸僵住了，脸上的皱纹没法舒展开。
　　“苡安”林瑛喊道。
　　林振的眉头皱了起来，却忽然又松开了，他正了正脖子上那条劣质的项链，然后笑着说道，“呦，苡安，这么帮衬二姐啊。二姐没带你去看看大姐吗？”
　　“林振”
　　“阿振”
　　林瑛和许伟英的声音都是响起来，林振的嘴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阿瑛，我们先走了”许伟英拉着林振赶紧离开。

　　“他们刚才说的是什么”周苡安换了鞋子，对着林瑛说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舅舅什么都可以乱说，假的说成真的，真的说成假的。”林瑛平静地说道，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边为周苡安倒了杯热水。
　　周苡安静静地接过递过来的热水，她看了眼被子里清澈的水，忽然笑了，“这回没加什么透明的符。”
　　林瑛身子一怔，刚想开口，周苡安已经笑着说道，“他们来干嘛？又用什么理由拿走你的钱？葬礼，婚礼，还是算命的又说了什么？”
　　“苡安”林瑛的声音透着疲倦，“这些事情你不用管，你照好自己就可以。”
　　“呵”周苡安微微地嘲笑道，“那你就一辈子这么恐惧地活着吧。”
　　说完，她就走回了房间。房间里一片漆黑，周苡安没有开灯，她直接从包里掏出一袋东西放在了周淼的书桌上，做完这些，她便出了了房门，直接往家门口走去。
　　“你又要去那小子那边？”林瑛立马追过去，挡在周苡安面前。
　　周苡安平静地穿好自己的鞋，然后抬起头，直视林瑛的眼睛，“又要算命的那套来吓唬我吗？”她说完，就准备迈出步子。
　　林瑛却一下子拽住周苡安的手，语调有些激烈，“你非要自己出事才后悔吗？我已经和你说过多少遍，决定人生的从来都不是自己。我今天不会让你走的。”
　　周苡安有些惊讶地看着林瑛，她用力地挣开林瑛的手，然而她似乎使了更大的力气，她推不开。两只血脉相连的手接在这个燥热的夜晚里相互挣扎着，为着各自认同的人生挣扎着。不一会儿，汗水滚湿了他们的身体，林瑛的脸上淌着水珠，连眼睛也湿了。她紧紧地咬着牙齿，双手狠命地拽着周苡安。
　　“你能保证你们在一起就是正确的吗？能保证你们一定幸福吗？还是能保证他永远对你好，你永远都不会受伤害，永远都平平安安的？”林瑛质问着周苡安，声音因为情绪有些颤抖，“苡安，你还小。你什么都不懂，你不懂感情有多么脆弱，尤其是爱情。他不会给你承诺，我太怕你像预言的那样。苡安，我太怕了，我真的太怕了，我这一生都在怕，都在怕你和周淼出了什么事。所以乖乖地按照我说的去做。妈求你了”林瑛说着，几滴眼泪混进脸上的汗水里。
　　周苡安也使出浑身的气力，死命地拉着林瑛握住她的双手，因为情绪激动，脸颊的汗水不断地滚下来，“所以呢？因为害怕就不去喜欢？因为害怕就不去爱？爱一个人之前就要算计这些？那现在的恋人都在干嘛？他们不都是还好好地过着日子？”
　　“那是别人的人生”林瑛忽然对着周苡安吼道。这一声吼叫仿佛耗尽了她这辈子勉强维系的力气，她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拽着周苡安的手一下子松开。疲倦的脸已经被汗水浸透，那双绝望的眼睛一下子滚出一滩泪。她的语调一下子充满倦怠，“周苡安，那是别人的人生，不是我们的。”
　　燥热的夏天逼出周苡安身体里的水，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几缕头发贴在她的额前。她全身都浸透在夏季的闷热里，滚出的水越来越多，仿佛已经可以淹没她，让她窒息。
　　周苡安慢慢地笑着，嘴角一点点地向上提，最后连笑意都是潮湿的，声音都是湿的，“别人的人生？难道我们的人生就应该一辈子烂这里？你简直，无药可救。”说完她瞥了一眼摊在地上林瑛，便迈了步子，走出家门。
　　刚刚开了门，周淼已经站在门口了。她刚刚下了晚自习回来，还穿着那身很土的运动校服，背上背着双肩包。周苡安只是瞥了她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带着满脸的汗水离开了家。
　　夏季的闷热席卷了千家万户，所有人都在流汗，体内的水已经被榨干。
　　客厅的灯忽然闪了一下，有飞蛾在灯的四周飞着。周淼愣愣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林瑛，嘴唇想动，却一句话都说不来。林瑛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眼睛里空洞又绝望。她就这样看着她的母亲，看着她衰老的容颜，看她的灵魂被像是被恐惧抽干一样摊在地上。
　　许久，林瑛撑着地，有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她抬眼看了看周淼，说道，“回来了，去洗澡吧。”
　　周淼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微微点头，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自己年级第一的成绩条，准备递给林瑛，“妈，我这次……”
　　周淼试图忘掉刚才瘫坐在地的母亲，想要让那个仿佛被抽干灵魂的女人雀跃起来。一张第一的成绩条让她在唐沁事情上有了情绪的缓解，她从今天下午便想着这张成绩条要拿给林瑛看。这是她这些日子，最好过的一天，她没有之前的低落和负罪。她企图把这小小的慰藉和林瑛一起分享，可是回来的时候，她看见了冷漠的周苡安，她看见瘫坐在地上绝望的母亲。她知道，她这点小小的慰藉抚慰不了林瑛。可是她还是一个只用成绩就可以抚慰的孩子，她固执地将成绩条递给林瑛。
　　林瑛只是打断她的话，毫无情绪地说道，“赶紧去休息吧。”
　　她递出成绩条的手一下子冷了，连同她的心。仿佛又像以前一样，林瑛和周苡安的对峙，她永远插不进去，胜利者周苡安清高地离开，只留下慰藉不了任何人的周淼。

　　周淼在心里狠狠地自嘲，夏季的炎热竟然挤出了她眼眶里的水，她快步走回房间。
　　灯亮了的一瞬间，她便看见了放在自己桌上的袋子。她打开它，便看到一杯奶茶和一个信封。
　　奶茶是冰镇的，上面还挂着水。这家奶茶开在道镇的书店旁边，很好喝，却很贵，周淼只喝过一次，还是林与霖请她喝的。之后周淼几次经过书店，都会在奶茶店门口站一会再走。
　　周淼打开信封，里面是300块钱。没有署名，没有留言，仿佛是上天赏赐的礼物。
　　周淼用吸管扎开奶茶杯盖，吸了一口，冰凉的奶茶带着奶味一下子冲进她的喉咙，躁热的身体像是遇到解救一般，她贪婪地吮着奶茶。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泪滚了一脸，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

　　道镇的夏天，像是没有尽头一样，蔓延到每一个地方。你除了满脸的水渍，再也找不出其它对抗它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