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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节 ...

  •   她与他坐在秦淮河边长廊的水泥高台上,中间隔一根涂了红漆的粗壮柱子。她把头靠在柱子上,贪恋那里传来的冰凉阴冷的气息。
      雨下了一整天,并无收势的样子。细小雨丝落到河面,悄无声息。偶尔的水珠落下,先开一朵洁净的花,再晕出一圈圈轻浅的涟漪。天空依然晦暗,空气凛冽潮湿。前方被阴霾笼罩的白墙黑瓦的陈旧建筑像旧电影的画映,发出轻微的闪烁,朦胧而不清晰。花船停泊在岸边,并无游客乘坐游览。这样的气候,不适合出行。周遭的动静不过寥寥细密雨声,像是笔端触及纸面发出的沙沙声,真实却又微薄。
      她只觉得幸福。即使两人沉默无言。
      好像趴在桌上做作业,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看到归家的父亲手里拿着一盒奶糖时的惊喜,在之后长久的时间里一直绵延浸润的感触。于是复杂的题目带来的困扰变得不足挂齿,被喜悦颠覆了价值。
      好像糖炒栗子在口腔里被咀嚼后溢出的清甜,一丝丝浸入身体。
      他又伸出手来,指间是剥好的栗子,表面光洁。她亦伸手,指尖交汇,随后拿一颗栗子塞进嘴里。
      看不见脸,她无从揣测他的神色。于是索性一意孤行地认定他是甘愿,他的心里亦有同等的幸福。
      某些瞬间,她坚信彼此从未分离,时间没有流过,他们依然同往常一样,可以随意闲谈。但很快,短暂的幻觉又被清醒理智替代,心里便有了落寞。
      简光禾。她说,你是否梦见过我?梦里的我什么样子?是什么时候?

      他在她的梦里出现。一个身影,一个轮廓,有时只是一个名字。她把它们统统记在日记里,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忘却。她珍惜这些虚无缥缈的梦境,如同珍惜童年父母赠与的羊脂玉手镯。

      房间昏暗,只有电视机的光亮洞明空间。窗玻璃外是连绵几日的雨,像情人的呢喃,熨帖鼓膜。
      他坐在地上看电视,两条腿呈随意姿态。他短而利落的头发根根分明,在黯淡的光里晕开模糊的边框。
      江南水乡,千里莺啼,万丈桃花。
      那是一间很小的旅店,开在河边。通铺,许多人住在一个房间里。她身边是一个长头发的年轻女子,睡觉时发出轻微的鼾声。她感到不适,穿过床铺爬到他的后边,靠在他的肩上耳语,出去吗?
      他说,好。
      他们从旅店出来,看到小镇的一块宣传牌。铸铁架子,边框尽皆红锈。简陋的塑料檐,挡不住雨水,上面贴的广告纸或者宣传单都被浸湿,黑色的字糊了开来。
      你看你看。她弯下腰,一只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指着宣传牌角落上的一张红纸。祝张玉秀和顾经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草书字体的名字,龙飞凤舞。
      他笑,一边脸颊有轻浅酒窝。
      他很少笑,就像铁树之于北方,很少开花。因这难得的展露,使得他的笑容如同未经世事的孩童一般,显得羞涩而略带天真。

      百年。她忽而呢喃,随后转向他问,百年是多长时间的共处?
      大概就是长到谁都不记得过去多久。他说。
      我们都用食指掐算着年月,要到几时,才会不计较它的流过,变得对什么都没有所谓?
      只要确信幸福是永垂不朽的存在,就不再在乎经历多少。

      他们在街上溜达,她的手上捧着热气腾腾的南瓜糕。
      简光禾,吃一口。她把南瓜糕奉到他的嘴边。
      你吃。我不喜欢甜食。他把它推开。
      她又见一个小铺子里卖着桂花糖藕,欢喜地买了下来。莲藕的孔里塞着饱满糯米,一颗颗黏连在一起,被糖水染成浅棕色,发出晶亮的光。藕已是红色,煮得烂酥。
      简光禾,你还是不吃?
      不吃。他摇头。
      不吃最好,我一个人吃。
      她一口一口咬下,藕断丝连。糯米清香,莲藕缠绵。行走到一座架了篷子的石桥,她已独自解决一大块南瓜糕和一截糖藕。
      他们到一家高朋满座的百年老店里面吃点心。别的桌子上放着梅干菜烧肉,大碗汤圆,汤面。他们坐在角落,点了一碗小馄饨,一碗藕莼。
      藕莼上来,盛在一个青花汤盏里。她用小匙舀起一勺,倾斜一个很小的角度,看藕莼缓慢地流淌滴落。它们下落的姿态让她觉得新奇。先是连成一线流淌,在快要接近平面的时候断裂,再化为一颗坠落。她独自重复这样的行为,直到小馄饨上来。
      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吃小馄饨。绉纱馄饨。里面的肉馅倒不重要,只贪恋那一层薄薄的面皮湿而滑溜的口感。就像一块很小的绸缎,你用手抚摸,感到不可掌握。她舀了一个放进嘴里,露出满足的神情。
      宋晏芝,你的肚子有多大?他说完,把她面前的藕莼揽到自己前面,并着小馄饨三口两口全部吃完。
      她并无愤怒,只是笑着看他吃完。然后她翻开倒扣的陶瓷杯子,给他倒了杯茶。

      这是她记得最为清晰的梦,宛若触手可及的现实一般叫人不忍怀疑。她记得他短而利落的头发的触感,记得南瓜糕带着韧性的柔软质地,记得糖藕飘散四处的桂花和莲藕香气……
      一切都非虚无。
      她把脸贴到红色水泥柱上,感到更大面积的阴冷侵袭过来。然后看着他伸向前方的手,里面一颗光洁的栗子,无动于衷。
      他等待良久,不见她伸手,便收回来握在掌心。他精通游戏花丛的规则,并谙熟于心,玩弄得炉火纯青。然而有些技巧,无法禀赋天生,应对自如。
      像是16岁那年,他看她跌倒在铁轨上,并不懂得贴心的安慰,而是一顿口不择言的指责。他只是惶恐,失了方寸,变得手足无措。
      像是后来,他看到她在派出所门口等候,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没有走过去给予温暖,而是站在距离之外,叫她离开。他只是觉得心脏被突如其来的自卑占据,不再有资格去接近一切发光的事物。
      像是现在,他沉默地接受着她传输过来的热量和友善,却在她变得冷淡退却时不知所措。

      简光禾。她的语气带着温情,如同山间清溪的缓慢流动。你可以背我吗?像梦里一样,背着我跑过巷子,看白墙上的影子迅速移动。
      柱子另一头没有任何声音。
      雨水大了起来,落在河面上,溅起扶桑花一样细长的蕊。
      她的眼前是透明的雾,遮掩了视线,把河堤上的房子阻隔得愈发遥远。然后她听到他的回答,好像等待得忘了时间。
      她听见他说,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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