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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身死 ...

  •   分宜县的枣林山是江右严家世代埋葬先人的地方,除了清明冬至,素来人迹罕至,更不必提像今日这样风雨如注的苦夜。
      但在严家七世祖严乔忠的坟头旁,却有人结了一座茅屋。那茅屋破败不堪,稍有些力气的成年男子就能轻松将其推倒。
      岁星已经爬到月亮边上了,那茅屋里仍旧隐隐约约亮着灯光。
      “祖父,您想说什么?求求您再坚持一下,明天一早孙子就给您请大夫去。”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跪在草席边上,紧紧抓着席上老人的右手,悲凉又无助。
      老人白发凌乱,虬结的胡须上沾染了黄褐色的污渍,干裂的嘴唇不依不饶地翕动着。
      “祖父,您要什么等明日大夫来了再说,好不好?您先省这些力气,您已经两日未进食了。”少年替老人擦去口角淌下的涎水,好言好语地劝道。
      老人瞪了少年一眼,费力地躲开少年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一个干涩难听的音节:“笔!”
      少年悄悄抹了抹眼角,暗自叹了口气,从茅屋的角落里摸出一只笔毫掉得差不多的毛笔和两张最劣质的梗棒纸,恭恭敬敬地捧到老人手边。
      老人艰难地坐起身子,呼哧呼哧穿着粗气,活似一把漏气的风箱。少年扶着老人坐正,想替老人握好毛笔,却被老人固执地甩开。
      老人的手抖得厉害,墨汁滴滴答答地落在纸面上,像一团团血迹。老人笨拙地下笔,写出来的字也扭曲得厉害。谁能想到,就是这双手,曾写出过让世宗皇帝惊叹不已的青词。
      无愧,少玄。
      少年看着老人留下的字迹,泪水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淌了下来,“祖父……”少年抬起头想再问问老人,却发现老人浑浊的眼瞳已经失去了光彩。
      “祖父!”少年惊恐地扳住老人的肩膀,没了生机的躯体却从他腕臂间软塌塌地滑了下去。
      嘉靖四十五年四月二十三日雨夜,大明一代权相严柏卒。
      明史载:柏窃政二十年,溺信恶子,流毒天下,人咸指目为奸臣。

      “四小姐要这么再高烧不醒,怕是脑子都要烧糊涂了吧。”
      “呸!你这疯婆子说什么瞎话!我家小姐好得很,不就是感了个风寒,将养几日就好了。”
      沈白觉得脑海里一片浆糊,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六十多年来的记忆纷纷杂杂地堆叠在一起,让沈白差点忘了自己是谁。
      “哎呀,瞧这样子,四小姐就算能醒过来,也怕是……”
      “住口!不许你瞎说!”
      耳边尽是女子窃窃交谈的声音,让沈白觉得很烦躁,忍不住皱了皱眉。
      “小姐眉头动了一下!”小姑娘清脆的惊呼让沈白彻底清醒了过来,很是不愉地睁开眼睛,“小姐醒了!”
      一张圆乎乎的脸蛋挤到沈白的视线里,满面的惊喜,“小姐,您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想喝水吗?”
      一旁的婆子愣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哎哟,四小姐,您可算醒了,奴婢这就去回禀太太。”
      沈白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两名女子,摸不清这些人是否在与她讲话。她这样的孤魂野鬼,如何会有人与她交谈?
      见沈白没有反应,圆脸的小姑娘有些着急,摇了摇沈白的胳膊,急切地说:“小姐,您怎么了?哪里难受,快和奴婢说呀!”
      沈白迟疑地张了张口,“你在……问我?”沈白吓了一跳,她居然能说话了!这是怎么回事,她不会是在做梦吧?可一缕孤魂又如何做梦呢?
      沈白本能地捂住咽喉,侍奉的小丫鬟却以为她嗓子不适,担忧地端起一碗汤药,“小姐,您是不是嗓子还疼啊?那快把这药喝了吧,奴婢刚给您热过。”
      沈白扫了一眼那药,浓稠似墨汁,纵使多年未曾尝过食物,也觉得舌根犯苦,赶紧摆了摆手。小丫鬟神色忧虑,却也不敢强迫沈白,只得把药碗搁下,探询地看着沈白,“小姐,您想吩咐奴婢做什么?”
      沈白摸着指下温热的肌肤血肉,慢慢意识到自己现在似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沈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玉指如葱,圆润小巧的指甲盖上还染了淡淡的凤仙花汁。做惯了孤魂野鬼,一朝重活,竟让沈白感到一些惶恐。她现在是谁?这是借尸还魂吗?
      小丫鬟见沈白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叹气,心里慌乱了起来,唯恐沈白真的是烧糊涂了,吊着嗓子紧张地问道:“小……小姐,您没事吧?”
      另一旁的婆子也将沈白反常的神色看在眼里,落在沈白身上的视线半是怜悯半是幸灾乐祸,“四小姐,您这是怎么了?莫不真是高烧伤了神志?”
      听到这婆子的声音,沈白浆糊一样的脑子忽然找回了那么一点点记忆。这声音好像当年她在沈家时嫡母身边的蒋婆子!当年她可没少受这个老婆子的克扣。沈白凝神一看,还真是此人。也就是说她是重回到年少时,不是借尸还魂。沈白心中大定。
      再看看旁边的小丫鬟,沈白的记忆也逐渐回笼,这正是她未出阁前唯一的丫鬟石榴。她出嫁前几个月,石榴就被嫡母李氏胡乱配给了府里某个下人在乡下的远房亲戚。沈白明知这绝非良缘,但当时自己都顾不过来,也无力阻止。
      沈白看到蒋婆子心里就来气,她在沈家受的委屈很大一部分都来自这个老婆子的阳奉阴违。沈白抬起头,神色严厉地看向那婆子,“你先前不是说要去回禀太太吗?怎么还杵在这儿。”
      沈白未出阁的时候内向怯懦,嫁人之后因得严柏信任和抬举,才逐渐改了绵软的性子。沈白跟着严柏从白身的内宅妇人一路走到正四品的恭人,眼界与手腕今非昔比。
      蒋婆子还把沈白当怯懦的小丫头哄骗嘲弄,却冷不防被沈白的眼神吓了一跳,窘迫地低下头,讷讷地答道:“是、是……奴婢这就去……”待蒋婆子退出了内室,才感到羞恼。
      房中只剩下沈白和石榴。石榴见沈白口齿清晰地斥走了蒋婆子,只当沈白并无大碍,眉眼间就带了几分放松的笑意,一边在铜盆里绞汗巾,一边欣喜地对沈白说:“太好了,小姐您没事就好。刚刚蒋婆子那个乌鸦嘴还说您会不会烧糊涂了,依奴婢看,您是比病前更聪慧了!”
      沈白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笑得没心没肺,心里怜惜又愧疚,若不是她当年的糊涂,也不会让石榴落得那样的境地。沈白搞不清现在具体究竟是哪一年,石榴天真单纯的性子倒是方便她问话。沈白揉了揉额头,做出疲惫迷蒙的样子,哑着嗓子问石榴:“也不能说是一点儿影响也没有,毕竟是大病一场,现在我脑子都是乱糟糟的,好些事情都记不太清除了。”
      石榴脸色瞬间就垮了,手里的汗巾滑到了铜盆里,结结巴巴地问道:“小、小姐您别吓奴婢,您什么事情记不得了?”
      沈白痛苦地皱了皱眉。
      石榴绝望地扶住桌子,喃喃自语道:“怎么办,小姐真的烧糊涂了……”
      沈白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一下,“不就是忘了些事情,我还没把脑子烧坏。你先和我说些简单的东西,指不定我过一会儿就想起来了。比如今年是嘉靖几年?”
      石榴转过头看向沈白,眼睛里盈满了泪意,眼看着就有几颗泪珠吃不住重力要滚落下来,“小姐竟然连今年是嘉靖几年都不记得了……小姐,您怎么这么命苦啊……陈姨娘走得早,太太又是个小气的,您从小就受大小姐、二小姐欺负,如今又烧糊涂了……您往后怎么办啊……”
      沈白有些惊讶地发现石榴说的这些辛酸苦楚,在她如今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了,但对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小沈白来说,这些事情足以令人伤心透顶。
      沈白无声地笑了一下,抚了抚床沿,爱怜地对石榴说道:“你先别哭,与其自怨自艾,不如与我说说如今的情况。”

      石榴替沈白吹了灯,就在屏风后头的地铺上睡下了,沈白一个人躺在黑黢黢的内室里。沈白回忆着先前石榴与她说过的话。现在是嘉靖六年,她还是户部清吏司主事沈籍庶出的第四女沈白,她的生母陈姨娘已经去世了,嫡母沈太太李氏待她算不得苛待却也极为忽视,父亲沈籍对一个死了姨娘的庶女也不太上心。沈白两个嫡姐和一个庶姐都没有出阁,嫡长兄沈钧衡才刚考中秀才,还在宝坻的陈家族学读书。
      沈白意识到自己又要重新开始过当年夹缝求生的庶女生活,虽然不是什么愉悦的回忆,却也比做一个孤魂野鬼快活得多。
      真正令沈白的担忧,是她的丈夫,严柏。
      沈白想起严柏如何从意气奋发的少年探花变成口诛笔伐的窃国贼子,想起他最后潦倒、痛苦、毫无尊严地死去。悲伤的回忆像一只粗暴的手掌狠狠拽住沈白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但这具身子到底是大病初愈,沈白很快就扛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白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这一世绝不能让严柏重蹈覆辙。
      楚国青蝇何太多,连城白璧遭谗毁。
      荆山长号泣血人,忠臣死为刖足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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