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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

  •   3
      (回忆)
      我有一个童年的玩伴,名字是克洛艾。
      她比我大三岁。
      一张苍白而消瘦的小脸,长满淡褐色雀斑的双颊,扎成两股麻花辫的金黄头发垂至腰间,碧绿的瞳眸内总透出一种骄傲且令人颇觉不适的神气来,老是穿着那件普通人家只有在过节时才会穿的鹅黄礼裙,戴一副绣有精致花边的纯白手套,一走路便小心翼翼地将裙摆捏住,向上提起,就连脚下的深褐色靴子也是崭新发亮的——克洛艾的父亲是在政府工作的高级领导,我们这群小孩中她属于家境最好的,但那副仿佛与生俱来的高傲派头看着倒实在不怎么讨人欢喜。
      那个时候我十三岁。
      某个静的有些可怕的夜晚。
      克洛艾、我、我的弟妹,还有邻居家的几位年轻的妇人,围坐在我家那张方形餐桌旁。没有点灯,单单在桌子中间放了两根蜡烛,我们每个人都沉默着,平日里总爱打打闹闹的弟妹们也低垂着头,坐在长凳上无言地晃荡着双腿,脸上尽是一览无余不安与担忧。我、克洛艾和那些妇人们,拿着织毛线用的木针,身边各放着一团毛线球,手上机械地重复着编织的动作,全都紧锁着眉头,心不在焉,神色凝重。摇曳不定的烛光忽明忽暗地照亮了众人的脸庞,却只更烘托出了一种肃穆紧张的气氛。
      “咚,咚。”
      一阵敲门声传来,短暂而又急促。
      克洛艾立马站起身来,猛的被向后推去的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利的响声。我们的目光刹那间全部集中在了她身上。
      “我去开门。”
      她飞快地扫了我们一眼,答道。提着裙子急匆匆地走去。
      走到门前,她忽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是为了得到某种心里安慰,又快速地做了一个简单的祈祷手势,再转动了那把生锈破旧的把手,将门拉开。
      三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吸血鬼出现在门口,腰间各佩着一把深灰握柄的短剑,深红的眼眸在黑夜之中显得愈发诡谲可怖。
      其中一个毫不客气地推了克洛艾一把,她踉跄几步,未保持好平衡而一下子摔倒在地,却又立刻挣扎着站起,坚定地将一只手臂伸出,阻止他们闯进屋来,高声喊道。
      “先生,你无权走进这间屋子里来!先生,请您注意自己的行为!”
      然而那个吸血鬼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她的言语,只是眯了眯眼,威胁性地抽出那把锋利的短剑。
      “先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吸血鬼不是想着议和吗,既是还在谈判期间,您也便不要做出这种行径来!”
      她那对绿眸内仿佛毫无惧意。我将手上的木针放下,紧张地探出头去观望,暗自想道,克洛艾的家人好像因为政府人员这层关系被保护的很好,不像我们大多数人的家庭被吸血鬼袭击的可以说是支离破碎,那么,她到底是为什么这般大胆?照她平常的作风,还真的不像是如此有勇气的模样。
      我将目光一转,却惊讶的发现,坐在我旁边的那几位妇人,从前但凡听闻一点儿不幸或可怖的消息都能掏出怀中的嗅盐闻上好几遍,再用随身的帕子捂住脸悲痛地抽噎好久的她们,在自己真正遇上吸血鬼的时候,反而把后背挺的笔直,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没有一点儿想要尖叫和逃跑的模样,眼睛直直地望向门那边,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一个正派的上等人的作风,我想起父亲常说的话,于是将一侧止不住瑟瑟发抖的弟妹们搂入怀中,轻抚着他们的后背。我看到了那几位妇人与克洛艾眼中那份奇异的光芒,像是某种非常耀眼的信念的再现,使因年幼而根本不知如何是好的我突然平静了下来,似乎她们身上那份特殊的力量也灌输给了我。原来,除了拼命逃窜和哭喊求饶以外,对待吸血鬼,还有这样的方法。
      那个站在最前方的吸血鬼只冷笑一下,开口道。
      “议和?笑话。如果你觉得真正的和平的确有可能实现的话——这位小姐——”
      他刻意拖长了音调,握有短剑的那只手却突然向前伸去,我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看到克洛艾的右手应声而落。
      从伤口处喷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墙面,还有坐在最前端的那位妇人的半边脸颊以及餐桌的一角,那沾满血液的右手落在地板上,发出一阵闷响,又顺势滚了一圈落在那个吸血鬼的脚边。我第一个反应便是把弟妹们紧紧地拥入怀中,好不让他们看到这幅恐怖的场景,然后不可控制地尖叫起来。
      “哈哈。上面新给的东西就是好用,削断人类的骨头也是轻而易举啊。不知道用了什么材料,还是说又搞出了什么新法术?”
      那吸血鬼戏谑道,又弯下腰去,捡起克洛艾的右手,将断面处放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了几下,装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残忍地勾起嘴角。
      克洛艾显然也没有想过事情会这样发展,瞬间愣在原地,剧烈的疼痛令她的脸扭曲了,但也强撑着快速退到墙的一侧,将门给露出来,大喊道。
      “娜塔斯!”
      最前端的那位妇人闻言立马从桌子底下掏出一把银制的手枪,站起身,咬着牙,眼眸中闪烁着仇恨的火焰,对准门前的那三位吸血鬼,果断地扣动扳机。
      连续的枪声响起。娜塔斯直到银弹耗尽了,才双手颤抖着放下手枪,可能是第一次用枪,持枪姿势非常不标准的缘故,她的虎口处早已因反作用力而被震裂,血肉模糊。
      众人不约而同地都没有出声,屏着声息,静了五六秒,听见的确是没有什么响动了。娜塔斯才跑过去查看,弯下腰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捂着胸口,努力吸了一口气,说道。
      “是死了。是死了。没错的,没错的,我看过了。”
      此时的克洛艾已无力地瘫坐在地,背靠着墙,右臂的伤口仍在不断地流血,她衣服全部都被汗液浸湿,几缕碎发也凝结成一条条的粘在她的额头上。
      “克洛艾。克洛艾。克洛艾……”
      我指着克洛艾,因为受惊过度,也说不出什么完整的句子,只是一遍遍地重复她的名字。
      娜塔斯立马赶到克洛艾身边,又转头对我喊道。
      “克拉莉切,快!去拿你们家的医药箱,绷带,止血药,消毒水,什么都好,都拿来,快!…….还有,米娜去把门窗全部关紧,附近的吸血鬼闻到血的味道说不定会立刻赶来。艾斯丽,去准备温水,然后把克拉莉切的弟弟妹妹送到楼上去。波琳诺,拿着我那把枪,把抽屉里的银弹装满。快!”
      说完,她又继续安抚着克洛艾,不断地亲吻着她的额头,握着她的左手,任凭她因疼痛而将指甲深深地掐进自己的肉里。
      我赶忙跑向父母的卧室,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任务。站在娜塔斯旁边,看她以娴熟的手法为克洛艾包扎伤口,自己的额头上因紧张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左右,伤口总算是处理完毕,绑上了绷带。克洛艾只靠着墙壁,脑袋歪向一侧,闭着双眼,嘴里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呓语。
      “现在怎么办?”
      我问娜塔斯。
      “去通知克洛艾的父亲他们。今晚是一场重要的议和会议,这附近拥有选举权的人都去了。克洛艾的父亲猜的没错,果然会有吸血鬼趁机袭击。”娜塔斯颇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看了克洛艾一眼,“只是,我们在一块儿似乎也没有很好的制止噩梦的发生。”
      “我去通知!我经常和克洛艾一起玩,她父亲也顺带着教过我骑马,我可以去娜斯塔家骑她们家的马走。”我看了看位于厨房的众人,又添上一句“,况且,这里只有我和克洛艾会骑马。”
      “这不行,你太小了,不能冒这个险……”米娜第一个制止道,声音却是越说越小,仿佛也知道好像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般,犹豫地望向娜塔斯。
      娜塔斯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走到波琳诺身边,拿过她手上那把银制手枪,转而交到我手上,抬眸盯了我几秒,对我点了点头。
      我本想将□□还给她,毕竟屋内那么多人的生命安全总比我一人来的重要,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最终还是为了便于在夜间行动而换了一身黑色的常服,接过了枪,放入衣服的内兜里。
      打开门,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之前那三个吸血鬼的尸体七横八竖地躺在门前,被银弹腐蚀掉的肌肤坍塌凹陷下去一块,血液渗透进土壤内,通过依稀的月光,可以看到那地面隐约呈现出的深红,克洛艾的那只手被扔在一两米外,甚至能够分明的看到那露出半截的阴森森的断骨来。我心下一惊,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克拉莉切。”
      我听见有人叫我名字,于是条件反射地抬头。
      他那时由于懈于打理的缘故,只随意地在脑后将略长的头发扎起,深色的眼眸弯起,嘴角勾勒起好看的弧度。穿着似乎是政府人员才会有的非常正式的服装,同样身披一件深黑色斗篷。
      兴许是因为他当时完全没有其他吸血鬼那般残忍嗜血的气质,也可能是他的笑容表面看上去实在是过于温暖和美好,我只愣愣地怔在原地,盯着眼前的他,忘了出声。
      “克拉莉切。要出去?”
      他又开口。这次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随着他嘴唇的张开而露出的独属于吸血鬼的尖牙的锋利边缘。我顿时惊慌不已,抬起手想掏出怀中的手枪,却不知为什么根本动弹不了,定定地站在原地,就连想要发出声音引起屋里的人的注意这点也做不到。
      他向我走来。
      “真听话啊。”
      我的大脑内一片空白,他牵起我的手,我的双腿无法控制地随着他走去,踩上那些吸血鬼的尸体时异样的触感使我觉得非常不适,但仍旧如同中了魔咒般乖顺地跟在他身后。
      直到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内,这里因为早些年遭受过吸血鬼的袭击,许多人丧命于此,如今也便被荒废封锁掉,大概很久都无人造访了。
      十三岁的我并不高,只刚刚好差不多到他的肩膀那儿,不知所措地抬起头,看着他的面容和他身后那株由于无人打理而将枝条肆意地横贯过小巷的树木的一角。背着月光,他那头金发也被添上了一层柔和的色泽,看起来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很可怕的人,这令我稍微缓过来了一点,没有当下就因心中的极度恐惧而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我的克拉莉切。”他弯下腰抱住我,凑到我耳边,呼吸所带来的气流抚过我的脸庞,略有些痒,轻声说道“,我的克拉莉切,等我把一切都给准备好了……很明显,现在还不是时候,只是我太心急了,啊……所以说……。”
      我不知道他这番话究竟是不是在对我讲,似乎只是某种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
      “先生。我……你……是谁?”
      我没胆从他的怀中挣脱开,犹疑着问道。
      “为了防止你离开我……在那之前…..”他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只一个劲儿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语句。
      “先……”
      我刚准备开口,就感受到他把我那简陋的布裙脖颈处的衣料拉扯下去一段,突如其来的动作使我惊叫一声,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反抗,却反而被他紧紧握住。
      一阵酥麻感在脖子左侧逐渐蔓延开,扩散至全身,奇怪的是,那次的吸血我连一点疼痛的印象都没有留下,单单是某种被麻醉后缓缓失去感知外界的权力的苍白感。我的意识似乎一直很是清晰,但总觉得自己在坠落,被一片浓重的黑色包裹,触碰到的却是无边无际的虚无。
      待我醒来后,东方已然现出些许鱼肚白来。
      双手撑起身子,停顿了两三秒以恢复仍是昏昏沉沉的头脑,我环顾四周,确定再没有看见他的身影后,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猛地想起出门前被交代的任务,赶忙强撑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刚走出小巷,我便看见,迎着日初的光辉,克洛艾骑着她们家那匹深灰色的马,单手握着缰绳,两条稍显凌乱的辫子上下跳跃着,大抵是有剧烈运动的缘故,她的绷带渗出了些许血液,可仍旧像个征战归来的勇士,疾步向前。
      很明显,最终还是克洛艾代替我完成了任务。
      “克洛艾!”我惊喜地喊出她的名字,不过我们相隔的距离比较远,她似乎并没有听见。
      我把几撮垂落下来的头发捋到耳后,刚准备跑过去迎接她——
      一道木栅栏。
      随处可见的那种普通的木栅栏,为了防止牲畜逃走而简易设置的,差不多只到我的腰部再往上那么一点。
      可能克洛艾回报讯息的心情实在是过于急切,也许是她得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好消息,或者是别的什么……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亲眼看到,克洛艾随着那匹马一跃而起——当然换做是平常对于她都是小事一桩,可那马今日——大概也是有什么不对劲,绝对是有什么不对劲啊!这怎么可能发生——马在空中被栅栏绊了一下,身躯刹那间歪斜,克洛艾握着缰绳的手意外地松开,她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想拉过缰绳稳住自己——但是,但是…….
      她跌落下来,脖子当场摔断。
      我看到她的身体以非常扭曲的姿势躺在地上,一块有着尖利棱角的小石块狠狠地插入她的太阳穴内,那匹马落地时不偏不倚地踩到了她脆弱的大腿,那对漂亮的绿色的眼眸正对着阳光,睁得非常大,却永远失去了生机。那套她曾特别引以为傲的出彩的服装,此刻也染上了大块大块的血迹。
      “不……”
      我紧紧地捂住了嘴,惊恐的泪水溢满了眼眶。
      怎么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极度混乱之下,我完全不知道应当做出什么反应。只觉得这整个世界都是陌生的,忽然闯进我的视野内,用各种各样的颜色和事物的形状将我的脑海占据,我对此毫无办法,迷茫恐惧地几乎要崩溃。
      我撇过头,无法接受眼前的那副场景,被转移了的目光却又看到,看到——
      我的旁边是一面挂在墙上的小镜子,不知道在这儿到底作何用处,尽管它已经蒙上了一层较厚的灰尘,且发黄发旧,但仍然可以清晰的辨认出——
      我的脖颈处,有两个十分明显的红色的圆点,并没有结痂,而是变成了某种印记或伤疤一类的东西。
      不过,当时的我并没有想到。
      时至今日,甚至会在更远的以后,它都没有再消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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