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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乌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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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晨远是五方名伶,唱的一出好戏,尤擅生旦角。
那一年冬天,天气似乎也懂情势,严峻得紧。
阴云密布。
梨园里头架着戏台,台上演着一出《长生殿》,清朝文豪洪晟写的戏本儿,后来改成了京剧。
演杨妃的角儿水袖轻舞,漾出一片杨妃风情。
他生就一双潋滟的凤眼,一颦一蹙都会博得满堂彩。
即便是今年这般光景,梨园里头依旧多的是穿羊皮袄子棉布褂子赶来听戏的人。
薄晨远眸光流转,瞥见一位与这一院人格格不入的少年。
他身着华贵的貂皮斗篷,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曲线优美的下颌。
似乎是感受到了来自薄晨远的目光,少年抬起头,微微撩起面巾。
那竟是一张十分漂亮的脸!
少年生的清瘦,一举一动优雅隽永,看得出是大家公子。
薄晨远讽刺一笑,倒有十一分的哀伤。
如果不是这些人,国家是否不至于被整成现在这样?
他笑得凄凉,一双波光潋滟的凤眼中隐含轻蔑,杨妃之美淋漓尽显。
不知有多少人为这一笑沉沦。
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急匆匆地闯进来,正对上他这一笑,刹那间羞红了脸,神色随之痴然。
与他对戏的后生呼吸一滞,有些结巴地对出下一句。
薄晨远只是扫他一眼,目光便移到别处去了。
戏一了,薄晨远接过师弟递来的大氅披在身上,回后台卸妆,却见那闯进来的少女守在门边,小脸冻得通红,表情是万分的艳羡崇拜:“姐姐真漂亮……”
薄晨远往脸上掬一把水,转头冲她笑道:“真抱歉啊,小生却是个男人。”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听者只感觉仿佛有水流淙淙,不怪唱旦角也能驾驭自如:“而且,其实你也很漂亮。”
这一下子,少女的耳根都红透了,也不知是不是冻的。
薄晨远卸了妆,目送少女离开,眉眼间都漫了笑。他换上自己常穿的棉布加绒褂子,打梨园出来,到胡同里随意逛逛。
偶有姑娘少妇远远地瞧他,却也畏首畏脑的。
他抬头看看这晚的月,——还真是不圆呵。
涂朝看了戏,在街上闲逛,如今形势山雨欲来,他身为涂家二少,也只能龟缩起来,免得被人盯梢。
他随意走进一家灯笼铺子,铺子里头没有人,门却大张着。
涂朝无奈,又举步走出院子,刚至门口,就被一人撞到。
他定睛看时,这才发现竟然是那个只看了小半场《长生殿》的少女,只因为在她这年华,喜欢《长生殿》的人不多,他才多看了几眼。
少女气喘吁吁,冲涂朝道了歉。
涂朝温文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转身询问灯笼的价格。
——这家商铺的灯笼质量很好,有些颇适合他们这些大家公子们买来玩。
涂朝最终挑选了一个绘着《长生殿》戏文的灯笼,付给少女几个铜板,优哉游哉地走了。
走到胡同口,正瞧见一个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望着夜空,一双勾魂摄魄的丹凤眼似夹杂着几分刻薄嘲讽,他脸色苍白,身上只着一件棉布褂子。
这样的眼神倒有些熟悉……
记得那戏台上,演杨妃角儿的人,眸光扫过来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只见那少年低下头来,伸出一双修长漂亮的手,吟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噫!何来的项羽?何来的江东?而今这江山,哪堪得北胡铁骑踏?……”后面几句分明用上了戏腔。
涂朝停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
那少年却不唱了,摇头淡笑道:“今年里头新写的戏本儿,唱起来却还是不对味儿。”
他旁若无人地唱了,旁若无人地说了,又旁若无人地走了。
涂朝举起手中的灯笼,凝视着那上头彩绘的杨妃,忽想起那少年原是个极富名气的伶人儿,好像是姓薄嗼……
他挑着灯,一面思虑着那家名曰“暖日商铺”的灯笼不错,回头叫几个家丁定做几个这样的来,一面踱回涂府。
今年的冬天,好像不是一般的冷啊……
薄晨远其实并不忙,身为一介名伶,他想接什么戏就接什么戏,若是不唱,也不会被班主骂,大不了省吃俭用几日。
他追求个性,在这个多元化的时代,他是那种很主流的年轻人,有主见,而且不为五斗米折腰。
有大户人家差丫鬟小厮请他出席唱一出戏,俱被他推脱掉了。
他还是像未成名时候一样,在梨园里搭着台子吊嗓子,有时候是《长生殿》,也有时候是《秦香莲》或者《霸王别姬》。
这个冬天出奇地冷,来看戏的人不停地搓着手,藏在羊皮袄子底下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仿佛这样就可以祛除寒气似的。
薄晨远敏锐地觉察到,他的每一场戏都有两个人雷打不动地跑来听戏,先前只听旦角的,后来也把生角的一并听了。
不过那两人还是钟于他的杨妃扮相。
薄晨远见这少女十分有趣,一日逮着她,问:“姑娘芳名?”
少女红着脸扭捏了半天:“我,我……我名唤毓缳,家父姓赵的,母亲起了个‘真儿’的小名儿……”
“玉环?我怎道不姓杨呢。”薄晨远轻笑一声。
少女的双颊染上一抹红霞,像是京城傍晚的夕阳,漂亮极了:“是钟灵毓秀的毓,髻缳的缳。”
“好名字。”薄晨远打心底赞道。
真儿支支吾吾道:“我家里头祖父是前清的秀才,父母也是能识文断字的……”
“秀才?什么秀才?”薄晨远来了兴致。
真儿回答:“祖父是作八股文成的秀才,之前跟过梁康二位老爷,曾一起指望着维新的。”
薄晨远嗤笑:“梁康二位老爷可厉害着呢,变法一失败,举家跑洋人国里去了,倒是我观那谭嗣同,还是有几分骨气的,可怜天公不作美,怎把他给收了去了?”
真儿眸子亮晶晶的,她家虽说可以算得上普通百姓中的书香门第,她也识得几个字,但毕竟是姑娘家,女子无才便是德嘛。
一红衣女子千娉婷万袅娜地走过来,她盘着粗大的麻花辫,穿着夹绒旗袍,西洋传过来的高跟鞋走在地上“哒哒哒”地响。
“小远,下一场可是你的,还不去收拾?……哦!”她忽然惊叫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是你的小情人?——小蹄子有眼光!”
真儿不懂她在说什么,茫然地看着,半晌明白过来,脸红得发紫。
薄晨远早习惯了红衣女子的风格,撇撇嘴:“叫他们等着!……姮姐儿刚刚去哪了?怎么……”
杜姮姐兴致缺缺:“当然是去钓乌龟了,我们女人,只能奢望着钓个金龟婿攀福贵,哪像你……嘿!”
她摆着臀,“哒哒哒”地走了。
薄晨远辞别,下去上妆。
不远处,涂朝将自己裹进兔皮袄子里,戴着黑色牛皮手套的手捧着一个茶盅儿,漾一漾,徐徐升腾起一阵热气,好似杨妃的眼波儿,格外动人。
他望着薄晨远走开的方向,微微一笑。
如果日子永远都可以这般过倒也无甚是非,他还落得清闲。
听听戏,遛遛鸟,打个灯笼走一走,简直是他涂朝八辈子盼不来的美差。
他放下茶盅,深吸一口京城的空气,——干冷无情,充斥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压抑得令人心慌。
许多年以后的薄晨远怎么也想不出来,他怎么会和涂朝成为朋友,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真儿身上。
薄晨远到她店里做客。她哈着气引荐正在挑灯笼的涂朝:“这是我家生意上最大的主顾,时常照拂我家生意的……”
薄晨远便抬起了一双潋滟的凤目,多看了那个身穿藏青色貂皮斗篷的清瘦颀长的俊美少年一眼。
这人怎好像在哪见过似的……也不知为什么,面对这张脸,他的心中升起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恰似《红楼梦》中林黛玉和贾宝玉的初见。
但倘要他相信劳什子“因果报应,前缘后果”来,确实是不可能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若有bug请指出,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