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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不寐之夜 ...

  •   雍州的两次灵核风潮,乐矫知道,但也只是知道而已。尽管距今只不过过去了二三十年,但是经过几度封锁后,能流传于世的细节已经十分模糊。

      “爆炸过后,整个梦远城一下子就吞没在闹声里,几乎分不清南北。”陆危笑笑,“乐矫,我已经听叶默说了,昨天在盛安街上,你出手帮了他。”

      乐矫还没开口,陆危抬起手:“那一天的情景,比起昨天的盛安街,要更混乱数十倍。”他看一眼菩清桑的小碗:“吃完。”

      乐矫愣了一下,才想起已经凉了的羹,捞起一颗放进嘴里,陆危已经继续说下去:“那一天,灵核司下的梦远灵核局矿工,还有一部分的驻城军都参与了暴动,我们站在墙头上,四面八方的人吼着冲过来,撞在一起向城中央涌过去,逆流的人都被踩到了脚底。灵射枪、炼金子弹乱发,各种各样的声音塞满耳朵,根本听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话。”

      “我担心老爹有事,甩开乐遇的手,就要逆着人流回去。但是这小子却硬是不松手,还要问我去哪儿。”陆危眯着眼睛,“我差点没再次去掏枪,瞪着他吼,说我瘫了的老爹在家里,这种时候出个什么差错,他就必死无疑。”

      “结果他的表情瞬间凝重起来,说要和我一起去。”陆危笑一笑,“说是如果出现了必须离开的情况,我一个人搬不动我老爹。”

      “如果城内太平,我不至于找不到帮手的人。”陆危说,“但是那一天,梦远城沸腾,爆炸声不断,而且——他实在一脸真诚,所以我答应了。”

      “乐遇张开了‘方寸天’。一路上,不断看到有人中流弹倒下,被人踩踏,满街都是死去的人,梦远城燃烧起来。”陆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平静的沉痛:

      “那一次的灵核风潮的爆发,是因为光荣灵核司骤然提高了三成抽成,并且压住了矿工半年的薪水,守军和矿工同时剧烈承压,边境收紧的通关政策又使得走商大受打击,梦远城本就在爆发的边缘,那时候中京的钦使恰好到了雍州,有一个人寻机引爆了这个炸药箱,”陆危眼中淡淡涵光,“他要杀人攫财,报复立威。和九年后的第二次风潮完全不同,那一次,大部分参与的人,都是因为愤怒被煽动,裹挟进这场暴风。第二次时,虽然持续的时间更长,席卷整个雍州,最后甚至占领了州府焕波城,但是死亡的无辜民众,却还没有这一次的多。”

      “我把乐遇带回去,看见老爹还好好地躺着,只是低烧,暂时先松一口气。”陆危说,“那时候,城内的火还没有烧到外城墙附近,城中又乱成一片,我决定先不移动老爹,等着看看形势再说。”

      “天很快黑了。那是我和乐遇一起吃的第一顿饭,”陆危一笑,随着回忆暂时落定到一段平静的晚餐时间,他的表情也愈发地舒展,一时间消弭了一直萦绕着他的紧绷与锋芒,“噢,不是吃五辛饼。”

      乐矫和叶默都笑了。

      叶默脸上难得地露出一点淡淡的嫌弃:“那应该就是龙须面吧?”

      陆危握着茶盏的手抬了起来,做出一个要砸叶默的手势:“在你心里,我就只会做这两样东西?啊?”

      叶默微微笑着一把接过空了的茶盏,提着茶铫满水:“老师你就说是不是吧。”

      陆危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看一眼乐矫,笑了一声:“是。”呸了一下:“净会给我拆台。”

      叶默笑了一下,表情生动起来,乐矫前日见到的那层斯文庄重的外壳霎时卸去:“毕竟我和老师在懿宁路加班,如果碰到夜里厨房没人,就没吃过别的东西。”

      陆危皱眉笑着摇摇头:“我回去就和葛绦说,让她多准备些能放的夜宵备着。看来饿着你了。”

      “其实不用,”叶默说,“老师做的面挺好吃。”顿了一刻:“——我也可以做的。”

      陆危微咳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东西:“滚蛋,你那手艺,别再拿到我面前现了。”没管叶默还想要说什么,啜一口茶,看向乐矫:“那天我先喂过老头子,然后就和乐遇一人捧着一碗面对坐着吃。”他信手比了一比他和乐矫:“差不多就是这样的距离。坐在地板上。”

      乐矫一怔:“地板上?”

      陆危笑笑:“那时候,雍州家里没有桌子的也不少。但我家里原本是有的,不过在我老爹中枪那一天,就被银穗子连着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

      乐矫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陆危一脸好笑说:“乐遇坐下去的时候,很犹豫了一会该怎么坐,一开始想先站着,后来又想在坑洼不平的地上跽坐,一看就知道,他没待过这种地方。他那个时候,经常可以看到一点淡淡的公子气在身上。”

      乐矫有些诧异。他记忆里的爸爸,或者剑光照夜,或者爽朗明亮,或者一身尘血,但从来没有和什么公子气质有过关联,即使在龙国,他挂着含微府越氏使君的头衔,在最为平和自由的含微府中,也没有什么威仪。

      “没想到吧?”陆危看着他的表情,“一个人走过很长的路以后,会和少年时会有很大不同。那些年,乐遇他走过雍州、昆仑、龙国、中京、甘州……那些经历都刻在他身上,早已经把过去那些轻飘飘的东西洗刷干净。但是在我看来,他改变的都是表面的东西,最核心的部分,并没有多大变化。”

      “嗯。”乐矫笑了起来,目光微微逸远:“其实……陆叔叔,你也和我第一次见时,不大一样了。”

      陆危扬起了眉:“是么。”

      乐矫的心里微微按了一下,没有说出那丝一直隐约萦绕的担忧:“那时候,你要更……”他沉吟了一会:“更锋利许多。……封狼山战后那一个月,你为了爸爸,为了南十字甚至在枢密院里拍枪,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为了他们愿意豁出命去,甚至没有多想一想留在后面的改革。”

      ——但是今天不同了。今天在廷会上,面对江剡对沉昼营的指控,无论出于什么考虑,最终的结论是,陆危选择了暂避锋芒。

      想到这里,沉昼营列小驳将负罪进京的事情忽然压向心头,乐矫看见陆危的喉结微微滚动,显然他也同时想到了这点。

      陆危声音微低:“沉昼的事情,我有我的安排,我知道你认识列小驳——”

      “陆叔叔。”乐矫打断了他,“你不用说,我相信你。”

      南十字不是乐遇的私产,更不是他的。乐矫知道陆危一直保持着对打散的南十各营的联系和控制,经过今天的廷会后,乐矫敢去相信,无论陆危接下来要做什么,他都不会背叛曾经为了保护大华倾尽热血、与他一同战斗到战争最后的同袍们。

      ……而且,乐矫觉得,即使他追问下去,在他向陆危答应要接过乐遇的衣钵之前,陆危不会告诉他全部的真话。

      “那天梦远城彻夜通明。火光里看不见夜空。”陆危说,“乱声一直从城中央向四方蔓延,我和乐遇原本想要暂时睡一阵,但没有睡成。因为我们听见人声和枪声离我们所在的街里越来越近。那时候才十几岁,两个人都不敢睡。”

      “睡不着,就只好聊天。”陆危掀起唇,“乐遇那家伙,不想透露太多关于自己的事,只说他是昆仑山客,一家人都住在昆仑山上,这次是进城来买东西,关于自己的来历,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他真是不会说谎,”陆危笑着摇摇头,“他不从头看看自己,一个尊养的公子,和常年冒死出入昆仑,赌上性命狩猎的山客没有一点相同,他那说辞谁能相信?”

      “老师,”叶默忽然说,“中州一直有传说,昆仑山客中,也藏着不愿住在大华的龙血裔,他们在大华立国后和大华人分道扬镳,只出没在数千仞以上的昆仑深处,驱使龙类,餐风饮露,就像龙一样。”

      “他一定听过这个故事。他妈是中州人。”陆危笑笑:“不过,不管昆仑到底有没有龙族一样的山客,他们都不会到大华的城里来,只是他不知道。”

      “我相当好奇,但是从他嘴里套不出答案。问了半天,只知道他龙血纯度高的原因,是因为父母双方中,一方是龙族,一方是混血。”

      “过了午夜,我老爹的低烧变成高热,甚至间断地抽起来,”陆危声音很淡,却似乎压抑着一分情绪,“他那段时间总是这样,热度不退,我差不多已经习惯了。”

      “但是乐遇却慌起来,几乎坐不住。”陆危眼底有一痕光,“甚至想出门去找个大夫。即使我告诉他大夫已经看过,我这里有药,他也平静不下来。”

      “我看他就站在那儿,盯着我老爹,眼底有一点红。”

      “我看得他奇怪。”陆危说,指尖松开了茶盏,又去抓那只水烟壶,“他才见到我老爹不过半天,哪来的这么多感情,问他之后,他说他母亲也是重病,所以他才出昆仑山,到梦远取药。”

      乐矫心里一跳。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关于祖母的叙述。乐遇还在的时候,也几乎没有提起过自己的父母。乐矫只隐约地知道他们葬在邙山。

      “看乐遇的样子就知道,他很喜欢他母亲。”陆危笑笑,“当然,我老爹虽然总是给我惹事,我也没法讨厌他,更没法丢下他不管。那时候我瞧着乐遇想,或许我们可以做个不错的朋友。没想到,这朋友一当就当了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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