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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却道故人心易变 ...

  •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简短之极的一句话,生死一瞬间,霍纲看着她,小惠看着她,段潇

      鸣看着她,所有在场的丫鬟仆妇侍卫统统齐齐看着她。

      所有人都怀着同一个疑惑,她会开什么样的条件?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过得那么慢,那么慢,霍纲额上的汗水悄然

      滑落,滴进了黄泥里,悄无声息,瞬间就渗了进去,只余下一个深色

      的濡湿的点子,还保留着那一滴小小的汗坠地时破碎的情况。

      等待,是最严酷的刑罚。

      他等着,等着那高高在上的女子开出换取他妹妹性命的条件,即使

      要他去死,他也义无反顾。

      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以这么卑微的姿态,乞

      求一份宽恕。尽管,即使她不宽恕,也完全合乎情理。他本没有资格

      去请求她宽恕的。

      “什么条件?”段潇鸣的手心,微微一层薄汗,贴在她的掌上,濡

      湿了她的。

      泠霜嘴角轻抿,眼儿弯弯似新月,抱着他的胳膊,撒娇一般,甜声

      ,缓缓地启唇呵道:“我要你给我做架秋千……”

      此言一出,满园哗然。不禁有低低惊呼字仆婢之间传出。

      霍纲仰首望着她,似没有听真切,愣愣地仿佛在等她再说一遍。

      小惠眼中依稀有了泪意,直勾勾地盯着她瞧,双眼通红。

      泠霜巧兮倩兮地微侧螓首,双目含笑,一瞬不瞬地看着同样震惊呆

      楞的段潇鸣,待他答复。

      “我要你亲手给我做一架秋千,不准要别人帮忙,然后……”泠霜

      丝毫不顾众人在场,大方地与他依偎在一处,抬眼四处看去,在院子

      里搜寻一遍,忽而眉开眼笑地继续道:“然后就架在那儿!就架在那

      棵桃花上!”指着桃树言罢,便复又收回目光,脉脉含情地望着眼前

      的男人,温声道:“好不好?”

      好不好?

      自她嫁他以来,她的狠,她的媚,她的喜,她的悲,他都清清楚楚

      地见识过了。唯独这一面,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段潇鸣忽觉心田中不知从哪里落下一点酸涩来,直直下坠之势,瞬

      间便在一汪死水里激荡出层层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去,涟漪的圈子

      越扩越大,渐渐地,微微涟漪遂成波浪,眼看着大浪滔天,一个一个

      浪头击打着,来势凶猛,从最深最深的心底,逐渐浮上来,心肝脾肺

      都胀满酸涩感,这股酸涩似不肯罢休,转眼间,便是眼鼻也是酸的了

      。

      段潇鸣的喉咙间似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无语凝噎,只能这样深深

      地看着怀中女子,完全答不上话来。

      泠霜看着他喉结反复上下波动,却始终说不出话来,便轻轻一笑,

      拉了拉他的衣袖,楚楚可怜,仿若真是一个贪玩的小女子,深闺情浓

      ,非要央着夫婿为她架一架秋千,娇憨求怜,撒娇般追问道:“好不

      好嘛?”

      段潇鸣握着她的手又用了几分力道,轻轻地用手将她虚握成拳的手

      一点一点摊开来,四指扣在她温润粘腻的掌心,指腹微微婆娑过上面

      的掌纹。这是他极常做的一个动作,无论什么时候,总喜欢这样抚触

      她的断掌,抚触那道她用剑留下的痕迹……

      “好……”段潇鸣几乎是用尽了浑身的气力去道那一个‘好’字,

      他说得,极慢极慢,声音的尾调拖在五月芬芳馥郁的暖风里,久久不

      散。

      几乎是在所有人投注而来的惊愕目光里,段潇鸣将爱妻深深揽进怀

      里。

      紧紧拥住她,此刻,他只想要这个念头,也只剩下这个念头。谁还

      有闲心去管旁人的眼光?!

      倒是泠霜嗔他一眼,使力推开了他,瞟着他的眼神,似在怨怪着道

      :这么多人呢!也不怕丢人!

      “你为何不杀我?!”一声尖利的刻薄声,在安静宁和的院中想起

      ,泠霜转过头来,正对上小惠质问的眼神。

      刚刚才稍微缓和一点的气氛瞬间又急速紧张了起来,所有仆婢侍从

      纷纷将眼神投向泠霜。可以说,小惠问出了他们所有人想问的问题。

      寂静。静得只剩下风拂过花草的沙沙簌簌的声音。起于风,又一点

      一点隐没在了风里。

      泠霜似乎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瞧,可就是不答她的话。脸上的笑意一

      点一点加深,同时也一点一点啮噬着对方的耐性。

      泠霜忽而作出一番思虑的表情,仰着头冥思苦想了许久,又是溢出

      一缕笑意在脸上,危险而狡黠,蓦地将视线拉回,落在了小惠脸上,

      宛如一个俏皮的孩子,将同伴欺负了,还要不依不饶,蛮横地一字一

      顿道出:“我、高、兴!”

      底下一片叹息声,似乎所有人都在为她这个理由而扼腕,又无奈地

      让人气结。

      “何必惺惺作态!”小惠闻言,挺直了腰板,不屑地狞笑:“何必

      要故作大方放了我?!我这般害你,让你可能终身都不能再有子嗣,

      不能生育的女人,便是废人一般!你难道会真不恨我?!何苦又在这

      里充仁德?”

      小惠其他的话语泠霜皆听不见了,她所有的情绪都停留在了‘不孕

      ’这二字之上。她说什么?自己可能终身不孕?!嘴边的笑意,瞬间

      冰封,尚来不及退却,还凝冻在那里。

      “把她拉下去!”段潇鸣忽然失态地大吼道。

      小惠看着他,再看看泠霜的表情,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明白了过

      来,转而仰天大笑,尖锐的笑声,刺得泠霜双耳直直发疼。

      “原来,你还不知道?!”已经有两名侍从上来架起小惠,小惠垂

      死挣扎,竟然挣脱了两名侍卫,跑到泠霜身边,露出一抹阴恻的笑,

      压低了声音,低到只有她二人才能听见,极快速地道:“你可知道,

      那药本是烈性,即使小心用量,也是对身体伤害极大的,后来他渐渐

      喜欢你,一度不忍再用,换了其他的温性药,可是,我却依然在你的

      药里继续下,继续下……继续下……哈哈哈哈……”

      才说完,那两名侍卫便复又捉住了她,架着她往外拖拽。

      小惠不再反抗,任他们拖着,一边大笑,一边发狂地叫喊着:“你

      到底还是比我可怜!比我可怜!即使再高贵又如何,还不是废人一个

      ?……可怜呐可怜……”

      小惠早就被拖出了院外,可是她的叫嚷声隔了老远还依旧可闻。

      “全部都下去!”段潇鸣森冷的声音响起,满院的奴才,稀稀拉拉

      站着的跪着的,都弓着身子,依次退出。

      霍纲本欲说什么,可是见到这般变故,自然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于

      是,只是默然地重重磕了一个头,悄然退了出去,临至垂花照壁,不

      禁顿了一步,望向泠霜的脸,依旧淡淡地噙着那抹笑,似乎,那笑是

      匠人琢刻上去的,喜怒哀乐,都消不下去。

      从此,霍纲的一生中,袁泠霜的这个表情,永永远远地镌刻在了他

      的脑海里,沧海桑田,恒久不变。

      春日融融的院子,安静如初。只是午后慵懒催眠的阳光不再,换了

      趋近黄昏的凉凉薄暮。那开遍的姹紫嫣红,都浴在这暮霭里,如同上

      天垂下的一道薄如绞绡的帘幔,楚楚花容,全都隐在了后面。

      蜂蝶的轻嗡,泠霜再也听不见,此刻,她的目光依然停格在了那个

      角落,她的耳边,不断地重复回荡着小惠的话,一遍遍,一声声……

      段潇鸣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只能用力地握紧她的手,将她整个人

      带进怀里,尽最大的努力去拥抱她,下巴贴在她头顶,青青的髭须不

      断地轻轻蹭着她松绾着的发,刺得她头皮轻微的痒。本就是松散的发

      髻如何经得起他这一蹭,一缕缕的青丝墨发不断地散下来,安安静静

      地垂在了颊畔。

      此刻,他竟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

      泠霜柔顺地任他拥着,甚至,还主动伸手圈上他的腰。两人就这样

      ,静静相拥在一起。

      “你答应了的,何时兑现诺言呢?”最后还是泠霜率先出声,打破

      了沉默。

      “嗯?”段潇鸣不解地发了一个鼻音,轻轻放开了她。

      泠霜垂眸微微一笑,指向院中那株桃花。

      段潇鸣也随她侧脸望向那株桃花,恰逢一阵花雨零落,凄迷的美,

      看得他心底一阵悲凉,伸手抚上她的背,清晰的脊柱突兀在那里。她

      又瘦了……

      “我虽看重霍纲,可还不至于如此。况且他也是恩怨分明的人,你

      又何苦……”段潇鸣的手,一下一下,自她垂在肩上的发抚着,如呵

      至宝。

      泠霜浅浅一笑,答道:“古人有句词,却是极好的。‘等闲变却故

      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世上,最可贵的,便是人心,因为,那

      恰恰也是最没有保障的,最易变却的东西……所以,人活着,便是用

      一生的时间去维系和经营那点单薄的人心罢了……贪嗔痴恨,皆因此

      而来。更何况,我本无恨,何必乱伤人性命。饶她一条命,博得我宽

      容美名,这可是无本万利的买卖,何乐而不为呢?我自是一心为自己

      打算的,哪个说了是为你?这自恋的毛病,何时能改了去!”说完,

      挑眉一笑,睨着他。

      “桑儿……你……”段潇鸣深深看她一眼,张臂猛地拥她入怀,细

      细地吻在她脸侧耳畔,哽咽道:“不要这样……你会好的,一定会好

      的,只要调养好身子,很快就会怀上……等我架好了秋千,或许明年

      这个时候,你就能抱着孩儿一起坐在上面了……”

      泠霜嘴边的笑意,终究是散去了。一点一点,融在了夕阳余晖里。

      她挣脱了他的怀抱,冷冷看他,面色如霜,一字一字道:“不能生

      又如何?谁会在乎?!谁会稀罕?!”

      言毕,狠狠抽回被他握住的手,背过身去,伏在春凳的靠背上,默

      然地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不该怪他的,她也没有立场怪他。换作是她站在他的立场,

      她也会义无反顾地用烈性药让她终身不孕!额吉娜不能怀他的孩子,

      她袁泠霜难道就能吗?!将来他必是要举兵南下,逐鹿中原的,到时

      候,正统嫡出却是有了袁氏一半的血统,有心人会怎样想?野心家,

      又岂会放过这个可以搅得天地色变的特殊身份?日后呢?又是一场血

      腥的杀戮,为了夺嫡,为了正统!

      名分,是活物,也是死物!

      曾经,他们彼此相恨,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以后,他们又彼此相惜

      ,但是,纵然再亲密,终究,还是有一些是他们都不能去触及的地方

      。

      就比如说,孩子……

      沉沉暮霭,烟柳断肠。

      他侧身而坐,斜阳的余晕,匀匀地抹在他迎光面的半边脸上,祥和

      安宁。他的脸,半明半暗,明的一边是怜惜,暗的一边,是沉痛。

      段潇鸣,也不是生来暴戾的。就如此刻,可见得到一丝半点的煞气

      ?此般安恬,一点一点俯下身去,从背后拥住他心爱之人,两个人的

      身子,像两个交叠的弧度,一个在里,一个在外,用他的身体与意志

      ,去守护此生所要守护的。

      他的唇,温暖而柔软,贴在她耳上,点点轻吻,就像午后那诱人贪

      眠的融融日光。

      “我在乎……我稀罕……”第一次,泠霜感到,原来,段潇鸣的声

      音,也有这般如玉温润的时候。

      一滴清泪缓缓从眼角垂下,至腮边滑落。

      至少,还有一个人,在乎,稀罕……虽然,只有一个,可是,也够

      了,就算只有一个,也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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