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有相逢》流光未细

1、千山万水，终有一遇

　　江涞第一次遇见程远峥，是在她四岁那年。她还记得那天从早上起就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整个枫树镇都笼罩在一种烟雨蒙蒙微微湿润的薄雾里。和其它江南水乡小镇一样，枫树镇一年365天有一半的时候都在下雨，其中又有一大半的时间下着那天似的稀松小雨。

　　早上一起床，江涞就迈着小短腿，不顾她妈妈喊着“大早上的，你又去哪儿啊，慢点跑”的话，一骨碌儿地奔到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接着就有湿润的触感从额上传来。

　　江涞奶奶跟着出来，就见自个儿的宝贝孙女绷着小脸，一脸郁闷的往回走。

　　“哎哟，小祖宗，快些进屋里来，你又去淋雨，仔细感冒了。”边说着大手护着江涞往饭厅里走。

　　吃饭的时候，江涞有别于以往的囫囵吞枣，慢吞吞地往嘴里扒拉着饭，也不夹菜，那落寞失意的样子惹得她奶奶一阵心疼，“你今天又是怎么地了，一起来就不高兴啊。”

　　江涞妈最了解不过，心里明镜似的，这丫头还没上幼儿园，一天到晚就知道呼朋引伴，跟她的小伙伴们从街头走到巷尾。这天下着雨，意味着小家伙不能出去找她的玩伴，怎么会高兴地起来呢。

　　江涞妈给女儿夹了一筷子西蓝花，看她撅着小嘴不情愿地吞下去，随后朝江涞奶奶说道：“妈，一会儿若是雨停了，你带着小涞到隔壁院里去，吴奶奶的儿媳妇今天带着小孙子回来，去看看有什么帮的上忙的地方也好。”

　　江涞奶奶应承下来，随即又叹气，“哎，也是个可怜人啊。”

　　江涞这天吃饭吃的慢极了，细嚼慢咽地好不容易才把一碗饭吃完，因此在饭桌上听了很久她妈和她奶奶聊家常，包括说到隔壁奶奶家的事。

　　江涞知道他们隔壁院子的吴奶奶。

　　她们几个小伙伴经常经过她家门口，吴奶奶都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有时摇着蒲扇，有时缝补衣服，就看她们玩。吴奶奶家里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有些江涞都没有见过。过年的时候江涞爸妈会做上一桌子好菜，请吴奶奶过来吃团圆饭，然后吴奶奶都会带很多东西给江涞，所以江涞可喜欢吴奶奶了。

　　但是江涞最近很少看到她在门口坐着，听她妈妈说吴奶奶的儿子离开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能回家来看她，所以吴奶奶很伤心。

　　江涞脑袋瓜子却想着，吴奶奶的儿子她都没怎么见过嘞，不是一直都在很远的地方没有回来吗？
　　江涞妈妈不知道怎么给女儿解释人世间最稀松平常却又最晦涩难懂的生死，所以只跟她说那是不一样的。

　　吃完饭雨还是没有停，淅淅沥沥的小雨像是要一直下到明年去，早上的薄雾不仅没有散去，反倒愈加浓郁。等江涞妈妈去上班了，奶奶陪着江涞看了会儿《黑猫警长》，讲到蟑螂杀人那一集，最后查出来是母蟑螂吃了它的丈夫，江涞吓得躲到奶奶的怀里去，不敢再看。奶奶哄了她一会儿，就听见门口传来汽车轰隆声，奶奶撑着雨伞，一手牵着孙女，出了院子，朝隔壁走去。

　　枫树镇的房屋几乎都是相连的，一片青砖白墙的旧式建筑，中间纵横交错着大大小小的河流，偶尔还有爬满青苔的拱桥搭在水面，颇有种置身于泼墨山水画里的意味。

　　江涞还是没有看到吴奶奶的儿子，临行前奶奶提醒她不能在吴奶奶他们面前提起那个远去的叔叔。

　　但是江涞见到了一个小男孩，后来才知道他叫做程远峥。

　　当时江涞跟着奶奶出门去，就看到黑色的汽车里走下来一对母子，女人长得温婉漂亮，穿着墨绿色的长裙，摇曳生姿，从车里下来的男孩子穿着黑色的小西装，衣领上还别着蝴蝶结，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脚上的小皮鞋锃亮，看得江涞满眼星星。

　　枫树街上的人都是市井百姓，镇上的小孩子共同拥有玩闹的天性，平时一起走街串巷，上树掏鸟窝，下河摸虾捉鱼，一身跟个泥猴似的。江涞这样年纪的小孩子，虽不会那些个玩法，但也没有闲头，早上出去还干干净净的，傍晚就常常弄的一身脏兮兮地回来。

　　江涞爸妈都是镇上有名的知识分子，她爸在市里的大公司做主管，妈妈是高中老师，也算是书香世家了，但父母从未阻拦过她玩闹的天性，所以直到四岁了，江涞仍然跟其他同龄的小伙伴一样，还没有上幼儿园。

　　可是眼前的这个小男孩却跟江涞之前见过的都不同。穿着光鲜，长得白净又好看。小江涞觉得他就像一个坠入凡间的小天使。江涞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漠着脸不说话却长得粉雕玉砌的小哥哥。

　　程远峥跟着妈妈一起见了他奶奶，这个对于他来说还很陌生的奶奶。

　　程爸爸原就是枫树镇的人，后来考上大学外出工作，结婚生子，除了不时回来看看父母，算是定居在外面了。程远峥的妈妈是个娇弱的女人，从小娇生惯养，嫁给他爸爸后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半年前，程爸爸查出患了肝癌，当时已经是晚期了，寻遍各地医院，中西药都试过，钱一直耗费着，人却越来越差，一个月前便撒手人寰英年早逝，留下一个貌美如花的妻子和尚且年幼的儿子。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再丰厚的家底也禁不起折腾，于是这位年轻的妈妈便带着儿子回了枫树镇投奔婆婆。

　　送他们回来的是一个30岁左右的男人，也是一身西装，看起来很成熟稳重。只是吴奶奶对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有些奇怪，说了些客套话，也没挽留人家，送着人出了院子。江涞头一次见吴奶奶这样子，先前的奶奶不是这样的，她很慈祥和善，在枫树镇上是出了名的好婆婆，好妈妈。

　　不久以后，当那位男士再次来到这里，是以另外一种身份，带走了那个原本就不属于这里的女人。那个时候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过这已是后话了。

　　晚上，那个漂亮阿姨携儿子和婆婆来家里拜访，捎了不少名贵的东西，说是感谢江家人这么久以来照顾吴奶奶。江涞妈落落大方地接待，又安慰了好久这位青年丧偶的女人。

　　饭后，江涞妈让她带着程远峥到房间里去玩。

　　江涞有些兴奋，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小哥哥，先前他一句话都没跟自己说过呢。

　　江涞偏头对站在母亲身边安静着的小小少年说，“小峥哥哥，我走前面，你跟着我啊。”

　　小男生没动，也没回应，他妈妈轻轻拍了他一下，有些歉意地跟她们解释道：“这孩子从小就不太喜欢说话”，一岁多的时候去医院检查，就说是有轻微自闭，后来好了，但沉默寡言的毛病一直没改过。

　　程远峥才答了句“嗯”，却依旧低着头，没有看江涞。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对话，或者说是程远峥对江涞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