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暗夜里的光》一粒小麦

94、Chapter 94

　　一般来说，如果来访者态度坚决，作为心理咨询师，只需要建议到这里就可以了，但是弥泽想再努力一下，他不忍心苏小叶在以后的许多年里，还要承受这种恐惧，今天好不容易打开她的心防，止步于此，太可惜了。

　　“你才二十岁，那个诱因已经折磨了你这么多年，以后的几十年，也要这样过下去吗？”弥泽耐心地引导着，“人在三岁时候，也许会被一只凶悍的公鸡吓到，造成心理阴影，可是，三十岁的时候，还会再怕一只公鸡吗？重现那个场景，或许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只是让你知道----哦，原来我当时就是被这么一个小东西吓到啊！恐惧的源头消失了，你才能彻底解开束缚。”

　　苏小叶突然想到墨南曾经说过的话：“回避矛盾是没有用的，直面它才能解决它，你害怕矛盾，矛盾就会接踵而来，你击碎它，它就不敢再来……”

　　她握住自己微微发颤的手指，“让我考虑一下吧。”

　　“好，”弥泽起身，打开音乐，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小小的糖果，递给苏小叶，“这是白巧克力，很甜。”

　　苏小叶接过巧克力，放到嘴里，不好意思地笑了，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哄着的小朋友。“真的很甜。”

　　“休息一下，你总是很紧张。”

　　一颗巧克力吃完，苏小叶终于下定决心，“让我试试吧。”

　　弥泽伸手，示意她躺在一旁的沙发上。

　　不同于第一次被催眠时的毫无防备，这一次苏小叶内心过于紧张，导致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度抗拒的状态，弥泽的催眠进行得很困难。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也许是内心挣扎太久，意识终于疲惫，苏小叶的心理戒备出现了一丝放松，弥泽立刻抓住空隙，带她进入到了催眠状态。

　　在弥泽轻声细语地引导下，苏小叶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混乱的场景。渐渐的，模糊的画面慢慢变得清晰，混乱的场景慢慢褪去，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环境、眼前的人。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女人，还有车子……”

　　回忆的画面中，苏小叶是一个三岁孩童的模样，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抓着她面前的女人，女人正低头看着她，眼睛里是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似乎是冷漠，是憎恶，又似乎带着微弱的一丝温情。

　　外面很暗，有车灯照过来，她们坐在车上，车子晃来晃去，这条路十分颠簸。

　　苏小叶穿着单薄的外套，觉得有点冷，紧紧靠在这个女人的怀中，沉迷般闻着她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她从小到大，这二十年来从未感受到过的亲密和温暖。

　　只是这种温暖没有持续太久，车子突然停了下来，停在一个空旷的野地里。

　　刚刚还将她抱在怀中的女人，忽然发了狠似得，将她的小手拽开，猛地拉开车门，一把将怀里的孩子无情地推下车。

　　苏小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来不及站稳，来不及再看一眼那个女人的模样，就这样被丢在满是石子的地上。她跌坐在地上，一脸懵懂茫然，石子硌疼了手掌，她委屈地哭了。

　　“你哭吧，大声哭，你爸爸一定能听见，听到了他就会来接你，我不想看见他，妈妈走了，你记着，要大声哭！”

　　女人甩下她，“砰”的一声拉上了车门，车子调转车头，呼啸着驶去，只留下漫天的尘土和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

　　周围一片漆黑，只有阵阵冷风吹过，三岁的苏小叶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看着四周，眼泪充斥着整个眼眶，遮住了视线，她看不清前面的路，更看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心中恐惧到了极点，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场景交错，二十岁的苏小叶站在一旁，她认得这里，这是奶奶家的门口的空地，这里距离奶奶家很近，走路只要几百米，确实不算什么恐怖的地方。

　　可是，对于回忆深处那个三岁的苏小叶来说，这一切太可怕了！

　　眼中这片野地空旷得无边无际，一眼看不到头，那里没有路灯，天上也没有月亮，她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铺天盖地的绝望。

　　她大声地哭，哭得浑身颤抖，哭得嗓子干哑，后来，哭声变成了恐惧的哀嚎声，她还不怎么会说话，只会嘶哑地喊叫着那个名字：“妈妈……妈妈……”

　　时间似乎被拉扯着，变得无限长，每一秒钟都像是煎熬，让人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亮。

　　不知道哭了多久，在她哭到快要昏倒，哭到浑身冰冷时，终于有一个苍老的女人跑到跟前，拉着苏小叶离开了这个地方，“这个黑了心的坏女人！把孩子扔到这里来糟蹋我是不是？有本事你掐死她！你掐死你的亲生骨肉，才算你有能耐！”

　　这是苏小叶的奶奶，儿时的她没有从祖辈那里感受到多少温暖，留在记忆中的，只有奶奶无尽的咒骂。

　　苏小叶终于被接回了奶奶家，她抽噎着躺在那张陌生的床上，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现在她知道了，那是黑夜里能够带来光亮的东西。

　　盯着盯着，她眼前出现了一些小黑点，她眼睛酸痛极了，可是，她一刻也不敢闭眼，直到累到极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才在恐惧中睡去……

　　那一天，那片黑暗自此永远蒙住了她的心，她再也无法回到光明。

　　……

　　墙上的钟表发出微弱的滴答声。

　　苏小叶缓缓睁开眼睛，脸上全是泪水。

　　弥泽站在一旁，眼中的冷静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忧伤，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苏小叶坐起来，双目无神，靠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片刻之后，她终于情绪崩溃，捂着脸大声哭了出来。

　　她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场景中再次看到自己的母亲，她情愿永远也不要再想起那张面孔。

　　从小到大，她对自己的母亲没有丝毫印象，只知道，母亲离开时自己还小，所以不记得她的模样，对她来说，“母亲”这两个字毫无温度。

　　可是，她却不知道，母亲竟然是以这样残忍的方式离开自己，而自己这么多年在噩梦中挣扎的原因，也是因她而起。

　　此刻的苏小叶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她有恨，却无处发泄，有痛苦，却得不到救赎，只能用眼泪来缓解心中的痛。

　　她原来以为自己是天生自卑，天生懦弱。

　　被抛弃的孩子，怎能不自卑？没有被爱过的孩子，又凭什么坚强？

　　弥泽看着苏小叶，一股疲惫扑面而来，他体会到深深的无力和挫败感。

　　作为心理咨询师，本不应该被来访者的情绪带着走，这样很容易被来访者的情绪侵袭、卷入，最后和来访者一起陷入身心俱疲的状态中。

　　他比任何都清楚，他此刻应该打起精神，保持冷静，应该给来访者传达一种安全、舒适、放松的感觉。

　　可是这一刻，弥泽却无法从这份共情中抽离出来，他竟也感到心痛，这是他第一次被来访者影响，第一次感同身受，体会到如此彻骨的痛苦。

　　他应该告诉苏小叶，你看，所谓的黑暗，只是一个没有开灯的小广场，你记忆中那片黑暗，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那是二十多岁的你走路三分钟就能离开的地方。

　　可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无法用这些苍白的言语去劝慰苏小叶，他甚至无法说服自己。

　　这也是第一次，他作为咨询师，却没有办法将咨询继续做下去，这是他的错……

　　傍晚时分，夕阳的光透过微阖的百叶窗，照进房间，在墙上映出一个孤独的影子。

　　张老师推开咨询室的门，看到弥泽低垂着头坐在沙发上，双手抵在额间，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

　　“弥泽，你还好吗？”张老师一脸担心地问。

　　“张老师，你来了？”弥泽这才意识到门被推开了，他缓缓抬头，看向自己的导师，眼中全是迷茫。

　　“遇到什么难题了吗？”张老师打开灯，拉开窗帘，房间里瞬间变得亮堂起来，弥泽低沉的情绪也得到了瞬间的缓解。

　　“张老师，我觉得，我好像不太适合这份工作……”弥泽苦笑了一下，“竟然会被来访者的情绪影响，我是不是很失败？”

　　张老师走到沙发前，看着弥泽颓废的状态，感到十分不解，“你已经不是新人了，从大学开始就跟着我做咨询，算下来，这几年你接触过很多来访者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了吧？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情？”

　　弥泽的脸上露出沮丧的神情，又低下了头，伸开手掌盖在眼睛上，“我想放弃……”

　　张老师说：“是不是今天的那个来访者情绪太激烈？”

　　“没有，和我接触过的抑郁症患者比起来，她的情绪算是稳定，只是，我莫名地被她情绪控制，无法自拔……”

　　张老师看着弥泽，眼中是慈祥与悲悯，“作为一个咨询师，如果在工作结束之后，还迟迟无法从来访者带来的痛苦体验中出来，那么，最大的可能性是……这个咨询师自己的内在痛苦被扰动了，或者说被勾起了自己的痛苦回忆。”

　　弥泽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张老师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咨询师所受到的影响，并非只来自来访者的痛苦体验，更大的部分，是来自自己的内在创伤，所以，你应该诚实地面对自己。”

　　弥泽沉默着。

　　“我之前告诉过你，你可以选择自己的个人体验师，来帮助你经历这些痛苦并从中获得成长，避免造成更严重的影响，可是当时你拒绝了。”

　　张老师起身，拍拍他的肩膀，“你在这个领域已经奋斗了许多年，也付出了很多艰辛，我相信你的能力，希望你永远不要轻言放弃，如果需要，随时来找我，我会给你推荐专业的体检师。”

　　张老师走到门口，停下脚步。

　　“孩子，逃避是没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