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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舍得 ...

  •   秋老虎打个盹的功夫,朔川的天气又热了起来。

      阮旸身体不好,怕冷也怕热,表面上看不出来,实际上已经有几天没睡好了。

      逄宪为此很焦虑,本来就板着的脸黑成锅底,整天连个笑模样都没有,旁人见了他都躲着走。

      众人心惊胆战之际,薛廷芳叫自己的侍女杏儿送来个食盒。

      她在薛太师身边长大,大概早已习惯应付这种麻烦的男人,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些梨子,熬了些润肺安神的甜汤。

      甜汤的火候正好,里面有川贝和冰糖,一起熬成温暖的琥珀色。

      瞿怀肃坐在阮旸脚边,拽着他衣摆讨要。

      杏儿对他厚脸皮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最后寄人篱下的自觉还是稍微败让给了性子里的天真,“郎君若想喝,厨房里还有些,奴等会儿给郎君送过去”。

      但大概就是别人的东西看起来更好一点,瞿怀肃只对她笑了一下,转头还是继续跟阮旸闹腾。

      为了自己耳朵的安宁,阮旸把自己的碗推到他面前。

      瞿怀肃高兴了,伸手去拿。

      “哐咚——”木头碗砸在地上转了好几个圈,温热的甜汤溅了一地。

      瞿怀肃目光追随着那个被打翻的木碗转了两圈,满脸痛惜地“哎”了一声。再往上看,正对上许知意那张盛怒的脸——其实说实话,瞿怀肃一开始都没想起来他是谁。

      是阮旸不痛不痒地说,“高阳王王子大驾光临,失迎失迎”。

      他嘴上这么说,身子动都没动。

      于是瞿怀肃也没管盯着自己的人,只小心地从地上捡起那个裂了个缝的碗。

      许知意显然是被他们的态度激到了,他怒目圆睁,箭步上前,一把拎住瞿怀肃的衣襟,“就是你当初套我麻袋!”

      瞿怀肃这下终于知道他是谁了。

      瞿怀肃顺着许知意的力道微微前倾,看着他愤怒的表情,极轻地笑了一下。

      他没说什么,因为身后的阮旸很轻地“啧”一声。

      “你在我的地盘,打我的人啊?”

      到底许知意没有动手。

      他在这里看见瞿怀肃是意料之外,没必要为他跟阮旸吵架——他有很重要的事得跟阮旸谈。

      “陛下要杀了镇军将军!”

      瞿怀肃蹲在地上,也不管碗上沾了土,喝掉了碗底仅剩的一点浮根儿。

      看着这一屋子形形色色乱七八糟的人,阮旸本来就不好的身体又开始头疼。

      他闭了闭眼,问,“他做了什么?”

      姚赫想杀了薛太师。

      他其实一直想杀薛太师,可惜薛太师身边防卫森严,他一直找不到机会。

      这次的机会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姚赫的刀在薛太师的肩膀上划了道口子,离脖子就那么一点,但没划上就是没划上,接着便被薛氏的府兵按到了地上。

      薛太师觉得背后是阮鸾筝的意思,阮鸾筝没认。

      许知意急的眼圈都红了,“陛下说,镇军将军随薛太师处置”。

      阮旸没说话。

      倒是跟着许知意过来听了一耳朵的吕贺通有些感慨,“‘贵易交,富易妻’,怎么陛下竟也有这种毛病?”

      柏水清一拐子杵在他胸口,“你可闭嘴吧!”

      ***
      火苗在石墙上投下跳动阴影,像有什么活物在石头里蠕动。空气里混合着霉味、铁锈味,还有一种更刺鼻的、难以言说的腐败气息。墙壁上似乎有干涸发黑的血迹,层层叠叠,扭曲又诡异。

      阮鸾筝一步一步的走下台阶,身前的侍从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光圈在墙壁上轻轻摇晃。

      囚牢深处单独的牢房里,仅有被封住的天窗能透出一点光亮的黑暗里,一个人影靠在最里面的墙壁上。

      狱卒和侍从对周边做了简单的清扫,阮鸾筝嫌弃地看了眼面前带着锈斑的栅栏,对牢房里的人傲慢地一抬下巴。

      “阿赫,过来。”

      靠在墙上的人影很艰难地动了。

      姚赫大概受了刑,至少有一条腿动不了,用一只手和一个手肘撑着自己的上半身,一点一点地挪到了阮鸾筝身边灯笼投下的微光里。

      阮鸾筝站在铁杆外面,“啧”了一声。

      狱长立马上前,“卑职让医工给皇后……驸……将军看过了,没多伤到筋骨,日后养一养是能好的”。

      阮鸾筝挥了挥手。

      狱长马上带着其他人退下了。

      姚赫一只手巴着铁栏,努力地抬起头。

      他小声的,说话的时候疼得自己直抽气,“陛下,我看不清你的脸”。

      阮鸾筝沉默了片刻,矮下了身。

      离得阮鸾筝近了些,姚赫安心了不少,扯着脸上的伤口轻轻笑了一下,“陛下,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还在乎吗?”阮鸾筝语带讥讽,“以前你不听话,但至少还知道好歹,不做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这次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大张旗鼓地去刺杀薛缇?”

      “没谁——”姚赫不愿说,一如既往的拧脾气,用那一点不多的良心说,“给陛下添麻烦了”。

      阮鸾筝没好气,“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沉默就这样落了下——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样的情况下,责备都显得有些多余。

      灯笼里的烛芯晃了一下,彼此脸上的表情清楚了一下又模糊。

      姚赫的目光虚虚地落在阮鸾筝衣袖的纹路上,却不太敢伸手去够了——但他还是想跟阮鸾筝再说说话。

      他小心的,“听说薛麟已经到燕地了”。

      那个常人眼里善良到甚至有一点软弱的小孩,现在独自一人,跋山涉水,毅然决然地去往了一片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土地,以后说不定就要永远留守在那片寒冷的城池。

      阮鸾筝在提到薛麟的时候,表情到底温柔了些,“狾儿会看顾好他的”。

      姚赫想了想,“他和你真的很不一样”。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着嫁衣,骑行千里过来朔川,只为给自己不能回西京的兄长看上一眼。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翩翩摇摆着的棠棣花啊,我又怎么会不思念你呢?只是家住得太遥远,所以无法相见。

      孔夫子却说:那恐怕是没有真正思念吧,若真的思念,又怎么会觉得遥远呢?

      “阿姐说,似乎看见你,才知道夫子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阮鸾筝抿了抿嘴,闭了闭眼,声音干巴巴的,“你非要在我在气头上的时候提她吗?我跟你说过,我很讨厌她的”。

      坚定,聪慧,勇敢——水一样温容和软,矿石花一样璀璨珍贵。始终相信并爱着二哥,同时也被二哥爱着。于是等她死了之后,阮玄沧也不怎么想活了。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世上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人呢?

      “对于喜欢二哥的人来说,她大概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了。”

      姚赫摇了摇头,但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动作有一点变形,看起来像是小猫在脚边蹭了蹭。

      “但我还是最喜欢阿姐了,就像陛下最喜欢姐夫一样。阿姐没了之后,阿旸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可薛玲珑却没有放过他这一点最后的念想,她把阮旸砸碎了。

      “陛下应该是能懂我的。自从阿姐和姐夫没了以后,我活着,一是为了阿旸,二就是为了报仇。”

      他看着阮鸾筝,虽然轻轻地,轻轻地笑,眼神却是一片板结成冬土的执念与孤寂。

      “陛下,要是你不让我报仇,我就活不下去了。”

      囚室里挂着的灯快要烧尽了燃料,越来越暗。

      摇晃的灯火里阮鸾筝站起身来,姚赫便再也看不见她的脸了。

      他只能听她近乎冷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你便去死吧”。

      这或许就是他们此生最后的对话了。

      姚赫想,其实他还是有一点舍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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