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邪》七疼

1、缘起

　　事情的开端和所有匪夷所思的事件类似，大抵便是人与妖纠缠不休，终是妖败于天性，大开杀戒。于是摆在裴文德面前的，便是一家十口人的残破尸首。

　　裴文德向来例行公事，面上波澜不惊，翻查那些很难再称为人的肉块时，眼神也未曾有一丝的动摇。倒是浸泡在血水中一只小小的虎头鞋子，让他隐在袖中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那些血液顺着尸体流了满地，又被什么物事蹭到墙上，房顶上，一直延伸至窗口。看那痕迹应该是个庞然大物，胃口不小，头脑却似不太好，就差没几个大字血书自己的去向。裴文德没做停顿，唤了阿昆阿仑和手底下七八个人，便沿着血迹追了出去。

　　夜色微凉，疾驰在林间小道上的裴文德一行人，呼吸几不可闻，动作快而轻巧，若不是偶尔穿过林间的那一缕的月色映照，很难发现有人正从此路过。沿着滴落在树叶上的血液和隐约的腥气，裴文德一路追赶，未发现几时已离开小路，到了山林深处。

　　那处林子薄雾笼罩，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凉意，一踏进去仿佛连月光都照不进来了一般。裴文德做了手势，一行人慢了下来，林中不同寻常的氛围让裴文德汗毛倒竖，他低下身子，手压在了刀柄上。

　　前方传来一阵响动，是巨物碾压过树枝，伴着咀嚼和吞咽的声响。裴文德竖起右手，做了个手势，几个人便分散开来，朝着那声音的源头包抄过去。虽靠得极近了，因光线和薄雾，裴文德仅看清楚一段腰粗的蛇身和附在上面巴掌大的漆黑鳞片。那东西在黑暗中扭动，专注的啃食压在身下的半截尸体，未发觉自己已被包围。缉妖司一众，皆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就等裴文德令下。空气仿佛凝滞了，忽然起了一阵风，叶片摩擦的沙沙声中，裴文德拔刀了。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裴文德的刀带着一缕红光向黑暗中的庞然大物挥过去，与缉妖司一众形成合围，点点红光连成一个圆形，圆形正中正是那巨大的妖物。

　　那是一条巨大的蛇，菱形的头部足有成年人身体那么大，在裴文德刀刺入它身体前，它已扭曲缠绕躲了过去。身体舒展后的蛇妖，快得不可思议，晃动着身体躲过众人的刀剑，甩着尾巴向裴文德袭去。眼看蛇头离自己不过一臂，裴文德矮过身体，翻手将刀刃朝上划去，刀刃扎进蛇的脖子，又被鳞片卡住再也深入不得。蛇吃了痛，猛地蜷缩成一团，众人借机围上去，十几把刀刃同时扎进蛇妖的身体，那蛇妖一声嘶吼划破夜空，声浪中的众人皆是耳膜阵痛，但终究没有松开手中的刀剑，硬是咬紧牙把刀刃又往下推了几分。

　　“嘶————”蛇妖喘息着，慢慢缩小下去，再看时已是化作一名白衣少女。若不是浑身血污，那长发中秀气的脸孔和曼妙的身形，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爱。

　　少女身上多处的刺伤，手掩着胸口趴伏在地上，气息奄奄，她大约也是知道自己今天怕是难逃一死，绝望中竟然生出一丝快意，硬生生扯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来。

　　裴文德端起剑本欲了结此事，待在夜色中看清了蛇妖的面容，他沉声问道：“你在崇德镇以岳荣的身份活了十年，连孩子都有了，事到如今你又为何要屠了赵家满门，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

　　听完裴文德的问话，众人面面相觑，这般问询并不在缉妖司的程序之中。妖便是妖，按理讲杀了即可，这样的结局才是正常，但裴文德实在是心有不甘，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从这妖怪口中得到什么答复。

　　蛇妖岳荣仰起头看了一眼天，喃喃道：“天儿……天儿死了才好，他一个半妖，要是没了我如何活下去。”

　　又看向裴文德，那一眼仿佛要深到裴文德灵魂里去一般，咄咄逼人的问到：“你缉妖司缉妖不杀人，那若是人与妖一般无二，你是否会杀人？”

　　原来，那赵家公子也不是寻常人，十年前于此山林中偶遇蛇妖，许是贪图美色，竟然用道法将蛇妖囚禁于宅院中，还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这蛇妖怀了孩子。

　　十年间囚禁之苦，让蛇妖对赵家公子怀恨在心，偏又因为道法禁锢，不能反抗。生下孩子之后，内心越发的愤懑，思虑孩子从小便要屈服于人类手下，无法体会这天地广阔，千百年的光阴若是都在这禁锢下度过，那不如死了得好。终于在今日逮了个破绽，突破禁制后杀了赵氏一家。

　　“如今我已经杀了人，你们不灭我，天道也会灭我，离了我，我的天儿无法独活，那便索性一块儿杀了。”

　　裴文德听完，还未发声，忽听得林中一声轻笑。众人皆是一惊，以缉妖司一众的实力，断不可能有人如此毫无声息的靠近而不被发现。

　　抬头看去，便见一人款款走来，白衣白发，面容美得不似人间之物，周身弥漫着若隐若现的黑气。裴文德握刀的手紧了一紧，那人浑身散发的气息似妖非妖，竟让裴文德无法判断。

　　那人一脸笑意的看了一眼裴文德，又望向蛇妖，淡淡的说道：“我道是谁在我林子里这般吵闹，原来是只小蛇。”

　　说完拢了袖子向裴文德鞠了一鞠：“在下夜尊，这片林子不巧是区区在下栖身之处，实在不想让这妖血污了我的住处。阁下几位可否看在在下面子上，换个地方了结此事？”

　　“你？！”阿昆一听，颇为不悦。裴文德抬手安抚，回了一个礼，道：“缉妖司首领裴文德。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裴文德话说得极为轻巧，但浑身紧绷没留一丝破绽，脚下也未有分毫退让。

　　夜尊玩味的看着裴文德，这一身劲装的青年，面容俊朗，眼神刚毅，如一把出窍的利刃。夜尊生于大不敬之地，见多了这样清明的璞玉最后怎么染上血污，那些眼神或许曾经也像这个青年一样，但最后无一不是变得浑浊肮脏让人心生厌恶……又让人欲罢不能的。

　　这年间妖孽丛生，世道奸邪，纲常混沌，这样的人越发的少见了，夜尊像是捡了个宝贝，心里发痒起来。岁月漫长，不如给自己找点乐子，这难得一见的璞玉，若是在自己手上碎了、污了，得多有趣？

　　“那我们押了这蛇妖回去再做处理吧。”阿仑靠过来在裴文德耳边低声说道：“这人看起来不好对付，今日人手不够，怕是不好正面冲突。”

　　裴文德微微点头，朗声说道：“那阁下行个方便，这蛇妖我们就带走了。”说完向前迈了一步，伸手去抓岳荣的手臂。

　　还未触到岳荣，裴文德便被一股力道带偏，猛地扭转身体才堪堪站稳脚步。就见夜尊竟转挡在了岳荣身前，手还轻抚过裴文德的眉角。裴文德连忙急退几步，拉开与夜尊的距离。

　　这等速度和力量让裴文德一瞬便知道两人间的实力差距，他定了定神，说道：“阁下这是何意？”

　　“呵。”夜尊收回手，食指拇指捻了一下，仿佛在回味那触感，“我只是，忽然有点反悔了。这小妖要不我就留下来吧，看你们缉妖司平日里这么辛苦，早些回去歇了吧。”

　　一直伏在地上的岳荣听完，身躯竟是一怔，脸上露出恐惧之色来。她属于动物的直觉让她对面前这个男子无比的畏惧，甚至觉得被裴文德一刀砍死或许还更加轻松一些。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如此大口气！？”阿昆一向莽撞，听完这话也不顾旁边阿仑的劝阻，拔出了佩刀。

　　不待阿昆下一步动作，夜尊已绕至阿昆身后，手在阿昆脖颈一抚，阿昆便再也动弹不得。阿昆闭了嘴，知道自己刚才在阎罗殿前走了一遭，只能干瞪着眼看着裴文德。夜尊的手还在阿昆脖子上，眼神却飘至裴文德脸上，“裴兄啊，你这小兄弟倒是脾气挺急的，你说万一伤着我，你打算怎么赔我？”

　　裴文德咬了咬后槽牙，手掌握得发白。他一时想不出对策，也不能贸然拿自己兄弟的性命开玩笑，如今若能全身而退已是大幸。他思索着退路，谨慎的说道，“裴某也是例行公事，既然她害了人命，总归需要付出代价吧。”

　　夜尊瞄了一眼地上的岳荣，说道：“说来也挺巧，我十年前正好看见，一条刚化形的小蛇给一个迷路至此的年轻人带过路，你猜怎么着，那年轻人至此之后三天两头来林中徘徊，想再见一次这小蛇，我看他终日在此徘徊，便好心告诉他那女子是蛇，这年轻人却跟我说他不在意，这辈子就想跟那蛇一起过。那赵家公子啊——是爱上这小妖了，你说这人也是有趣，爱谁不好，爱个心里无爱的，活该最后被开肠破肚吧。”

　　蛇妖只知道自己被赵家公子囚禁，却不知道年轻人倾尽家产寻了法子想留她在身边。只是赵家公子不懂，人类的百般讨好也罢，爱恋情肠也罢，那蛇妖是真的不懂，也不会去懂。一条蛇怎么可能爱上一个人呢？

　　“这情啊爱啊的，也就你们人类不嫌烦。你看，赵家公子爱上这小妖，也不能赖在小妖头上，都是自愿的。被困了十年，换你你也得杀几个出出气不是。你就不能高抬贵手，放过她么？”

　　裴文德心中纠结，他断不肯就此放过这害人性命的蛇妖。虽知道眼下怕是无万全之策，却也不愿意就此放弃，过了许久才如下定决心般，说道：“既然阁下坚持，那裴某也无他法，请放开我兄弟，我们这就离开。”

　　夜尊隐隐知道，如果自己手里拿捏的不是阿昆，是裴文德，可能裴文德不会这么干脆退让。他甚至觉得若是裴文德自己一个人对上他，说不定已经冲过来鱼死网破了。

　　此刻裴文德眼中满是隐忍，夜尊看得颇为有趣，便松开了阿昆。只是他未注意裴文德藏在身后的手隐隐做了个手势，就在阿昆退开的一瞬，裴文德期身上前，手中的刀直取夜尊面门。

　　夜尊倒是未料到如此这般，心里更是满意，他位居高位，见过的人也好、妖也罢无不是对他又惧又怕，这不要命的虽然也有，却少有如此和他胃口的。他一闪身躲过一击，阿昆阿仑配合裴文德，左右夹击又袭过来，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普通妖物恐怕早已被斩于刀下，但这次对象是夜尊，他身形如烟雾般难以捉摸，也不反击，反倒是像逗着几人玩一般。

　　“裴兄，我道你刚正不阿，怎么也做这偷袭的事情。”

　　几个回合下来，裴文德深知不是夜尊的对手，便乘着其他几人合围的间隙，向蛇妖靠过去。蛇妖知道裴文德的意图，也不躲闪，口中说道：“我若是你，我便带着手底下的人逃命去了，你们斗不过他的，他在这世上恐怕只怕斩——”话说道一半戛然而止，再看时，那蛇妖已是身首异处。

　　夜尊冷冷道：“话多。”仿佛是被触了霉头，夜尊竟是暴怒，浑身压抑不住鬼气深深，阿昆阿仑等人被这鬼气震开，飞出去好远，落地时皆已身负重伤。

　　裴文德也是受了一击，跪倒在地，用刀撑着自己才没有倒下去。扫了一眼自己的兄弟们，内心五味陈杂。虽说踏入缉妖司，众人就早已经做好不知何日便会丧命的心理准备，可每次出任务时，心里还是会希望不是这次。

　　抱歉，他心底默念，又抬头看着夜尊，眼里毫无畏惧。

　　夜尊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平复内心的狂怒，过了好一阵他才说道：“你们倒是有趣，我料活物都是想尽办法活下去，你们怎么就上赶着去死呢。”

　　裴文德咽下口中的血，沉声道：“缉妖司职责所在，万死不辞。”

　　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夜尊笑道：“什么妖，什么人，在我眼里都是一样，不过是自己立了规矩划了界限罢了。你们这般不要命，真的值得么？”

　　“没有什么值不值的，我既然进了缉妖司，便是要为天下苍生，屠尽人间妖孽。”裴文德费力喘了一口气，“我只要一天活着，就不会放下手里的刀，除非我死。”

　　“哦——倒是大义凛然得很，”夜尊踱到裴文德身前，弯了腰与他对视，“我猜，怕不是只有大义，应该也有私情吧。”

　　夜尊一边说着，一边撩了裴文德一缕碎发，盘在指间，那眼中全是笑意，若不是知道他底细，怕是要觉得这巧笑嫣嫣的公子对裴文德有别的心意。

　　“让我猜猜——是不是小情儿被哪个不长眼的妖吃了？”

　　裴文德一听，青筋暴起，挥刀就超夜尊砍过去。但本来就已负伤，加上夜尊鬼魅的身形，自然不可能伤他分毫。

　　夜尊闪过一击，笑道：“哈哈哈，就算我说错了也不要生气嘛。”

　　裴文德啐了一口血，“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费口舌。”

　　“怎么办才好呢，”一晃眼，原本站在裴文德身前的夜尊不见了身影，从身后将裴文德拦在了怀里，一只手附上裴文德的手臂，在裴文德耳边低声说道：“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裴文德整个身体被笼罩在夜尊的黑雾中，那雾气冰冷刺骨，裴文德感觉自己就像被蛇盯着的青蛙一般，整个身体都动弹不得了。夜尊的低语让他汗毛倒竖，缉妖十几年，他不是没见过没听过那些荒唐事，但落在自己身上是头一遭。比起害怕或畏惧，他心里愤怒更胜一筹，可偏偏身体被雾气冻得动弹不得，他只能咬紧牙关。

　　“裴公子你紧张什么？难不成——你在怕我？”

　　“呸。”裴文德又啐了一口血，“横竖一死而已，有何可怕的。”

　　“死？裴大首领言笑了，这世间可有比死可怕多了的事情，你没见过罢了——”一边说着，纤细的手指顺着裴文德手臂轻抚，“裴大首领想不想试试？”

　　这次如他所愿，便是裴文德不畏生死，眼神也明显动摇了。毕竟只是个凡人，就算再坚毅，畏惧这种天性也是难以抑制的。夜尊满意极了，言语间都带上了笑意：“我可舍不得，我还想多跟你玩玩呢，不如——”

　　夜尊忽然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啧，怎么今天动作这么快。”

　　裴文德只觉得空气忽然凝滞了，变得极为粘稠和沉重，有一股重压从上方传来。他被压得抬不起身，只看见一双黑色的脚落在自己身前。同时，身后的束缚和黑雾都消失了，夜尊已不见踪影。只遥远的传来一句话：“我今天先放你们一条生路，就当你欠我一条命了。这债我有一天可会找你讨回来的，裴文德裴大首领。”

　　裴文德还未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便被一双手搀了起来，空气中的压抑气息散去了许多。他抬头看清了来人的面孔。那人一身黑衣黑袍，面上带着一个镶了金线的黑色面具，下巴线条紧绷，透着些许的怒意。

　　“谢阁下出手相救。”裴文德虽获救，自己狼狈的一面被人看去，心里却实在不是滋味，加上面前这人不怒自威，怕是又是一尊不好对付的“大佛”。他拍了拍身上的土，略微整理。

　　那黑袍人看了裴文德一眼，“客气，夜露深重，诸位小心。”说完便不见了踪影，竟是连姓名都不留下。

　　裴文德这一夜遇着这一黑一白两个凶神恶煞，没有一点死里逃生的欣慰之感，反倒是夜尊走时留下的话让他内心忐忑不已，生起一股不安。

　　“夜尊……”这事怕是没这么简单，回去得好好调查一番。

　　他唤醒手底下的兄弟，提着蛇妖的头，互相搀扶着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