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山续春》烂泥森

4、奉安门

　　奉安门

　　京都是真的很大。从牌楼起，攒聚拥挤的房屋参差不齐；高头大马与驴骡同行，响鼻哼哼；尘土飞扬，践踏肮脏的积雪，来往小贩络绎不绝；商铺货架上琳琅满目，宝光耀眼，腰缠长巾的管家妇人撇嘴挑拣；黑衣戴帽的农民穿条短裤，弯腰哆嗦地扛着桑麻袋；头套方巾的士子提钱袋走进赌坊，常可见幼童抢过纸牌嬉笑跑来。

　　赵岸牵马排队自城西奉安门入了内城，窄袖宽肩。高墙上兵卒划着拳，要风流也穿一件宽袖长袍，红脸醉酒却差些摔下砖台。他大步走过，这阔别十一载的京都，丝毫也没有改变。十五年前金兵的铁骑仿佛一场闹剧，十二年前的瘟疫似也被忘却。十三个春秋前，志于学的辽东少年肤色黝黑，站立在死绝逃尽的军户联营前，撕扯下粘黏手上的八角长弓，舍弃了先辈的嘱托毅然入京，风光无限的充作近卫，教习年幼的皇子，怎料上意难测，到头只是背井离乡，远赴浙闽。

　　东海上的倭人并不好惹，纠缠无赖的官员更难管。赵岸十七岁时，藏一张司礼监大太监亲手写下的任命手卷于胸口，护送告老的官员从京都一路南下，响马土贼纷纷拦路，满身血腥气，小吏身后的乡绅阴阳怪气。等到台州，他用两年得罪完所有士官，又用三年学会笑脸迎人、疏拢朝臣，最后一个六年，他歼灭了敌寇，掩掩饰饰下，他终于能够脱身上京。

　　顺天府的仪仗惯常的大方华丽，身披罩甲的巡逻吏卒怒骂而过，瑟缩的乞人掀滚着躲入阴沟。赵岸神游天外，忽又忆起宫闱之间，飞榭烟雨里，绫罗宝缎中，一点胭脂记，半身罗绮裙的男孩。

　　赵岸十五入乾元宫那年，奎柔公主与臧贵妃这对儿表姐妹恰恰逝世，李公公才带着小徒弟挪回司礼监，崔少尹刚领着冢孙拜师，高海常犹如一具行尸，不管侄儿亦不教徒弟，梦游般成日埋首翰林院编撰典籍，直到圣上裁去他的职，擢升太傅。小飞榭距离乾元宫西侧百十步路，乾元宫未满十三的独苗五皇子因母亲李氏与李公公沾亲带故，自幼便亲近其示好的六皇子，不时也带着教习师傅拜访小飞榭。

　　五皇子天生一股愚钝，倒是六殿下有种疯性，好话夸他钟灵毓秀，坏话则骂他与发癫的臧贵妃毫无两样。六殿下长住一处旱船，在京都刺骨的寒风里，暖融融地藏在雕梁画栋、锦绣被褥里。他好起来喜欢侍养鹦鹉，绵绵小手抚摸五色的长羽，还爱读书弹琴，口齿清晰，面貌似佳人却颇有才子风范；不好起来扯断珠帘、撕烂团扇、推倒花瓶、罚跪贬职是常有的，笑话赵岸一口辽东糙话也多，奇的却是从来不动他屋里柜里条条罗裙，臧贵妃清醒时赐他的婢女湘儿取出哪件就穿哪件。

　　六殿下学不来八般武艺，不愿张口，只默默跟在崔潜身后，孺慕地看向高太傅。女眷之间，夜深又惶恐不肯放人，赵岸那时便俯身蹲在六殿下榻前，听他呢喃燕语。金龙座上的天子何事都能够允了六殿下，只不见他。六殿下威仪四面，与他的父亲般，可以肆意打骂层层围绕的任意婢子，却终究寻不着一个贴身人。

　　赵岸仍牵着他的马，风霜满头，垂垂老矣的顺天府还剩下厂卫，至今留存在李公公手中。当赵岸走向都城深处之时，动乱的禁军血染皇城，保全殿月台前三百猩红裘衣高帽的教士咄咄吟诵声盖过惨叫，无有人再会飞报天子。

　　想来六殿下眉间那点醉倒人的胭脂记，应已消失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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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章是真的长。
主角cp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