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庙堂》编号A01

7、及冠 （三）

　　多年后唐旧想起这一幕依然记忆犹新。

　　他推开院门正看见一位青年，手持一柄一丈长的功德笔，一头青丝披散，唇角勾起，半眯着的目中战意犹存，端的是潇洒倜傥，锐不可当。

　　那笔漆黑瘦长，尾缀梅枝，他翻手一收，鸟雀般轻盈地往后跃了一步，满不在乎的捞去了发梢上落下的半片残叶。

　　被院里的老先生问了来路，唐旧微微颔首：“请问，柳府怎么走？”

　　另两个年轻人听见这句话才发现了他，散发的那一个似乎觉得自己这副模样不妥，赶紧要去捡起发冠，另一个则微微张嘴，好像有些奇怪的问他：“你要找的柳府，可是卖衣裳的那家？”

　　卖衣裳……城里最大的绸缎庄给少东家卖衣裳三个字囊括了精髓，让他爹知道估计得拿寸尺从最大号到最小号挨个揍个遍。

　　唐旧仔细回忆了一下师父的交代，道：“我找柳越彬。”

　　柳越彬，正是柳迟他亲爹。

　　纪涯正弯腰拾簪子，听见这个名字偷偷抬头和柳迟使眼色，悄声道：“这人谁啊？”

　　柳迟也小声回答他：“不知道。”

　　院子里统共就这大点儿地方，耍一套剑法还不够走一个来回的，他两个嘴皮子翻的飞快，但这么小一点儿地方，哪怕就是脸贴脸，但凡门口站的是个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唐旧也不吱声，他一向都不太会说话，师父总敲他头说他们师徒两个加起来和其他人两个加起来说的话数目差不多，只不过别人五五分，他俩二八分。

　　纪涯直起身子挽头发，五指做梳，一边弄一边打量门口的人。这人看起来与他年纪上不相上下，但这么大个人站在门口他都没发现，别说他，连柳迟这位轻功大家都没发现，其内力一定相当惊人。但吸引他注意的并非这个人的脸，也不是衣服，而是腰上那把剑。

　　那把剑看起来总觉得有些别扭，纪涯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格外长些，几乎都快够到脚后跟了。

　　柳迟道：“阁下贵姓？”

　　“唐亭文。”唐旧道，亭文是他的字，他师父给起的。

　　要说他师父此人，名叫叶逸春，倒也是位奇人。天生武骨，十岁入剑道，十五岁便名扬天下，等到二十岁的时候已然成为武林第一高手，这便是他三尺刃叶逸春。

　　为什么叫他三尺刃？因为他的剑与别人的不同，要长上三尺三，而他杀过的人，伤口也刚好三尺三。

　　这多余的三尺剑长，在别人手里是累赘，在他手里却是一寸长刃一寸杀机，从他叶逸春光明正大的登上第一高手至今都没有人打败过他。

　　不过现在要讲的故事与他关系不大，不多赘述辉煌人生，只说此人性情乖张，也许是出名太早，也许是天资过人，反正没有人奈何得了他，过的是相当恣意自由。以致于他这唯一的徒弟，从名开始就十分随意，到了起表字的时候更是眼睛一眨就想好了。

　　“徒弟，你师父我这一辈子踢过少林的馆，爬过武当的树，只有一种人最佩服，”此人叼着根草百日发梦，手指头还要指着天一摇一晃的，“那就是，读书人。”

　　是了，这位传说中的第一高手叶逸春，却是个没念过书的。

　　“所以徒弟，就决定叫亭文了，名字里带个‘文’字，一听就是个文人，你觉得怎么样？”

　　当时唐旧正练着叶逸春交给他的剑法第八式，行云流水剑气环绕，收势走锋戾气逼人，完全无暇他顾，叶逸春见他不搭理，干脆折了一支树枝与他拆招，两人对足了二百招唐旧方才落败。

　　叶逸春看着他满意的点点头：“不错。”

　　唐旧还当是夸他剑术有长进，没想这厮笑眯眯的补了一句：“唐亭文还挺合适。”

　　唐旧：“……谢师父赐名。”

　　不过唐旧这人也确实像他的名字，旧，基本上除了他喊作师父写作亲爹的叶逸春，也数不出第二样他在意的东西了。

　　哦，还有这把三尺刃。他的手指头在长剑上摩挲了一下。

　　话说回来陶老的院子里，柳迟听了这名字也没觉得着有什么问题，就呆呆的点点头，又客气的说道：“我叫柳迟，柳越彬是我爹，你有什么事？”

　　“这里就是柳府？”唐旧显然有些诧异，目光又落到直到现在也懒得看他一眼的陶老身上，“这位是……”

　　柳迟赶紧摆手：“没有没有，这里不是我家，这位是陶老先生。”

　　纪涯忙着挽头发，将那发冠放在牙间咬着，也没参与他们说话，只是眼睛总盯着那把长剑看。

　　怎么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

　　“你叫唐亭文？”陶老先生终于舍得睁一睁那双金贵的眼睛。

　　唐旧点点头。

　　“叶逸春那小兔崽子的徒弟？”

　　唐旧：“是。”

　　其对答一气呵成，完全不对这位老先生的称呼有什么看法。

　　“不错，不错，”陶老屈尊坐起来打量了一番，笑眯眯的捋了捋神仙胡，又摸起一颗葡萄食指一推做暗器打在纪涯的膝盖上，“这位唐小少侠与你们两个年岁差不多，人家已经连败无影刀、柳叶环、江南四虎，更以一己之力破了沅江上的龙虎漕，连无口老人都说下一轮的江湖榜他能位列前十，你看看你两个还在这做什么？还不好好见个礼！”

　　纪涯刚把头冠束起来，膝盖就被打的一个趔趄，今天他师父当真是和他这衣裳对上了，外袍上的葡萄汁炸成一朵紫甘蓝。

　　纪涯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差点儿过去，在心底默背弟子规才勉强忍住没暴跳如雷。

　　平了平脸色转过身正对门口，两手抱拳拱了拱，又掏出那张温玉公子的皮相柔声道：“在下纪如晦，久仰大名。”

　　唐旧也拱了拱手，又把手落回那把长剑上，道：“我有一封崔家庄的书信要给柳越彬，可否引见？”

　　“去吧去吧，你就跟着他两个走就行。”陶老朝门口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滚蛋。

　　柳、纪二人又同陶老道了别才领着唐旧出门。

　　纪涯的眼睛就一直盯着那把长剑，是越看越熟悉，三人同行，柳迟在前面引路，他倒是一个人落在后面，想他长这么大，见着剑的机会并不多。他师父是个大夫，施针点穴用不着这三尺青锋，柳家老爷使的是长枪，虽然能交柳迟一手剑术，却着实一般。

　　非要说起来莫非还在更小的时候……

　　环蛇、匕首、从天而降的人……

　　“唐旧！”纪涯脱口而出。

　　三个人走在闹市里，他这一声还是喊的清清楚楚，柳迟还没反应过来他在喊谁，唐旧已经转过身。

　　“嗯。”

　　纪涯微微张着嘴，这时才真正仔细打量这人的长相。剑眉星目、棱角深刻，确实就是当初那两个小粽子之一！

　　故人相见，纪涯由惊转喜，慢慢扯开一个笑容：“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你早看出来我们了？”

　　“听见了，”唐旧道，“纪唧唧，柳六六。”

　　这人说话的时候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念出这两个名字倒是还显得有些可爱。

　　柳迟：“？？”三个人一起在路上走，怎么你们两个就沟通起我听不懂的东西来了？

　　纪涯指着唐旧对柳迟解释道：“你忘了，苍兰书院的时候，我们不是救了两个小孩儿么。”

　　柳迟想了想也慢慢睁大眼睛：“……是你！”

　　唐旧又点点头：“是我。”

　　“你也还活着！”柳迟高兴的说。

　　唐旧终于弯了弯嘴角：“是啊，你们也都还活着。”

　　纪涯道：“那你刚才不说，算了，唉当时不是还有一个小孩儿么。”

　　唐旧道：“嗯，但我不认识他。”

　　柳迟叹了口气：“我倒是还记得他的名字，只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一时三人都没再说话，闹市里到处都是叫卖声，显得他们三人格格不入，还是纪涯打破沉默：“行了，先回去再说吧。”

　　柳迟又笑起来：“是，今天立秋，纪叔叔肯定准备了好多吃的。”

　　说罢就又兴冲冲的走去前面带路，纪涯便提步与唐旧同行。当年那两个小粽子都神情萎靡，没想到如今都比他还高了。纪涯默不作声的把下巴抬高了点。

　　“对了，”纪涯突然想起来，“你师父可还好？”

　　当时那一剑着实是令人心神巨震。

　　唐旧沉默了一会才道：“还好。”说罢又补充一句，“多谢记挂。”

　　两人对话两句就重新沉默，纪涯暗骂这人真是个木头墩子不会说话的，却没发觉柳迟已经走到十步开外，他却更愿意和这木头墩子比肩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