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再生缘》曼倩天涯

26、（4）

　　诸事料理停当，定了冬月初三日启程。除了荣发，康员外又拨两个家人随行，一名魏能，力气大能负粗重，一名冯顺，善烹调能备饮食。分别之时，康员外少不得仔细嘱咐，又拜托吴道庵多多照料年幼义子。

　　一行人买舟东下，到苏州转运河往北。中间经过山东临清府，郦君玉想起这便是皇甫家的籍贯。如果不是变故陡生，这里如今已经是自己的家乡。他和吴道庵商量，连日在船中气闷，今日天气清朗，山川明艳，不如暂停半日，下去走动散心。吴道庵自无异议。姑侄留冯顺在船上照看行李，带了荣发魏能上岸，在码头雇了骡马做脚力，便向城郊闲逛。

　　荣发知道郦君玉的心思，暗暗向人打听了皇甫故宅所在，引众人过来。

　　郦君玉与吴道庵评论山河人物，忽见山脚边一座大宅，占地颇广，隐隐透出里面楼阁重重，轩峻壮丽。只是如今显然萧条已久，铁门上铜锁锈迹斑斑，上面贴着官府封条，本是朱红底色，已被雨水冲得苍白。门前一对狮子倒还完整，只是身上座上糊满了鸟粪狗便。吴道庵叫住路边一个扛锄走过的农夫，问他这是何人居所，何以被官府所封。那农夫道：“官人定是从外地来了。这宅子在俺们这里出名得很，是皇甫将军的祖宅。春天里，听说皇甫将军在云南投降了叛军，这宅子就给封了。连皇甫家的亲戚，也给抓了不少呢。”

　　吴道庵与郦君玉相对叹息。两人绕墙徐行，见墙外枯柳依依，院内寒鸦盘绕，呀哑乱叫，倍显荒园寂寥，空馆凄凉。郦君玉感念不已，令荣发取出笔墨，在柳树后粉壁上扫去一块尘污，题诗一首，诗曰：

　　秋风寂寂掩重关，道是将军旧宅前。血战已虚除画戟，朱批初赐镇铜环。
　　征衣战马人何在？夜月空梁燕不还。争似当初王谢府，英雄徒忆贺兰山。

　　吴道庵看了，只顾称赞郦君玉才思敏捷，文字高妙，哪里想得到他与皇甫家有如许因缘。

　　几人上马又行，赏玩风景。转过山脚，见树木掩映中透出一角飞檐。他们下了马，攀山路上去看时，却是一座小小的寺院，只得五七进房屋，沿山势而建，倒也幽雅可观。几人进了大雄宝殿，拈香礼拜。郦君玉抬头看时，大殿正中供的是本师释迦牟尼，丈六金身，宝相庄严。两边黄绸自大梁直垂落地，书曰：慈悲喜舍佛界无量，寂妙真常我性本如。郦君玉幼年在家时，深闺寂寞，无书不读，虽以儒教为正宗，释道两家也曾些微涉猎。见吴道庵等人茫然不解，当下略略解说联中字义。

　　此时寺中知客僧迎出，合掌施礼，又带众人向各处别院游玩。左院中有一间小屋，供奉着一副观音画像。像中观音作渔女打扮，白衫绿裙，手持莲花，赤脚踏在一头狰狞恶龙之上，穿行于碧海波涛之中。知客僧介绍，这画中便是观音三十二应化身之一的“龙头观音”，所踏鳌龙乃是龙王第五子狻猊。众人点头，看两边也有一副对联，写的是：慈悲现为女相，甘露消尽人间热恼；勇猛本来男子，法印威震南海波涛。用语甚为浅平，郦君玉缓缓读出，荣发魏能也都明白个大概。

　　荣发便问道：“怎么观世音菩萨不是女人吗？为什么说‘勇猛本来男子’？”

　　知客僧合掌答道：“民间流传观世音菩萨画像，多为女相，难怪小施主有此疑问。其实菩萨已证本觉，已得自在，非男非女，以无边法力，随缘度化，当以男身得度，即现男身；当以女身得度，即现女身。”

　　荣发魏能似懂非懂，便不再问。

　　郦君玉虽知此理，未曾深思，此刻凝望画中菩萨明眸皓齿，绿鬓朱颜，不由怔住。

　　吴道庵细看时，下联还有落款，乃是“皇甫芝田申卯初春敬书”，问道：“这是皇甫将军笔迹吗？”

　　知客僧道：“是皇甫将军的公子所书。”

　　郦君玉惊道：“就是山下封了宅第的皇甫家公子吗？”

　　知客僧答道：“正是。他本名上少下华，芝田是他的字号，因为年纪小，还不怎么用过。这是前岁他春节上香时写的，当时才只有十四岁。”

　　吴道庵细看那字迹，见笔走龙蛇，颇见功力，不禁感叹道：“皇甫公子小小年纪，能文能武，可惜是叛臣之后，唉。”

　　这寺院离皇甫故宅不过三四里，一向受皇甫家香火情重，那知客僧免不了陪着叹息。

　　郦君玉暗自伤怀，想皇甫少华孤身潜逃，如今不知到了何处。两人虽名为夫妻，却素未睹面，只怕纵然相逢，也不能相识，当下跪在观音像前的蒲垫上，恭敬拜了三拜，暗暗祈祷：“观世音菩萨，你慈悲广大，闻声救苦。若皇甫家果然冤枉，请保佑我夫君逢凶化吉，早日申冤回朝。”荣发知道主人心思，也跟着拜了几拜。

　　看看天色将晚，几人促马回船，解缆起锚，继续往北行进。不一日，到了天津卫，弃船换马，进入北京。将近城门，忽然黑压压的人马填塞道路。几人闪在路边，听闲人议论，却原来是朝内发兵，乱哄哄都说是国舅出征。不一会儿兵马过尽，郦君玉等方进了城，就歇在康若山的朋友，绸缎行文兴号俞智文家内。俞智文早得康若山书信嘱托，已经扫净别院，供他姑侄居住，又安排一桌酒席，为他们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