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再生缘》曼倩天涯

190、（4）

　　郦君玉道：“正是。臣罪过深重，甘受国法，枭首凌迟亦无悔怨。”

　　成宗见他容色安闲，言词冷淡，毫无羞愧悲惧之意，忍不住大笑道：“哈哈！先生还是这般。朕要不是亲眼目睹，此时竟还要疑惑了。”又握紧郦君玉双手，道：“先生，朕今日的来意，你晓得了么？”

　　郦君玉微转秋波，向皇上脸上望了一会儿，默然摇头。

　　成宗柔声道：“贤卿，你是绝顶聪明之人。朕昨日御驾送归，今早冲雨来探，你当知道朕的心意了。”

　　郦君玉低头道：“臣大错已成，绝无可赦之理。陛下深恩，臣今生愧不能报，唯求来世结草以酬。”

　　成宗含笑望着他，道：“可赦的理呢，是没有；但可赦的法子呢，朕却想出一个。”

　　郦君玉垂目不语。成宗只得自行续道：“你入朝这几年，我们君臣同心协力，征百粤，修律法，清吏治，改赋税，做下了多少事业？如今平赋、通漕、兴海、绥边四条大计，才刚渐渐有些眉目。郦卿委实有大功于社稷。休说朕不忍加罚，难道咱们这几年的辛苦，费尽功夫打造的局面，竟都眼睁睁看着它倾覆不成？朕苦恼又苦恼，思量又思量，想到一个出路。贤卿改装后，就说是康氏之女，为无继嗣，所以假充男儿教养。朕发一道恩旨，加封为皇贵妃。如此则贤卿所发的政令，所收的门生，便算出于天家，谁敢争执议论？”

　　后妃虽然都是皇上的妻妾，但地位差异很大，尤其是皇后最为尊崇。一般嫔妃受封的时候，是皇帝下旨，礼部制册，举行一个拜受金册的仪式，所以叫“册封”。皇后除了金册，还有金宝，有分别的受册、受宝仪式，以彰显其六宫之主的尊权和荣耀。贵妃之上加一皇字，受封时也和皇后一样，册、宝皆有，一般来说，都是皇帝特别宠爱，又一时不便立后的妃子。历朝大多不设此位，偶尔有皇贵妃的，要么是皇后不在，要么是皇后失宠。成宗一上来就许此尊位，对郦君玉固然是十二分地重视和诚恳，对皇甫长华，却显然已不放在心上了。

　　成宗顿了一顿，见郦君玉仍无动静，又道：“如此一来，后世史官评议，也不至于因为是女子，就隐没先生大功。”

　　史书中女子只有后妃可以立传。当初平阳武昭公主随父打天下，立下那般大功，民间无数故事传唱，却无缘丹青，现在朝中官员，已经少有人知道公主名讳了，百世之后，必将湮没无闻。读书人重视立言立德，还远在立功立业之上。成宗深知郦君玉宰相襟怀，后宫尊荣未必在意，是以以身后声名相劝。

　　郦君玉沉默半晌，道：“陛下为天下、为微臣用心如此，实是天高地厚之恩。然微臣业重罪深，不敢祈恩望赦，唯求天法诛戮。”

　　成宗见郦君玉丝毫不为所动，急道：“朕一向引你为知己，自问也当得起你的知己，深知你一向怀抱安邦治国的宏愿。纵然你不以生死安危为念，不以身后声名为虑，难道连危及朝政祸及黎民也不顾了么？”

　　郦君玉早已想得清楚，当下道：“臣昨蒙万岁恩护，幸未当庭受辱。臣恳请陛下再施洪恩，准许臣就死于保和任上，庶使朝政黎民不受惊扰。”

　　成宗见他果然存的是这个心思，忽地站起，怒道：“朕不许！”

　　郦君玉跟随起身侍立。成宗与他四目相对良久，见他一双明眸如泠泠寒潭般，半点波纹也无，一腔怒气渐渐湮没无踪，平静了口气，问道：“郦卿，你实话答我，为什么朕百般为你铺设一条生路，你却定要求死？”

　　郦君玉道：“臣卑贱之躯，不能入宫侍奉陛下。”

　　成宗叹道：“你是为守节？”

　　郦君玉道：“臣改装遁逃，混迹男子，何堪再称贞节！”

　　成宗喜道：“你既不为守节，其他都好商量。朕只要与你相亲相爱，再不分离。你若不喜禁宫生活，尽可以别院另居。皇后你更不必担心。他若有嫉妒抱怨，朕就废了他，以你为昭阳之主。”

　　郦君玉深知成宗性情刚忍果敢，这番话绝非一时兴起随口安排，不由心中暗叹，正色道：“陛下既称是臣的知己，当知金书玉册之封，非臣志愿所在。”

　　成宗道：“朕岂不知你志愿所在？朕花费如此心机保你，岂会轻轻弃置？正所谓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你入宫之后，朝政大事，朕一如从前与卿商议，委卿裁决。”

　　郦君玉想不到天子对自己体察俯就，一至于此，惊讶抬头，正对上成宗深深凝注的目光，连忙又低下头来，谏道：“皇上如此，岂不是纵容后宫干政，违背祖宗遗训？”

　　成宗失笑道：“郦卿真改不了宰相的口气。这个后宫干政嘛，贤卿尽管放心，朕是深思熟虑过的了。历朝不许后宫干政，无非是恐怕君弱母强，外戚作乱。朕又不是小孩子，怕什么后宫外戚？况贤卿辅朝多年，许多国策大事都是贤卿主持，若遽然放舍，只怕反生动荡。”

　　郦君玉见天子条理分明，可知确曾熟思。但他立朝多年，谋事深远，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万事以国政为先，略一思忖，仍然谏道：“陛下固然不惧，但法度不可因人而立。此例一开，难免开后世仿效之门，恐有武后乱唐之忧。”

　　成宗笑道：“先生不惜自污到这个地步，也真是谋国之至，用心良苦了。武后虽暂改国号，但其人颇有些英才远略，当其治时，四海慕化，九夷来朝，立下多少鸿业巨勋，最终还不是传于李氏后裔？若无武氏，焉能有开元盛世？以史实而论，武氏实是大唐功臣。”

　　他见郦君玉不语倾听，缓和口气，放柔声调，道：“世间至亲，莫过于骨肉夫妻。郦卿通读经史，你以为不许后宫干政，真的是君王怕自家媳妇造反么？所以戒惧，无非是恐怕女子幽困后宫，不读书史，徒有武氏之弄权野心，而不能有武氏之治国才具也。”他口角含笑，凤目流光，向郦君玉含情顾盼，道：“朕深知郦卿有治国之才，而无弄权之意。退一万步讲，只要郦卿与朕生下儿女，就像武后又如何？夫妻父子相授受，大柄又未尝旁落，左右是天子家事，谁敢议论，哪个能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