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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19
      伊万手里握着那张名片,很久以前,一个陌生男人来医院探望他时给了他那张名片,那个男人叫阿兰多,是意大利最大的一个黑手党组织的头目。
      名片早就被索非亚揉得不成样子了,伊万一直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理才始终保存着这张名片的,但现在,当他手握名片坐在这间朴素却高雅的书房的沙发上、再次面对阿兰多时,他突然间明白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次,房间里没有鱼雷探测器一样的保镖,只有伊万自己和阿兰多两个人。阿兰多古铜色、英俊的右脸上有一道刀疤,这次他将垂在半边脸上的长发别在了耳后,刀疤完整地显露出来,意外地增添了他的威严和魅力,他的五官对伊万来说仍旧陌生,五官所表达的神情却也仍旧熟悉,这一次,伊万一下子就抓住了那种熟悉所带来的启示。
      “我以为你会更早一点来找我的。”阿兰多坐在一张宽大无比的红木书桌前的转椅上,他的声音里有种不自觉的严肃。伊万的手心里慢慢地沁出了汗。他想,如果他不是事先知道了阿兰多的身份,一定很快就能分辨出那熟悉的语调。
      “我想来确认一些事。”伊万说,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里仿佛也在出汗,“她是你的女儿?”
      阿兰多的嘴角微微动了动:“是的,”他说,“我只有她一个孩子。”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杜利西耶夫人只是她的乳母,我妻子生下她就死了,一直是她在照顾她。可怜的女人,为了她的宝贝什么都肯做。我也是。她不告诉你我是她的父亲,是怕你知道后心里害怕,不肯娶她了。她这么爱你,真让我妒忌。”
      他见伊万仍旧沉默着,似乎有些奇怪,仔细看了看他,然后他像明白了什么似地笑了:“看来你已经全都知道了。”
      伊万的手心里仍在不断地出汗,他觉得这里的空气糟透了。“彼得怎么样了?”他问。阿兰多露出微微困惑的脸色,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的那个旧同学,她跟你说过的吧。”阿兰多恍然大悟似地“啊”了一声,随即露出遗憾的脸色。
      “他死了?”
      “很抱歉。”
      伊万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必须极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当场对阿兰多挥拳头。他想这事如果是阿兰多的手下干的,那么除非刻意示威,不然他们极少会留下蛛丝马迹,但他仍然不死心地问了一句:“我还能见到他的尸体么?”
      阿兰多摇摇头,无可奈何地摊一摊双手。
      这一刻,伊万心里的怒火再也不能克制,他只想找到一种武器,来击碎阿兰多脸上的满不在乎和冷酷的幸灾乐祸。有些话他本来不准备说的,但这时却突然脱口而出:“其实,那个死掉的孩子,是你的吧?”他说。
      他看到阿兰多的脸色突然变了,心里就感到一阵残忍的豁出去的愉快,但阿兰多紧接着又恢复了平静,他似乎一点也不动摇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伊万的脑子里飞速地掠过许多记忆的残片:阿兰多的初访,索非亚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她不时会出现的情绪波动和自暴自弃的行为,他瞒着索非亚在□□前给她服的避孕药,在他们的婚礼上,那个陌生人送给索非亚的钻石项链------每一片记忆经过时,都给他的神经带来微微的刺痛。
      “只是感觉。”伊万淡淡地说,然后站了起来。该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再待在这儿了。这儿的空气很糜烂,他已经吸了这么长时间,觉得自己身体内部的某处似乎也开始腐烂了,他要尽快离开这儿。
      阿兰多并没有阻止他,然而到了书房门口时,他忽然站住了。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和追求死亡的本能抓住了他,他回过身问阿兰多:“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阿兰多耸耸肩,他身后的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紧密排列的长条黑影,从现在这个角度伊万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记得他的声音十分的奇特,不知道是高兴、是悲伤、还是嘲弄。他缓缓地对他说:“很简单,因为你并不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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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万是晚上九点回到公寓的。
      公寓里很安静,只听见空调丝丝的抽动声。伊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从走进房间的第一秒起,他就嗅出空气中一股腐烂的味道,极像他在阿兰多的书房中闻到的那种味道,开的过大的空调,更让他有种仿佛进了停尸房的感觉。
      他打开灯,先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所在。
      家具还是在原来的位置,家具上薄薄的灰尘使房间看上去显得有些陈旧。桌子上有一只咖啡杯,里面还残留着小半杯咖啡,伊万盯着它看了半天,然后把它拿到厨房,倒掉咖啡,仔仔细细地洗干净了杯子,擦干杯身,再将它放回原位。
      重新回到大厅时,他注意到索非亚的房间里亮着灯,她的门半开着,既像是邀请,又像是抗拒。
      他没有去推她的门,而是直接走过她的房间,进了自己的房间。从利奥受枪伤的那天起,他们就这样分房而睡了。
      伊万回到自己房间后,一分钟也没有耽搁,就从壁橱里拖出最大的行李箱,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
      他刚将箱子填满一小半,就听到隔壁房间的门被重重推开的声音,索非亚穿着一身蕾丝睡袍,大步冲进他的房间。她的脸显得苍老而疲倦,头发蓬乱地披在肩头:“你要去哪儿?”她说,声音异常沙哑,又带着一点哭泣的意思,她连忙咳嗽了几声,清清嗓子。
      “就像你看到的,我准备离开这儿了。”伊万说,他的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稳定,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不过收拾行李准备去参加在另一个城市的比赛。
      可是索非亚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她急急地跑到他面前,盯住他眼睛,逼迫似地说:“我不准。”伊万自顾自理着行李,没有理睬她。她更急了:“你今天去看他了,对么?你一定看到他了?他一定对你说他这次受枪伤是我指使人干的。我知道他肯定会这样诬陷我。不过你不要相信他,伊万,他只是妒忌我。伊万,伊万,你别走。”
      伊万将装得满满的箱子合上,那“喀”的一下响声惊吓了索非亚,她不由自主地跳了一跳。她近乎绝望地伸手拉住自己的丈夫。
      伊万侧头看了看她,他和自己做了一番斗争,这才若无其事地将那哭泣的脸庞搂进怀中,他异常温柔地对她说:“索非亚,你别这样,看见你这样难过我的心里只会比你更难过。我们是肯定不能再在一起了,你又为什么不能让我们的分离变得轻松一点呢?”
      索非亚被他的态度弄得有些迷惑:“我不懂,伊万,你不生气么?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我?”
      伊万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索非亚,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你一定想不到,我又见到他了,又见到阿兰多了,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索非亚突然僵住了,她本能地离开他的身体,倒退了几步,有些恐惧地看着他。
      “他对你说了什么?”她的声音像被大风吹着似地不断地发抖。
      “他说你们彼此相爱。”
      “不!”索非亚眼中再次露出绝望的神色,然而伊万不肯就这样放过她。
      他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在自己的床上,他像一个好脾气的兄长一样不断抚摸着她的背,让她放松,然后又极尽温柔地对她说话:“你冷静一点,索非亚。你怕什么呢?这是我,是伊万,以前你不是最信任我、最听我的话的么?如果你是怕我瞧不起你,这大可不必,你知道的,在感情上,我并不比你高明到哪里去。”
      索非亚稍微冷静了一点,然而她还是睁圆了眼睛,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伊万,你真的不觉得,这------很恶心么?”
      “怎么会?我妈妈对我说过,不管是什么样的感情,只要是认真的就值得尊重,所以我会尊重你的。你太傻了,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我们就能够更早地达成共识了。”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你不爱他了?”
      索非亚一下子闭了嘴,她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眼神越来越茫然,可当她的眼睛再度落到伊万身上时,那些茫然就像被阳光驱散的雾气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了:“我不知道我对他抱着什么感情,也许只是一种从小养成的习惯。但是我知道,我爱你,伊万,”她坚定地说,眼中逐渐露出光彩,“从我在电视里第一次看到你时,我就对我自己说:他就是那个能够拯救你的人。是的,现在我依然这么认为。你一定知道了我对那个人做了些什么吧,但你不能怪我,我有什么办法呢?人人都有追求生存的权利,他没有你照样可以活得很好,但我没有你,却要下地狱。伊万------”
      “嘘,嘘。”伊万用一根食指抵住了她丰满的嘴唇,“你错了,索非亚,你对我的这种感情不是爱情,你只是想借我来逃开阿兰多。”他看见她的眼里又起了迷茫,便接着说,“这正像我不爱你,却借着你逃开利奥一样。”
      索非亚似乎受了重重一击,她张大着嘴、看着他,伊万尽量使自己显得温和而具有说服力:“我爱利奥,这你也知道,所以你才不择手段伤害他,你以为你这么做是在努力夺回我的爱,其实你不过是在努力夺回你的盾牌,好再次借它来躲避阿兰多,躲避你对他的爱。我和阿兰多,我们比任何其他人都了解你,他是你的父亲,而我和你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而且我也和你有着同样的心结,我们都知道你真正爱的是谁,为什么你不肯正视自己的感情呢?”
      索非亚混乱地看着他:“是这样么?你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可我不知道------”
      伊万微笑着摸了摸她丰厚的头发:“不要逃避自己的真心,不要害怕别人的责难。你看,我已经决定离开你这面盾牌,去找我的利奥了,你也要加油啊。”他说完这些,就再次抛下索非亚,找出第二只箱子,继续整理他的行李。
      索非亚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他整理行李,直等他收拾完毕,准备出门了,她才突然跳了起来,从背后狠狠抱住他:“伊万,伊万,你别走。我难道真的不爱你么?那为什么我现在感觉这样痛苦?”
      伊万很干脆地推开她:“我也很痛苦,但我不愿再继续这个双重的谎言了。索非亚,别再糊涂了,去找那个最爱你的人吧。”他不再给她纠缠他的机会,直接走出了大门。
      在他公寓的楼下,早有一辆出租车在等候着了,车子里一个戴墨镜的男人,一直盯着伊万公寓的大门。
      看见伊万出来,他打开车门,走了下来,微风吹过,露出他右脸上细细的刀疤。伊万将行李搬进出租车后,自己也坐了进去。他们谁也没有看谁一眼,谁也没有和谁交换一句话。
      伊万在M城附近的C湖有一幢别墅,他对司机报了那幢别墅的地址。
      车子开动后,他的心情也平静下来了,那是一种疲倦到极点后放弃一切般的平静。他想,索非亚现在一定很伤心,她说的没错,不管她对她父亲曾有过什么样的感情,还有什么样的感情,她始终是很爱他的。他明白,她就是因为爱他,所以才想从他的身上寻求解脱,他只要对她好一点,完全可以将她从那段肮脏不堪的堕落关系中拯救出来。他对她有很强的控制力。所以他才故意误导了她。
      他可以想像,今天后,索非亚会伤心一段时间,然后他对她说的话和她自己心理的保护力量会起作用,她会再次靠近那个“最爱”她的人,寻求安慰,而这次,他不会再轻易放走她。然后,她马上会醒悟过来,她会后悔、会痛苦、会绝望,但她恐怕再也无法逃离了。
      她将长时间生活在痛苦中,爱她的阿兰多也不会好受。而这,正是他所希望的。
      M城的夜色还是一样的迷离而美丽,伊万躺在车座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在他疲惫的梦中,出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草场,有一个头发微卷、背影纤瘦的人正抱膝坐在青青的草地中央,他的身边,停靠着一只黑白色的、尚未遭到污染的皮球。当他的意识慢慢靠近那个坐着的人时,那个人忽然向他这边转过了头。
      “嗨,伊万,欢迎回来。”那个人说,他的嘴唇绽放出他独有的笑容,那么纯洁,那么甜美。
      伊万的心忽然抽紧了,他问自己:难道时间从来就没有流动过么?为什么那个人的笑容,还是和他初次见到他时的一模一样呢?为什么挫折给了他自己一身的脏污,让他和同样被玷污的人丑恶地互相争咬,互相报复,却始终侵毁不了一个简单笑容的神圣呢?
      他安静地坐到那个人的身边,他的笑容让他的心灵充满了平静,那是受到净化后喜悦的、又能诞生希望的平静。
      然后,他怀抱着久违的热忱,又开始向上帝祈祷:让他的时间,也在这一刻凝固吧,他愿意,就这样死在他心爱的人的笑容中。
      他的祈祷并没有灵验,几乎就在他祈祷的同时,他醒了过来。
      他有些迷糊,一时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机正在发狂一样地震动,利奥最喜欢的垃圾乐队的音乐声也随着震动响个不停。
      他接起手机,有些疲倦地问:“谁?”
      “伊万,是伊万么?这是玛丽亚。”对面传来玛丽亚哭泣的声音。出租车快速地滑行在公路上,汽车吵杂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伊万想:其实时间一直在流动,很多东西不断地在得到,也有很多东西不断地在失去。
      “你说什么?”他问玛丽亚。
      她说:“妈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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