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者》海之翼

9、八、魇破

　　钱塘江上，大潮涌动，玄泽昏沉沉躺在江底，湍急的暗流一次次汹涌地撞击着他，他也毫无反应。龙失原神，生命已只剩三天，对水的操控力也消失殆尽，他知道江面上巨浪滔天，也许已冲毁堤坝，灌入民宅农田，灾民们呼天抢地的悲号隐约可闻，而他们曾虔诚礼拜的龙神却已无力挽救这一切，就像他无力挽救自己的生命。
　　憬宫的大门被“砰”地撞开，两个金甲金袍的天将闯了进来，横眉立目，暴喝道：“玄泽，钱塘已是一片泽国，你在做什么？”
　　玄泽茫然地看着他们，没有恐惧，反而是一阵轻松。该来的，终于来了。
　　失去控制的钱塘水浩浩荡荡，漫天漫地，遥遥望去，蔚为壮观。“这么大的潮，若是琉璃见了，会不会高兴？”玄泽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说过了恩断情绝，为何还在想她？他下意识念动收水诀，却毫无作用。
　　随行而来的南海龙王喟叹着挥动袍袖，大潮急速退去，露出泥泞的陆地。玄泽蹒跚上前，对他深深行了一礼。这一躬，并非为已，而是为了钱塘千万黎民，他的罪，自己来担，不该带累世人受苦。

　　北天门，玄泽千年未踏足过的所在，依然没有改变，冰冷威严，令人窒息。监斩案前，御使凛然危坐，斩龙台侧，天兵甲胄森然；有人在往台下填着司彗木。玄泽微笑，看来是四等刑了，和当年玄辉所受一样，莹雅千年的诅咒终于到了终点，她泉下有知，也该满意了吧！
　　一切的过程都是他所熟悉，天将推他上前问罪伏法，御使审罢，剥衣摘冠，打回原身。玄泽看到那半片衣襟从被撕裂的衣服里掉出来，落在地上，被往来的脚步践踏着，他伸手去拾，仅仅差了一寸，他却无能为力。
　　他被缚上了斩龙台，奇伟雄壮的身躯如此已衰弱不堪，迫在眉睫的酷刑并不让他恐惧，甚至是盼望着的，痛过了，就是永远的沉睡，多么好！
　　恍惚中，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低吟，“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细听，原来是自语，他笑，从前总不解玄辉的痴，如今却与他一样的痴，一样的不悔！
　　午时已到，台下的司彗木已被点燃，斩龙台慢慢地热起来，有脚步声停在台前，“今天的行刑者是凝仑吧？”玄泽的心骤然一痛，想起离别时弟弟哽咽的嘱托，“哥哥，你一定要小心……”
　　玄泽不敢睁眼与他相见，颤声道：“你我已不是兄弟，尽管下手便是，不必留情！”

　　“玄泽，你看看我是谁？”那人说话了，不是凝仑，那轻柔的语声却让玄泽浑身一凛。他睁开眼睛，悚然道：“琉璃，怎么是你！”
　　琉璃凄然一笑，“凝昆，你再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
　　“凝昆？”玄泽迷惑，琉璃为什么会叫他这个名字？他怔怔地望着她，突然间恐慌起来，那美丽的脸，凄楚的笑，渐渐模糊，改变，又逐渐地清晰，她究竟是琉璃，还是……莹雅！
　　“你认出我了么？”她凑近他的脸，“玄泽，你输了，认命吧！”
　　“输了？你是什么意思？”玄泽虚弱地想，这一定又是一个梦魇，醒来后琉璃还是琉璃。
　　“那日，我虽与玄辉同赴黄泉，可是我恨你，我不甘心，于是我没有随他去下世轮回，留在了地藏王身边，每日苦苦地哀求着一个复仇的机会。地藏王说，你已中我之咒化身为龙，问我还要如何。我说要送你上斩龙台，亲手杀你。地藏王叹我怨气太重，做事太绝，却又经不住我的哀求，和我订下一个赌约！”
　　莹雅低头看着玄泽，继续道：“他许我一个转世的机会，让我遇见你，诱你陷情。那夜的梦魇，就是一场公平的赌约，若你愿意为我而死，我就胜了，可以送你上斩龙台，亲手剐鳞抽筋，报玄辉之仇；若你服下‘回天丹’，我就输了，重入地府轮回，你复原身，重为屠龙者！”
　　她幽幽叹道：“玄泽，可惜你输了！”

　　斩龙台已烤得通红，玄泽身上的鳞片不停爆裂，他却如坠冰窟，瑟瑟发抖。她口中的每一个字就是他耳边的一声惊雷。原来是这样的！原来所有的甜蜜和缠绵都只是引他入彀的诱饵。那天，她在朝阳的映照下盈盈地笑，她说玄泽我喜欢你！原来也只是陷阱，她对他原来只有恨，她只爱着玄辉，只想为他复仇。他却傻傻地信了，于是不顾一切地付出，不顾一切的坠落，落进那个陷阱，而她骄傲地看着他，说，玄泽，你输了！
　　玄泽忽然从未有过的清醒，他想起了父母反复的叮咛和欲言又止的回避，他们一定是知道的，但是他们不能明白地告诉他，“天机不可预泄”，这是每一个神族都知道的规矩，于是他们只能隐慝地提醒，当他无药可救之时，他们明智地和他划清了界线，这就是神，这就是神啊！
　　所有的一切他都明白了，可是他不恨，谁都不恨，这是他的宿命，如何怪得旁人！
　　“玄泽，你后悔么？”莹雅轻轻地问。
　　他摇头。是真的不悔。即使只是骗局，但他是真实爱过的，爱过那个美丽顽皮的小龙女，爱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就算重新来过，他依然会爱她，依然不悔。
　　“不用多说了，你动手吧！”玄泽的声音没有愤怒，没有颤抖，只有淡定如水的平静。太深的痛楚和绝望，让他麻木而平静。
　　“玄泽，其实我真的希望你能赢，你知道么？”她低头吻他干裂的唇，“玄泽，我真的希望我不是莹雅，能够用一颗完整的心好好爱你！玄泽，我爱你，可是我改变不了命运！”
　　“你……真的……爱我么？”玄泽勉强地睁开眼睛，只要有这一句话，他就可以微笑瞑目了。
　　她点头，泪一滴滴落在他脸上，她从颈上解下一片墨色的水晶，“玄泽，这是那日我从你身上揭下的鳞，其实，只要这一片鳞，就可以填补我所有的恨，可是我无法逆转命运，玄泽，我希望你能赢啊，你为什么这么傻！”
　　玄泽干涸的眼里已无泪可流，他惨然一笑：“琉璃，我已一无所有，还能去向你父王提亲么？”
　　“当然！只要你去，我就嫁给你，我一定嫁给你！”她凄艳的笑，手握住了案旁的屠龙刀，痴痴地望着他，“凝昆，当初我以死咒你成龙，今天我以死复你原身，我们的恩怨纠缠了千年，今日结清，再不相欠！”
　　屠龙刀的锋芒如电光闪过，刺痛了玄泽的眼，一片温暖的殷红溅在他的身上，那是她的血，是莹雅的，也是琉璃的。
　　“不……”垂死的玄泽凄厉地嘶吼，绝望的黑暗突如其来，掩盖了撕心裂肺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