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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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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鑫!兄弟!兄弟!”
陈个被安鑫拖着走在回去的路上,他已经醉极了,明明做好一言不发的准备,现在却拍着安鑫的胸脯跟人家套近乎,眼前迷幻的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走起路来直往路边儿靠,迷糊中做着一吐了之的准备。
他讨厌喝酒,又会对醉酒时的感觉感到新奇,仿佛自己浮起来,头脑眩晕却敞亮,明知道那种释然轻松的感觉全是假象,却还是想对着海市蜃楼傻笑,童心未泯。
“兄弟你听我说——”
话没说完,他一手撑着安鑫,一手跟着弓下的腰向前摸索,还未找到一处可遮掩的草丛,便淅淅沥沥往下吐了出来,安鑫拍打着他的背,把头蹩到一边,麻溜从口袋掏出多余的纸巾递给他。
陈个胡乱擦抹了几下,艰难愣在那发呆,而后双手合在一起,忙弯腰拜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把您床弄脏了!对不起!我给您擦擦!”
安鑫懊恼地闭闭眼,两手并用拉着道歉的人往前拽,不管那人走路稳不稳,不管他左脚绊着右脚扭了几下才摔在地上。
陈个一摔倒,以为自己上了床,便彻底倒地不起,安鑫蹲在地上看着这副无赖模样,脾气上来恨不能直接拖着往前走,看了久了纳起闷儿来,怎么会有人看上这小子!
“兄弟!”陈个突然坐起身,胳膊揽进安鑫的脖子,做这个动作像极尽和昏沉的大脑挣扎了很久,“饭乱吃!话不能乱说!特别……特别是你不了解的人!”
陈个突然笑起来,笑完补充,“会挨揍的!”
两人纠缠间,陈个掏出铃声震天响的手机,看看,冲安鑫招招手,“电话!我……我……我……男朋友的!”
陈个按了一下,放到耳朵上,“喂!哦!喂!”
“好的好的!”
“好什么好!”安鑫一把夺过他的手机,看着黑暗的屏幕,“你给挂了!”
陈个挠了挠脸,撅起双唇,扭过头去,全身平静的不像醉酒的状态,或者在醉酒中,还知道尴尬了,现在该怎么办?
在他从寒夜里,渐渐感知地上的凉意透过衣服直达股间时,他吸吸鼻子,打了一个喷嚏。
忽然,腋下被人一揽,他迷糊间,本能借着这股来得正好的力站了起来,然后头偏向后面,慢慢撞到一处衣物,然后避过身上的酒味,静悄悄寻着舒适的味道向上看,越闻越紧张,越看越欣喜。
熟悉的面孔在眼前放大,这个角度他见过的,昨日,他也是这样看着他,他表情有些凝重,今天有些和蔼,不像嫌这么晚不回家的责备。
“李白!”陈个笑着转过身,不稳地撞在李白身上,李白弯腰拍了拍他的衣服,看着他一双黝黑发亮的眼睛,倒不像身上的气味一样酩酊,忙问,“冷吗?”
陈个没听见这个明显的问题,自顾自把胳膊涌向他的肩,贴着告诉他,“我什么都没说!都没说!”
李白笑笑,他腿脚还没好,却认为架着一个醉酒的未成年是绰绰有余的,便主动抓起他放肩膀上的手,忘掉一路走来的磕磕巴巴。
“为什么带他喝酒?”李白转头看着安鑫,语气听着客气,眼神却有些愠色。
安鑫在旁边浏览了二人的进程,还没从他们亲昵的不解中回味过来,忽然投来这么一个问题,让他有些不好回答,而后想了想,平静的告诉李白,“他有心事。”
李白不说话,转头带着踏实的陈个走,没迈两步,手握紧了肩上的手,侧身看着安鑫,“他告诉你了,你反对是吗?”
安鑫瞪大眼睛愣了一会儿,而后点点头,“我只是劝,他不会听的。”
“他会听的,他听每个人说话,吸取经验,做自己的事,再告诉别人,怎么避免。”李白说。
安鑫不认为李白是个好相处的人,人家言行举止总是跟他和陈个这帮人格格不入,可偶尔看他们两人一起,也觉得格外和谐,现在说出这样一番话,倒是亲切到帮他和陈个打起圆场。
“需要帮忙吗?”安鑫挑挑眉,主动跟上前,架上陈个另一边胳膊,不等李白发话,决定继续朝前走。
“坐。”
到了出租屋,李白把陈个卧到床上,撑起来喂了一杯水,然后脱了他的外套和鞋,盖上被子,打了一盆水,沾湿毛巾,细细擦拭他的脸、脖颈、手。
由于腿脚不便,一切进行得都十分缓慢,而安鑫就一直在旁坐着,心无旁骛地看,不愿上前帮一点忙,不愿画蛇添足。
他环伺环境,李白的到来给这间狭窄的屋子增加了品味,井井有条,有条中透着生机,桌上铺张着精致的图册,让人诧异那种能画出这种水平的人,居然可以被自己亲眼所见。
陈个能受到这种品味的熏陶,是他很久以来的愿望,他总是压抑不住自己那一点“崇洋媚外”的小心思,外人看了觉得幼稚,安鑫作为看不下去带他出来的人,觉得理所应当。
“多久啊?”安鑫见李白安顿下来,忽然问。
李白坐到书桌前,转着笔,看着自己还未完成的画,“十九天,明天就是大雪了。”
安鑫听着李白的语气,带着期许,“你们有没有……”
李白听安鑫停顿了,笑笑,笔悄无声息换了一种运转方式,“他很害羞,一个孩子……”却照顾了他那么久。
“那你还对他下手!”安鑫吊儿郎当地加重语气。
“可以等吗?”李白摇摇头,“等待的日子,可以这样对他么?心虚,像个变态。”
“你这样就不像了?”
“两个人的事,他不觉得就好。”李白平静回答对方的横话,看上去也甚是无赖。
安鑫转眼看看床上起鼾的人,沉下一口气,“哪有两个人的事?又不是抛家弃子找世外桃源隐居!”
眉眼由温柔渐褪,撇开对方恶意而生的犀利,李白的瞳孔浅淡之上叠加,各种情绪渲染过后,略显深邃。
犹豫很久,他扭头,攥紧手中的笔,以一个虔诚圣徒的身份向人打听,打听去路。
“他不愿说,我不敢问,对我也是这样。”李白松开笔,转过头,把双手操进口袋里,靠上椅背,像一个幻想家,“不知道可不可以交换,我只是想了解,想知道究竟什么在拖累他,靠得越近,越感觉他在小心翼翼。”
李白沉下眼色,桌上台灯的光芒闪进眼睛,“明明是我死缠烂打,他在惶恐什么?家人?身体?那种由内散发的不安……”昨晚抱着他时,感觉尤其清晰,让李白怀疑自己是不是触到了什么禁忌。
如果有,李白不去碰,一定帮他维护好了,可至少让他知道哪一点不能碰。
“一个破村子里出来的小混混,何必管他什么心思!”安鑫觉得李白傻,使劲想想,又觉得李□□明,精明到拐着弯打探陈个这小子的来路,精明到打探的是陈个,陈个其实不差。
听到一些蔑视的字眼,李白哼笑一声,不知道说什么来回答安鑫的挑衅,不管说什么,都十分没有必要,他本来就不愿再向别人表露他对陈个的心思,藏起来最好。
房间堕入深夜的寂静,安鑫寻声抬头,看到柜上钟表的轨迹。
他不知今夜该如何安顿,如果离开,留下的两人会怎样?你瞒我瞒,装聋作哑走下去,能走多久?
陈个说得对,不了解的人,不该随意评判,至少在亲身感受之后,觉得自己曾经的想法有些狭隘了。
他站在陈个方面讲,为李白的优秀感到短暂的庆幸,又为两人的未知感到惶恐,因为他知道陈个的顾忌,却不了解这位优秀人士的心思,他不晓得他的优秀,足够搀扶着敏感的陈个走多久。
李白不知道时间漏了几多,忽然从思虑中回神,重新拾笔,盯着半成品,盯着生活来源的交换品,准备投入进去,不再指望安鑫的回应,他不在乎。
“陈个,掉钱眼儿里的家伙,能让他犯难的,也就是钱了!”安鑫笑着叹了一口气,看看床上浑然不觉的小孩儿,赴死一般朝沙发椅上一瘫,二郎腿一翘,尽量以一个胡编乱造者的身份打破沉默。
李白迅速撤掉脑中工作的想法,被电击般转头看向安鑫,“要钱干什么?”
“他欠家里一笔学费,想尽快还上,然后和你双宿双飞!”安鑫说。
“学费?”李白皱起眉头,他明明没有上过大学。
“陈个和他家人的关系分得很清,就是欠债人和债主的关系,又或者,把自己看成一个救济品……”
李白嘴巴紧抿,默不作声,眼睛跟随安鑫的语气缓慢流转。
安鑫看李白认真的样子,想起来一首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如果他现在唱出来,一定会被这人的冷脸冻死!
他想告诉李白,不用这么严肃,这样会影响他作为旁观者的情绪,他实在不愿掺和到这件事里,让陈个责怪他!
可是,嘴贱!
“我们老家呀!近几年,这改革开放的春风才吹到那儿,刚修公路没多久。”安鑫一边想一边笑,“以前青山绿水,群山一围,就是个与世隔绝的理想世界,理想世界装得人,脑子都比较简单,繁衍子嗣,靠天吃饭,吃饱喝足就是福,邻里和睦,团结一致!他们眼里没有国家大事,大家墨守成规,没有法律的概念……”
安鑫顿了顿,笑容逐渐凝固,想想觉得事不关己,却总有种家丑不敢外扬的错觉,“不懂法律……所以才敢做出拐卖这种事,拐卖的买家——”
“家里没媳妇买媳妇,没有男孩买男孩,不贵,买个人是真不贵!抽抽家底儿就够了。”
李白掀起眼皮,从伊始的困惑转为好奇,好奇一件依稀听说过的社会事件。
安鑫说出下一句话之前,认真看了很多遍陈个,确认他是睡着的,才敢说出口,“陈个的妈妈就是……”
李白呼吸一滞,掐着跳动的心脏一起。
“一个看上去端庄恬静的女人,不知道怎么拐来的,不知道给了卖家多少钱,应该挣扎了很久吧?反正再也没走出去过!”
“后来被迫生下一个男孩儿,消停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让他上学,让他走出去……可男孩儿五岁的时候,病了,”安鑫眼睛眯起来,盯着面前的灯光,前因后果清晰地扎眼,“病得很严重,全村筹钱都没用,医生说要换骨髓,他妈为了救儿子,听医生的话……自愿怀了陈个。”
安鑫回忆记忆中那个女人,不爱说话不爱笑,穿得和村里人一样脏破土,被群山围了那么多年,却还是盖不住一脸文雅相,村里人都说娶她的人有福,却从来不管这个人,是怎样把意志消耗殆尽认了命的,也不管她是以什么心思,甘愿和那帮凶手苟合生下了陈个。
安鑫有时觉得她可怜,看看陈个,她的第二个孩子,又会觉得她可恨!
“陈个打从生下来就不足月,本来就是为了救第一个的命嘛!急着用血救活了他大哥,他爸没钱关心他的死活,他妈——没心!”
“后来担心老大的病情会复发,才甘心把陈个留下来养。”
李白眨着迷茫的眼睛,惶恐地理解陈个的存在,是因为他有用处,为了随时用身体来供养他哥哥的命——陈家逸?如果当时医生说陈家逸痊愈,陈个会怎样?被人为害死?凶手是亲生父母!
而他,李白,只是作为旁观者想想,心就冰到难以忍受。
“两人看着老大健健康康长大,自然觉得陈个多余,也没人管他,小孩儿就吃着百家饭懂事儿了,后来不知怎的,他爹妈突然想供他上学,陈个就把那一笔笔学费都记下,想走出那个地方,把钱还上,还上就可以摆脱那个家,”安鑫笑笑,尽量以当初陈个诉说的口吻去说,“因为确实也没受过他们的抚养,还钱是他唯一要做的。”
“他说他不想因为伦理的束缚,认命附属另一个人而生,即使已经无法选择,以后也不愿为此而活!”安鑫把陈个说得这句话记得很清楚,像他第一次听到感到震撼般清楚。
话语至此,已没什么延伸的必要了,安鑫满足了李白的问题,李白听得认真真切,至于感受,安鑫无法掌控。
房间回归寂静,静到只有陈个山公倒载的心跳。
故事的主角就躺在身后,李白绞尽脑汁想了解的事情,被人及其简易地概括出来。
简易,却也足够他去体会陈个的心情,可他稍稍靠近一下那个积极热情的人,就觉得自己的悲悯心疼十分可憎。
李白想回头看看陈个,即使他在安睡,却也不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不知道就该求解,于是人就愣在那,冥思苦想。
大雪的北风撞击着玻璃,来自寒夜苦闷的凝聚力,带着低调半冬的隐忍,咣咣拍打着,命令开窗巡视,声势浩大,让无事可想的清醒之人坐立难安。
后来,安鑫走了,身躯卷进黑暗和飓风,并没有人为他的壮烈之举送行。
倒是他自己,走之前主动留给发愣的李白另一些话。
“陈个不想说,不是刻意隐瞒,他一定觉得没有必要,因为还清债务,他就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了!我现在告诉了你,不是想满足你的好奇心,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陈个……挺惨的,他埋着不说没有恶意,你耐心一点,耐心他整天吊儿郎当后——反常的沉默,他可能难以一下承受你的好和优秀,他需要思考一下吧!缓缓就好了。”
小孩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