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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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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番无法避免的折腾,两人终于站在了墓园门口。
李白摘下口罩,陈个看看太阳,影子拉向了大东北。
园子人不少,但大部分都在归家的队伍里,从淡淡的抽泣声中,可以猜测早时的呜咽有多凄凉。
一排排整齐的墓碑前,基本都摆放好黄色白色的鲜花,偶有空荡荡的,不知碑上的照片正瞪着人间。
陈个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觉得静谧高档,抹上的哀伤似乎也在贝多芬交响乐的衬托下。
俩人根据电话里的指引,七拐八拐来到了熟人面前,再一次见到了老张。
老张还是老样子,真得是老样子,老得不符合他真实年龄的样子。一副眼镜,一件分别时穿的黑色外套,里面似乎塞了很厚的衣服,上身裹成一个扁球形,独一颗干巴的头露在外面极不协调,头发剪了,原来的胡渣也剃了,这种没有掩饰性的精神让人唏嘘。
他的手搭在一个破旧的木头药箱上,见人来,便将药箱的盖子合了起来。
“本来还想着,在一边躲着,等那两个龟儿子拜完再拉你们过来,现在好了,人都走了。”老张笑着看他们走来,从墓碑前起身,“等再过一会儿,你大妈说不定就该出来溜达了。”
“不好意思张叔,等很久了吧?”陈个嘴唇泛白,低头舔了舔,解释难以启齿。
“不久,也就和你大妈说了一会儿话。”老张说着,又坐了回去,“阿邱啊!来了!小陈小白,都来了!”
李白凝视着皱纹堆叠的脸,他说着话又笑了,那语气,好像对面当真坐了个有血有肉的人,她笑着点头,老头心满意足,也随着她点头发笑。
这种对话的熟练,是与生俱来的默契,还是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的苦果?李白没法去想。
他面对着墓碑,见旁边的花草都浇过了,碑文也被擦了一遍又一遍,鲜花果盘都在,只恭敬地放上自己手中的黄花,然后低头默哀。
陈个不懂,跟着李白的动作做,低头默哀。刚一闭上眼睛,大妈拉他们进屋吃饭、换药的情境紧紧浮现,被压在大脑某个地方的思量翻涌出来,冲得他立刻睁开眼睛,深深沉下一口气。
他们家乡,祭拜时一定要哭的,哭得不大声,说明你这人太冷血,是要被人骂得。
斯文些,成年人了。
“张叔,您这是……”陈个问。
老张顺着陈个的目光盯上药箱,他“嘿”了一声,手上摩挲着粗糙的纹理,“习惯了,每次见她都得背着,降血压的药、降血糖的药,管胃病的药,感冒药消炎药,浑身是病。”
沉默了一会儿,陈个突然想起那句老话,“久病床前无孝子”,用在这里好像不太合适。
“大妈,感谢您的照顾,我和李白离开工地了,过得挺好。您那两个宝贝儿子——嗯——估计过得也不错,要是还有牵挂,”陈个扭头看着老张,“就拖个梦给牵挂的人,约好下辈子别再当邻居了,给人一个准话,让人接下来的日子稳当一点。要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也一并跟人家交代了,奈何桥上等一等,圆满了再一起走,啊!”
老张听完话笑出声,蹩过头去抹了抹脸,好一会儿才笑着转过头,囔着鼻子说,“臭小子,你大妈他有老伴儿,我算个球!”
“护花使者呀老张!您就是林徽因的金岳霖,可遇不可求!”陈个知道,这人是个有故事的知识分子,故事写在心里,知识写在眼镜和手艺上。
老张一听这话,顿时撇着嘴缓出一口气,“万古人间四月天?哎呦!”愧不敢当!
两小伙子沉默着,给老张足够的品味时间,越品眼神越愣,愣完净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含情脉脉。
“张叔,别闲着,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陈个小声嘱咐。
老张回过神,拼命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这不今天来看你大妈吗?诓了一下。”
老张叹口气,终于有勇气对上别人的眼睛,“我是个大老粗,说不定哪天就把人忘了,这人可不能忘,我得天天说会儿话。”
“嗯。”陈个点头。
墓地不准老式风俗破坏环境,专门规定了烧纸钱的区域,那是一片空旷,但十分干净的水泥铺装地,一面围了层龙柏,另外三面砌了矮墙,就近有消防措施,虽然是为了安全着想,但给人的感觉,总有点不适。
李白跟着陈个去烧纸,等纸烧完,陈个回头,发现人不见了。
他迅速打扫完现场,在周边也不敢声张,用步子去寻,几步没走,看见李白一袭黑色身段穿在众人之中,格外显眼。明明来人都穿着深色衣服,只有李白能被他一眼揪出来,或许是熟透了。
李白正和几人攀谈着,令陈个感到有些意外,几人温和一笑,看上去彬彬有礼,李白背对着他,但他可以想象李白正经跟人交谈的情景,谈吐优雅,举止得体,说起话来不卑不亢,用他信手拈来的知识去处,完全可以收到同样一群人的尊重。
很好,可他们究竟是什么人?陈个正在心里强压着升腾的问号,忽觉腰上被人一拍,他敏捷回头,没人,见鬼?再一低头,一个圆脸的小姑娘圈进眼睛。
“你——”陈个奇怪。
“你是陈个?”小姑娘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认识我?”陈个问。
小姑娘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头,“不认识,但我知道。”
陈个眼睛眨了眨,蹲下身和那明显是有钱人家打扮的孩子并高,“你认识李白?”
小姑娘点点头,“你和画里的人一模一样,李白哥哥太厉害了,画得跟照片一样。”小姑娘说着,又十分自豪的鼓鼓掌。
“画我?”
“圆子!”
李白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陈个的身子被树木遮挡,他本能往里躲了躲,藏得严实一点,圆子扭头答应一声,揪着陈个的耳朵告诉他,“李白哥哥没事就画你,好多张,认真得叫都不理!”
“什么时候?”陈个拧着眉头问。
“医院啊!”圆子觉得他这个表情似曾相识,想想应该在画里见过,然后又伸出手,扒着陈个的嘴巴看,让他把画里的牙齿露出来,“李白哥哥画你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像精灵一样!”
陈个半天没回神,蹲在那愣了一会儿,现在有个小女孩在夸他,他是不是应该感谢一下以示礼貌?可她称赞的明明是李白的作品,最后只能尴尬地笑笑,小女孩扭了他脸一下,跑走了。
“我上次住院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她在肝脏移植术后恢复期,今天来祭拜那位捐献者,恰好碰上了,问了问恢复情况。”李白照面陈个,主动解释道。
陈个点点头应和,“恢复得怎么样?”
“很好,活蹦乱跳的。”李白说。
陈个笑笑,想来也不错,手劲儿特别大一个孩子。
两人和老张聊了一会儿,于天黑之前离开墓园,今天天色沉得格外早,仿佛想早点迎来碑上之人的世界。
离开时,经过很多座墓碑,一抹格格不入的红映进李白余光里,他跟在陈个身后走,不经意间转头看,顿时觉得世界还真是小,如果没有记错,是那位被他踩脏鞋子,还未来得及道歉的中年妇女,她可真泼辣,不负车厢里尖锐铿锵的嗓门儿,也没有辜负她漂亮的红鞋子,就直接盘腿坐在墓碑前,跟小孩过家家一样笑着,对着冰冷的石碑打趣。
“得嘞!今天的约会到此结束!老娘太忙了,有空再来看你,今天不知道哪个小兔崽子踩了老娘一脚,啊?什么?哦说过了!再说一遍怎么了?你有意见啊?老娘连那一车人都骂得过!还治不了你个小赤佬,我一口一个老娘怎么了,啊……”
精神学家为什么不来墓园走走?演员为什么不来墓园走走?犯罪分子为什么不来墓园走走?这个地方,一群正常人扮作疯子、傻子来慰藉自己,没有一丝人气的清冷墓园,掺进去多少人间消停不了的喜怒哀乐!
对话式独白渐渐小了下去,李白紧跟在陈个身后,听前面两人聊着日后发展问题。
老张单身汉一个,有房有钱自然不用愁,他说他把房子卖了,在其他小区盘了家店开诊所,搬迁在那的有不少老邻居,等不起去住五六年盖不好的新房子,他愿意跟这些通人气儿的老家伙们待着,有故事。
老张问陈个什么打算,那小孩还是强着性子一口咬定,在这里先混着,混不下去到别地方混,打死不回家,具体怎么混倒没说。
再问李白,李白说了句先跟着陈个,老张点点头觉得没什么不对,李白这小子闷,跟着陈个长常识。
另外两人就此对视一眼,莫名其妙。
走上一段路的时间,温度跟着天色降了下来,老头拉着两个小伙子,就近找了一家餐馆进去避寒。
餐馆开得不算大,但有院有厅很别致,藏在附近坡屋顶的建筑群里,十分不好找。这老头怕是没少来墓园待着,郊外都摸了个透,恨不能找间屋子在这当个守陵人。
陈个心里又好笑又感动,以前说他是个老情种或许还是打笑,现在该说他什么?情圣,情痴,不掺半点水分的那种。
热气腾腾的汤菜,从端上桌就那么满着,酒过三巡还是没下去多少。陈个算是明白了,什么避寒吃晚饭,就是拉两人进来陪酒而已。
陈个这边还没倒上两口,老头那边二话不说咽下去一杯,咽完红着脸打嗝,说,“我一个人不敢喝呀!这心他暖不热,喝着就没有节制,我还不想死,更不想喝酒喝死,你俩小子看着我点儿,喝醉了把我弄回去,啊!”
“诶,您喝着。”陈个从手里接过老张给的纸条,他家的地址。
老张一个人二两白酒没意思,拿着杯子往对面两人的杯子上碰,碰得“铛铛”响才肯下肚,李白压住陈个犹犹豫豫要举杯的手,抬起自己的杯子跟老头撞,跟他动作同步着,三二一仰头灌。
陈个第一次,把他当作大自己两岁的男人看,在眼睛瞥见这人一杯白酒下肚,皱着眉头,抿嘴隐忍口中奇辣的时候,他的咬肌在侧脸轮廓上显现出来,消失之后紧接喉头一滑,眉头渐渐舒展,目光温凉,像碰他伤口的手一样。
究竟是温还是凉?李白给人的感觉总是渐变的,从温热到凉薄,界线十分模糊。
“陈个,你这——这个这——脸上的伤还没消呢?还是——又被人——啊揍了?”老张沉着头,使劲抬着俩眼珠子问。
陈个自己摸了摸眼角,笑笑。
“那也有啊!我说你——你那个额头上的!”
“磕的。”陈个说。
“你可真有本事!磕那么多下,全——他妈在旧伤上!”
“是啊!就那么有能耐!”
陈个说完话抿紧嘴,李白朝他碗里夹了点菜,又拿起酒瓶满上自己一杯,老张沉思一会儿也满上,磕在李白杯檐。
“平常!”老张打了个嗝,“看你小子秀气,妈的——这么能喝!”
“哎哎哎!为老不尊哈!”陈个记得,以前这人嘴上,但凡当着他们面儿耍一点儿滑头,总得被那大妈敲着脑袋教育一顿,然后被训得跟小猫似的,特慈祥。
钱包箍着,酒是喝不完的,人不服输,头趴在桌上垂死挣扎,大着舌头说还能再喝几杯。
陈个赶忙过去扶人,发现老头脸上都是水,掺在皱纹之间的沟壑里丑得诡异,他抽过纸巾耐心擦拭一番,临了架到院子里,给人洗了把脸。
李白结了账出门打车,他坐在副驾驶上,从后视镜里盯着窗边呼吸新鲜空气的脸,听不清身旁司机的问候,老张的鼾声也不是盖的。
夜风打在车窗上,拐着弯敲出急促的乐章,那张脸如果丝发长一点,一定会被钻进车里的风,吹得凌乱而神秘,可他一直拿脑门迎接着,并称之为敞亮。
不知道是被他发现还是怎样,他把手盖在了脸上,李白只能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手背,还有咬住下唇的一颗尖牙。
李白承认自己醉了,毕竟跟老张陪酒,让老头酒醉不醒的量,不可能对他一点影响没有,当想到这一层时,他对自己腹中冲起的火有了交代。
他一手握紧拳头,一手打开车窗,劝无孔不入的晚风,赶紧浇灭脑中的昏热。他庆幸并遗憾着,两人居然不是独处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