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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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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低飞蛇过道,大雨不久就来到。
孩子低头吟诵谚语,可他们从未在下大雨之前见过这种征兆,不禁质疑起古人的可靠性,但为了完成老师交代的任务,干脆一味往脑子里填就好了。
出身乡土的陈个比较幸运,他是见识过的。
幼时家乡,天是蓝的,草是野的,河水能漫过脚踝,晚上能看见星星,现代混混半青半黄,纯种牛羊随处可见,小孩还是原始奔放的,嘴里吐词还是干净的,三五成群,一呼百应,无所不浪。
那是万里晴空,泥泞小道,小陈个七八岁的样子,跟着几个小伙伴去河沟里钓虾,男孩儿女孩儿,第一次见到大人口中所说的“长虫”,个个头皮发麻一动不敢动,互相揽着,眼睁睁看着一条窄路被它磨到一场考试那么长的时间,才安静把蛇尾拖走,钻进蒜地。
顽童们不知死活,也只留下松一口气的时间,继续带着杆儿、线、篓子大意往河边走。
陈个记得,那是他第一次被小伙伴们大口称赞,说他钓虾有天赋,一勾就上手,直至乌云压顶、空气黏湿,周遭小伙伴退场了一半,他仍沉浸在天赋的乐趣里,不把一篓掉满誓不罢休。
雨势没有半点过渡,突然怎么倾盆怎么倒,树林里的孩子淋得措手不及。有小姑娘吓哭了,不住向前跑,小陈个只觉有个铃铛穿过雨幕叫了他一声,拉起他抱着篓子的手也向前跑。明明每处大雨都不留情面,人却像被追赶似的到处乱撞,一个泥窝一个坑,哭喊震天地,好像能把雨震回去似的。
雨不停,却实实切切震来了救星,亲子连心,远处大片举着雨伞的高大身影在呼喊,呼叫的名字各有所主,发疯般渴望得到一点回应。幸而上天仁慈,在河水吞上来之前,留几个未来希望一条活路,将他们可怜摊在各位爹娘面前,露天野地顿时变成大苦大难的认亲场面。
只有陈个,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那时却如同孤儿院的孩子一般,被死死淋着不敢靠前,看着身边小伙伴一个一个被领走,心里为不见人影的父母找着各种说辞,抱着篓子的脏手被大雨打滂,几乎忘记行动。
铃铛音的女孩儿带着父母回头找他,看见河沟里的水漫上来,好心的叔叔一把捞起他救了他一命。
像父亲一样的胸膛很温暖,可小陈个心里说不出的凉,真怕下一句被问出“你的父母呢?”他会无言以对,找什么说词都掩盖不了摒弃的事实,他对自己存在的意义很模糊,与同龄人不相符的家庭对待会让他挫败,以致受气、委屈时抬不出半点颜面,毕竟没人会浪费时间帮他。
明明是个重男轻女的村子,难道非要让他怀疑自己的性别吗?
后来,他把一篓虾给了救命恩人,这不算什么,可他并没有能力再给别的。回到家后,果不其然,父母在大雨滂沱的一天,十分老实得在家待着,守护着温习功课的哥哥,为这家庭唯一的希望鞍前马后。
幸好哥哥从没有辜负他们,作为学习机器十年如一日的磨练后,他考上了重点大学,成就了“寒门出贵子”的佳话,不知道父母心里怎么想,反正陈个心里是松了一口气,掉了一根弦。
十七岁的陈个看看沉闷的天气,耳边踱着打桩和挖掘声,与滴水的潮气掺在一起,仿佛在搅水泥,使人觉得很脏、很压抑。
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各种悲剧性的遭遇总会涌上来锦上添花,陈个承认,李白害他想起很多烦心事,可仅过了一刻钟就全被他的狼心狗肺消化掉了。
此时此刻,砌墙的陈个满脑子都是自己过激的言语,冷静想想,人家分明就是在关心他,只是自己便宜惯了,不太习惯被人关心而已。
吃晚饭时,李白苦力劳动收得早,可他没有跑过来叫陈个,只是乖乖在工地门口站着,等待他的经济来源。
陈个搓搓手,挠挠脖子,用上课时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而他却傻站着不知讲到哪个题来形容此刻的尴尬,一点儿也不过分,主要是陈个长大后,身边几乎没有朋友,哪懂得怎么诚心哄人,而不是虚心奉承。
“今天吃什么?”
“随便。”
“想吃冰棍儿啊!管饱吗?”
李白瞥眼看看陈个,废话不说就向前走,走到哪算哪,把陈个丢在身后。
陈个被自己的笑话冷到,耸耸肩膀跟了上去。
经过这两个多星期的总结,陈个发现了李白不爱吃菜、只爱补饭的臭毛病,要不就长了一副营养不良、不见天日的模样呢!吃的那点儿饭全转化成能量搬砖释放了,不懂哪还有心思让他生闷气。
陈个主动示好,多要了两个菜,把盘子向他那边送,日常一根烟拿到手里搓搓,万般不舍地又被他放回口袋。
对面摆着一张冷脸只顾挑米,头也不抬,话题挑不出半点儿由头,陈个心里暗骂,这人冷战起来还真不像个爷们儿,这么别扭!
骂声还没在心里落个回想,屋外一声闷雷震天响,吓得满屋子人以为地震似的哄闹起来。陈个侧头向外看,却见老天就是无意打个嗝而已,该怎么阴还是怎么阴,半点儿发展都没有,不明摆着顺应包工头的心,再让人接着去干活吗!
陈个回头,只见李白碗里米饭还剩小半碗,筷子半掩插在其中,半露斜冲着他,边上的菜一动没动。他抿抿嘴看看门外,灯光打出他冷淡又平静的脸色,让人看了很不爽。
陈个一下将那双筷子拔了出来,撂在碗上发出清脆敲击,没心没肺地告诫他,“这样不吉利。”
“该走了。”
“你再吃点儿呗!大小伙子——”
“钱我会还你,其他不要管。”
唠叨遇见冷脸,陈个被他抢了话,半开的嘴慢慢闭上,他果然生气了,因为在意一个“管”字。
李白率先离开座位,陈个叫了两声他没应,便结完账后去追他,忍不住掏出那根耿耿于怀的烟点上,一边儿吸一边儿走,又怕不合时宜熏到李白,只能和他保持着适当距离,吐着烟圈有种生人勿进的错觉。
冷战被工作繁忙所取代,众人祈祷的大雨直到下班儿回宿舍也没见个鬼影。
到时,李白一如既往在车外等他,而后用他隔开一个小世界,便自顾自扭头看窗外,半开的窗户映着他的半张脸,风晃着他微长的头发四处张扬,衬托着下面纹丝不动的冷脸。陈个想笑,谁能想到这么正经成熟的面下,竟藏着如此孩子气的心思!
窗外雷声不知晃荡了多少次,车里人已经对这爱打马虎眼的老天失望透顶,揉着疲惫身体敞开谈资。
“这要在夜里下一场,往屋子里扫雨,还怎么个住法!”
“可不是!前阵子把俺带来滴被子弄湿了,到现在还没干呢!”
“你就不知道晒晒!现在该发霉咧吧!”
“唉!真是不给活路啊!盼着下雨能休息一会儿!这他妈倒好,明天继续干不说,夜里还睡不安生!”
李白把头磕在窗框上,沉重眼皮压下,了却长路。陈个见这风吹得猛,越过李白脑袋稍稍合上半点,又老老实实在夹缝中安坐,支棱着耳朵,转着眼珠听他们讲自己的心声,难得没插上半句嘴。只听这时,车里传来抽搭啜泣声,男人的强调搭上孩子的行为,在这粗糙的小队里显得可笑又荒唐。
“咋咧老赵?”
老赵坐在后座角落一直没说话,嘴边一团杂乱胡渣显得异常颓败,可早衰的面部刻着岁月条纹,告诉人他不是颓败,只是沧桑得厉害。估计一人憋了很久,才将眼泪杀回肚里换出一声啜泣,可被人一问,像个孩子似的直往下淌泪,粗糙老手尴尬地刮着脸抹。
“想孩儿了!今天是他生日,十六年了,还没给孩儿过过一次生日。”
“嗨!不就个生日吗!孩儿她娘不在吗!”
孩儿他娘跟别人跑了,老赵迎头细数自己的伤悲,却说什么不再多讲一句话,其他几人不想沾着这点儿难念的经谱,便也不继续追问,撇开这年过半百之人,继续聊着可有可无的话题。
回到宿舍,陈个整理了洗好却没有拿出手的迷彩服,从床底破败的书包里深扒,好不容易扒出那支陪他走完高考的笔,战士入鞘的刀散去全部骄傲,歪歪扭扭在废纸上写下几行字,与十四块钱的迷彩服放在一起,要当做道歉之物被主人送出去。
静等屋里点滴规律运作完,然后才到李白一人出去洗刷,陈个便趁这个时候,偷摸将东西放到李白枕边,迅速跑回去,卧床等待。
无奈这人倒头就睡,李白一直在外面等,等屋里将灯熄了才走进去,听到此起披伏的鼾声放心向床边走。
即使没有光亮,李白依旧感受到了多余的存在,一件软软的、发着淡淡洗衣粉香气的东西被他捏在手里,再摸,是一张不知折了多少层的纸。
李白心思顿时变了眉目,急切要看看那东西是什么,是他所想还是什么恶心的存在?可浅眸洞穿不了黑夜,他什么也看不到。
背后一双眼睛正呆呆窥伺他,或许正是由于夜幕的掩护,他看得光明正大,想起自己一年多未见的儿子,是否也长得像李白这样白嫩,只是千万别像这人性格,像个脾气捋不顺的小姑娘,想着想着,两行泪就顺着滴在了枕头上,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触摸,只要一下,在午夜的钟声敲响之前,在他儿子生日那天,拍拍他。
一只粗糙手掌拍在了腰上,正是由于睡姿将衣服折上去的光滑皮肤部分,李白整个人都僵了,脑海走马灯似的,顿时浮现出梦魇般的画面,重现着不愿打捞的感觉,那是同样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腰肢,他在昏迷中挣扎,却怎样也推脱不掉,耳边传出相机可怕的“咔咔”声,男人在对他贴耳说话,呵出的温热使他全身发麻。
不管过去多久,每次想来都是那么真切,以致李白此刻攥紧了手中纸张,身体不住哆嗦。
老赵感觉到他在颤抖,本想上前安抚一下,第一个字刚传进李白的耳朵,只听外面一声脆雷,震得李白顿住身子,立刻低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