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王爷》叶无尘

41、第四十章 徘徊顾影（中）

　　“先生？”子云瞪着眼，喃喃道。
　　“殿下也听说此事了吧。”陈沅只略扫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子云，平缓说道。
　　“前几日即听说，说是阿不思要替女儿在中原找个丈夫。”
　　“‘在中原找个丈夫’？其实是要找个上门女婿！”陈沅仰头笑道。
　　“可是，哪个大臣愿意让儿子入赘于那夷狄之地？”子云仍旧不解。
　　“殿下！”陈沅忽然双手扶住椅子扶手，要强站起来，见状子云忙扑过去扶住。
　　“先生？”
　　“阿不思可汗势力强大，境内广漠万里，手中控弦数十万。近些年来北略契丹、薛延陀，东侵高丽，西寇回鹘……南向我朝，虎视眈眈！因此，陛下一定不会不考虑他的和亲请求。”
　　“先生的意思……”
　　“朝廷目下正在商量此事……突厥虽属夷狄，然阿不思亦一天下主，他既遣使请求和亲，必不会接纳一寻常朝臣之子。”
　　说到这里，陈沅突然抬头直视子云双眼。
　　子云在那注视之下呆立了瞬间，然而只是瞬间，转瞬间明白过来，猛地站起。
　　“先生的意思是……我……”
　　“殿下终于明白老臣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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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陈沅说了很多，句句有理。
　　“殿下若能在突厥站住脚，郑王在国内也会无虞。”最后，陈沅提到了子玉。
　　“先生的意思，子云全明白了。”
　　临出门前，陈沅令小僮进来搀扶，要亲送子云，被子云阻住，陈沅只好勉强站在室中，目送子云一步步走出门，走出院子，走出视线。
　　子云将要出陈家大门时，恰遇到御史中丞陈用修进门。陈用修知子云是为父亲而来，当下寒暄几句后执意要送子云出门，子云百般推托不过，只好由他送了。回到府内，陈用修直奔陈沅卧室。
　　“你路遇楚王了？”陈沅抬眼看看儿子。
　　“在门口遇见的，大人和楚王交往是不是有些……”陈用修答道。
　　“你是不是想说过从有些密了？”
　　“啊，儿正是此意。如今朝中，王相公……”
　　“唉，楚王他从小随我读书，虽然老师也不单是我一个，可他与其余人等总不甚投缘，与我倒颇有些亲密，如今在朝中，宋相公老了，三日病了两日病了……他还能指靠谁？”
　　“大人的意思是……”
　　“为父二十四岁进士及第，二十五岁授秘书省校书郎，算是踏上仕途，由从八品做到如今的正三品，从当初秘书省的无名小辈到如今在军国大事上也能说得上话的门下侍中，也算是大僚了。出京、入京、转了近十个官职，沉浮宦海三十几年，一直是踏踏实实，从未敢有非分之想，如今，我老了……唉，眨眼间已是花甲之龄，寻常应该诸事不问，颐养天年，可是，为父如今却要多事……”
　　“大人意思是要站在楚王一边？”
　　“唉，一辈子没赌过，如今这样年纪了，我倒要赌一赌看……”
　　“父亲！”陈用修失声喊道，从头顶猛然间灌下的一阵寒意使他打了个寒颤。
　　“若是输了的话，为父一人填尸沟壑不算，恐怕还要带累全家……”陈沅低头又叹了口气，眼望着儿子。
　　“父亲的意思，儿明白！”陈用修弯腰颤抖着点点头。
　　陈沅瞧儿子神情凄楚，连叹几口气，半日不语，末了，使了使力方张开口。
　　“五年之后、十年之内……若不成，为父就是陈氏一族的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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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可要些茶水？”侍女剪完了蜡花，看着坐于案前的子云，小心道。
　　“你去自煎些来与我。”子云不看那侍女，漫不经心道。
　　侍女口称“是”，低头掀了帘子出去。子云一个人独对着那跳跃的烛焰。
　　不多久，滚烫的茶水端来了，那侍女还自作主张用小托盘盛了几块子云寻常吃过的花色点心来，权作宵夜。
　　“玉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子云接过茶水和点心，看着那侍女说道。
　　“这都是奴婢该做的。”那侍女听见子云喊她名字，低头轻一咬唇，缓缓说道。
　　“我的事你样样上心，也算是没辜负母妃对你的期望。”子云啜一口茶，说一句。
　　“殿下哪里话？”那侍女抬起头来，眼睛也看着那一茎烛焰，眼光随烛焰摇摆着。
　　“没事的话你先下去吧，待有事了我再喊你。”子云看那侍女脸上时喜时悲，变幻不定，怕再多说些，她眼泪就要下来了，因此轻笑一声，令她出去。
　　看那浅碧罗裙的背影消失在帘外，子云长叹了口气。
　　这女子，从小跟随在余母妃身边，谨慎少言，深得母妃信任，因此自己年初开府，母妃令她出宫来伺候自己。如今她伺候自己快一年了，自己不久前才知道她的名字：“玉奴”。以前从来都当她是影子，从未想过问她的姓字，要茶要水时只喊一声“来人”……将来，王泰女儿若真成了这里的女主人，怕是会带来些陪嫁侍女，到时候，玉奴这些人，该往哪里去？就是不被王泰女儿赶走，这些人的日子恐怕也不一定好过，那王小姐深得皇后之心，而皇后又非真正贤明妇人，姑侄之间总是相像的……
　　想到这里，子云忽觉眼前才剪的蜡花儿又暗了下来。
　　到时候，真如老师陈沅所说，王大小姐入了楚王府，自己一举一动等于是尽在王泰眼底……那时候，这楚王府就真是个金做的笼子了！自己真就是那笼中鸟了，每日里食那嗟来之食，还须得小心翼翼、感恩戴德……然而，若是依照陈沅的意思，自己飞出去，飞到……突厥去！
　　天哪，陈沅的意思是真想要自己去“和亲？”
　　蜡烛的焰火在眼前变幻着，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头脑中也是一会儿空荡荡，一会儿塞得满当当……然而，无论是空还是满，都是一种折磨。
　　“和亲？哈哈哈！”
　　子云笑起来，仰天大笑。
　　自己一个堂堂中原王朝的亲王，怎能去千里之外的朔漠做那异族公主的丈夫？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父皇会同意么？母妃会同意么？地下的娘亲……会同意么？以前也有过宗室和亲的先例，可那仅是宗室，并非皇帝亲子！（1）自己，是父皇的儿子啊！
　　就算父皇准了，母妃答应了……可是去那夷狄之地，去那风沙朔漠之中，住毡帐，食腥膻，裹毛皮……那里，没有长安的坊市，没有曲江的流水，没有杏园的红花，没有灞桥的雪柳……有的是北风、黄沙、枯草、牛羊……到了那里，不得可汗准许，自己再也看不到长安了，再也见不到父皇与母妃了……长安的一切，亲人，风物……什么都看不到了！
　　到了那里，就真的与昭儿天隔一方了！
　　“我不去突厥！”
　　子云扑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住头，呜咽着。
　　“我不去突厥！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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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的傍晚，天将擦黑时，子玉来了，一进门就嚷着要和子云说话。
　　“又听见什么了？”子云懒懒地自案边抬起身子道。
　　“刚从柔姐那里来，听到了一个绝好玩的事情。”子玉大笑着。
　　“什么事？难道是去突厥和亲的事定了？”子云心头一紧。
　　“三哥，你真会猜……正是那事。”
　　“是谁？”子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猜！”子玉挤挤眼。
　　“阿不思汗不会要一个寻常大臣之子去和亲，若非宗室子，起码也得是宰臣以上……”
　　“哈哈哈！三哥你就是聪明！告诉你吧——王泰长子！”
　　“什么？”子云站了起来。
　　“还未下诏，皇后不同意……不过她同不同意无所谓，只要父皇和几位宰相商议好了，皇后再不高兴也不能怎样！”
　　“是谁提议？”子云想知道是谁有这样的胆量建议让炙手可热的宰相之子去和亲。
　　“陈沅！他昨日跛着脚上朝了。”子玉眨眨眼。
　　“陈沅？”子云喃喃重复道。
　　为什么是陈沅？他不是劝说自己去和亲的么？为什么又提议王泰儿子去和亲？他到底是何意？
　　“王泰反应如何？”子云接着问。
　　“这我哪里知道，都是刚才在柔姐那里听姐夫说的，不过我想王泰应该不会高兴。他大儿子刚二十一，诗作得不错，人长得也可以，早两年就名闻长安了，听说明年开春就要到礼部应考，以他自己的才学加上王泰的影响，一举中第不成问题，只是名次问题罢了……你说，这大好的前程，长安的繁华……他能抛下么？王泰夫妇舍得让儿子去那夷狄之地吃风沙么？莫说王泰，哪个大臣也不愿意啊。”
　　“突厥如今国力强盛，阿不思可汗近来颇有南向之意，他此番来请求和亲若是落空，必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准已陈兵边境，单等着我们这边拒绝……”子云不觉皱眉。
　　“那怎么办？堂堂中原儿郎，谁愿意去那地方？而且，我听说那公主是……”
　　“是什么？”
　　“是个寡妇，今年都快三十了，身边还带着个儿子……”
　　“是这样？”子云瞪大双眼。
　　“你说，若是个二八佳人，来咱们中原找个女婿，倒没什么可说的，这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带着前夫之子，就算她是公主……这阿不思不仅是异想天开，我看是有意侮辱我大齐！”
　　子玉说了很多，子云只觉耳朵里“嗡嗡”直响，眼前白茫茫一片。
　　没想到是这样！先生陈沅应该知道的呀，为什么还要劝说自己去和亲？自己今年十七，那公主都快三十了，还带着孩子……到了那里，那孩子会不会管自己叫父亲……
　　天啊！

　　（1）唐代有男子去异族和亲的事例。一个是则天皇后侄孙武延秀，一个是李唐宗室攽王李守礼之子李承寀。
　　第一例见于《旧唐书•突厥上》（卷一九四上）：“圣历元年，默啜表请与则天为子，并言有女，请和亲。……其年，则天令魏王武承嗣男淮阳王武延秀就纳其女为妃。……默啜谓知微等曰：‘我女拟嫁与李家天子儿，你今将武家儿来此，是天子儿否？我突厥积代以来降附李家，今闻李家天子种末未尽，唯有两儿在，我今将兵助立。遂收延秀等拘之别所……长安三年，默啜遣使莫贺达干，请以女妻皇太子之子，则天令太子男平恩王重俊、义兴王重明廷立见之。……’”《新唐书》卷二百十五《突厥列传》亦载此事。
　　第二例见于《旧唐书》卷十《肃宗本纪》：“回纥、吐蕃遣使继至，请和亲，愿助国讨贼……封故攽王守礼男承寀为燉煌王，令使回纥和亲。……”
　　武延秀与李承寀俱是不得已而去异族和亲，但结果不同。突厥默啜可汗恼怒武延秀非李唐皇帝子，不予承认，“拘于别所。”（武延秀被默啜可汗放归后成为安乐公主的第二任丈夫。）李承寀和亲时，国家艰难，值“安史之乱”，回纥以和亲为条件，愿出兵协助李唐平乱。李承寀娶了回纥可汗女儿毗伽公主（唐朝册封）后，被可汗封为“叶护”（突厥、回鹘/回纥等草原汗国的高级官员名称），与可汗子一起率兵协唐平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