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欢》继行

2、一人之下

　　皇上喜欢柳巍，可这喜欢不过草木之于山河，细微如砂砾。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欣赏，一国之君，在乎的该是江山社稷，雄心大业，而不是太过执着于儿女情长。自古帝王薄幸，他可以是一个好的君王，但不该是一个好的情郎。况且，有些感情，它本就不可以，纵使是一介莽夫，也该知道的道理。

　　那天晚上柳巍离开的时候，已经夜半三更，暮色深沉。临走之时，皇上对他说了一句话，尚书房的门外，皓月当空，长夜寒静，天上无星。少了星星的簇拥，月亮只会愈发皎洁，清辉不减。皇上歪着头，带着点意味不明的暧昧与孩子气，他说：“柳巍，不管以后会怎样，都好好陪在朕身边吧。”

　　柳巍不愿去想这句话其他的含义，只认真答道：“好。”他以为，这是皇上希望他忠心耿耿的意思。此后，他坐拥山河万里，朝纲为国，他就负鼎之愿，辅佐在侧。仅此而已。
　　殊不知，这是皇上一句真心话，也是最后一句真心话。

　　嘉和七年，刘安告老还乡，御史大夫柳巍升至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辅佐皇帝总理百政，为百官之长，掌丞天子，助理万机。

　　有人私禀皇上，说这丞相府偷养私兵，府里处处都是暗卫。久居高位不得不处处算计，临深履薄，皇上信了，怀疑了，猜忌了，也特别派人悄悄去丞相府探查过，可得到的消息都是“无”。柳巍虽光明磊落，但也小心谨慎，他知道功高不能盖主，皇上再信任他，也会有思疑的一天。

　　可是皇上也就思绪不宁这么几天，想了想之后又继续该吃吃，该喝喝，该改折子改折子，倘若柳丞相这个人有朝一日也会反，那天下就没有忠臣二字可言了。总归是信任大于忌惮，皇上也不是那么会受人挑拨离间的人，这事也就那么搁置了，爱理不理。

　　况且，密谋造反、欺君犯上，那可是诛连九族的大罪，不论哪种说法，总归都惨绝人寰。统治者出于震慑罪犯、免除后患、树立权威、巩固政权等目的，就会对罪犯实施族诛的惩罚。可毕竟那是柳相啊，柳巍一个连下人都从来不打不骂的人，怎么不会不在意这样的后果。要是真有那一天，恐怕这个人只会自请凌迟鞭尸，只求保全无辜之人吧。

　　相识七年，他其实比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他。

　　七年了啊，昔日不遭人待见的少年郎，已经成长为人人称颂的年轻帝王，而意气风发的京城才子，已经变成了冷静从容的一朝丞相。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足以让一个人蜕变生长，可是一个人的感情，却依旧隐隐约约。

　　那次之后，柳巍不再同皇帝一道生日，当然也没真正地一起过过，他认真地和皇上说：“臣其实生辰不是和皇上一天的，上次臣回江南老家，隔壁邻居李大爷就说我是八月十五出生的，和仲秋节一天呢，他老人家记得特别清楚，只是臣爹娘死的早，是臣没记清楚罢了，冒犯了皇上，臣有罪。”

　　唐旻看着他笑了笑，像是压根没听清似的，连头都没抬：“你喜欢桂花？”

　　柳巍：……

　　怎么突然问这个。

　　“嗯嗯，”柳巍清了清嗓子，“桂花此物清可绝尘，浓能远溢，堪称一绝。尤其是仲秋时节，丛桂怒放，夜静月圆之际，把酒赏桂，芳香扑鼻，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臣确实非常喜欢。民间有诗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桂花一开，香飘十里，臣还想着在家中院子里栽两棵来着。”

　　虽然话有点多，略聒噪，但皇上确实…还挺喜欢他，这样说话的。有点小无奈，又一本正经的样子，仿佛还是当初那个笑容腼腆，但做起事来又极其认真不含糊的小侍书。

　　不过柳大人啊，你可知道你这是欺君之罪？上次朕去江南微服私访的时候，临湘镇，绘月村，你家隔壁李大爷，可还和我说过二十余年前，他去你家喝满月酒的情景呢。

　　他说那小娃娃真可爱，粉嫩嫩的倒像个女娃，模样讨喜，见谁都笑，长大了更是乖巧懂事，聪明伶俐，父母也待人和善，都是极好的人。还说你三岁就会背诗，七岁就能写，日后好好读书，一定能功成名就，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

　　我告诉他，老人家您说的一点都不错，你中了状元，现在是朝中的官员，据说当今圣上特别器重，大爷哈哈哈哈笑得合不拢嘴，还说他就知道一定会是这样。

　　不过吧，他可告诉我你生辰不是八月十五，是四月十六，这可是相差了整整四个月的。

　　明明是和朕一天的。

　　柳巍回老家那天，李大爷正坐在李子树下摇着扇子乘凉，抬眼看见一个人迎面走来，身着蓝白云纹衣，俊雅清逸，气度不凡，辨认了一下，赶忙扯着嗓子大喊：“哎呀，柳大人回来啦，柳大人回来啦！都快来看呐！”柳巍本来还有些近乡情怯，准备先乖乖地打个招呼，却冷不防地被李大爷风华不减当年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街坊邻居们轰然跑着围过来，羞得他不好意思，只能故作镇定地微笑。

　　当然这样的镇定是不太能持续几秒的。

　　“哎呀！宣宝，你来回来看咱们了呀！”

　　“哎哟，张大婶子，可不能这么叫了，宣儿都长这么大了！”

　　“李大爷说你高中了呢，我说怎么那状元郎也姓柳，原来真是你呀！说说，当了个什么官呀，让大家伙也沾沾喜气！”

　　“是啊是啊，宣儿，我们家儿媳妇就要生了，帮我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
　　柳巍一一老实回答，在大家欢欢喜喜的道贺声中，终于听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那个问题。
　　“成亲了没有呀？”

　　“是哪家姑娘哟？”

　　“……”
　　“……”
　　“……”

　　于是不折不扣的柳大人生平第一次骗了人：“成，成了……”

　　“唉！我就说吧，宣儿这么文质彬彬，一表人才，怎么会现在还没娶亲嘛！你们这些准备说媒的，都消停消停啦。”

　　“……”还好自己没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