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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之八 (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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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包拯手掌贴着自己脸颊的温度,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张子雍仿佛都感受得到。
仿佛都觉得,包拯的手掌,仍然是这样儿按住自己的脸。
可那一刻水中亲呢,似乎是最后的温存。
接下来的世界,就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冰冷,以及浓稠的血色迷雾。
包拯一直想将自己拉到他的身边,和他在冰天雪地这样子一起走下去。
无可否认,包拯是个极有魅力的人,他总忍不住心神动摇,心烦意乱。甚至有时候,还会做一些出格的,本不该做的事情。
可他是张家儿郎,是张子雍。
爹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张德林要造反,他就随着亲爹去造反。
拔出剑,有那么一刻,张子雍微微有些恍惚。
旋即他却很快抛开这缕迟疑,投身于张家的造反大业。
以前一切,包括包拯手掌贴在自己脸颊上温度,那眼睛盯着自己流转的温暖,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那场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张子雍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他眼底忽而流转一缕泪水。
张德林伸手,轻轻的按着自己儿子肩膀,轻声说道:“若包拯没死,我张家夺取了天下,爹留着他,不杀他。你喜欢,爹给你留着。”
张子雍却斩钉截铁:“不,他会死的,爹,他那么固执,怎会活着。”
包拯怎会苟且,他就是这世间最完美的殉道者。
就那样,以自己一腔热血,成就这世间一段故事。
自己是什么,故事之中的反派?
剑在剑鞘之中轻轻的呻吟,带着嗜血的蠢蠢欲动。
杀吧,杀杀杀!
他内心有个声音叫嚣。
那长剑划破天空,划开血肉,张子雍终于发觉,自己骨子里面是头野兽。
那日自己带病摘了武状元头衔又如何,那不过是为了向包拯证明自己能力,而不是想要顺从科举制度的规矩。
从他为造反杀了第一个人开始,他就觉得,包拯一定一定,不会原谅他了。
他就像一匹野兽,杀了好多、好多的,杀了江湖豪杰,杀了展无为,甚至连张东最后都死在了自己箭下。
这场谋反,自己真的杀了好多好多的人。
甚至,他本来还想杀了包拯。
那时包拯站在高台上,以鼓声指挥那些江湖豪杰破内城。
他第一箭射中木架子,第二箭射中鼓边沿。
包拯犹自敲打,没有停手。
张子雍深深呼吸一口气,让人拿来西夏的神臂弓。
他脑子一片空白,没有多想,因为若要多想,便会有迟疑。
他甚至没有哭,只在一片杀意膨胀中,举起了自己手臂。
既然你包拯一直想做个英雄,我便成全你。
正在这时,他手臂一疼。
原来他从开封府救回来的小鼠咬了自己一口。
那白毛老鼠本来很中张子雍的意,养在身边,平时喂点干果糕饼什么的。有时候,那老虎也会在张子雍袖子里睡觉。
可偏生,这时候咬了张子雍手臂一口。
虽然畜生无情,可是张子雍却觉得这只老鼠仿佛是在阻止自己一样。
他大怒,拂开这只老鼠,让那老鼠摔在地上成为一团血肉。
有些东西,他喜欢时候会非常喜欢,可绝不会因为某些东西,阻止自己。
他一箭射过去,射穿了竖立在包拯面前的鼓。
鼓被洞穿,便没声音了。
张子雍的手掌不易察觉轻轻的颤抖,他不知道包拯死没有死。
他痉挛似的捂住了脸孔,在脸上抓出了一道血痕。
他们张家,真的彻彻底底的疯了。
对于失败,张子雍不是没有预料到。
可就算是失败,他也宁可陪着张家人一起死,他不介意自己死得凄惨。
后局势反转,救兵已至,赵受益捉了姐姐和弟弟,逼着张德林认输。
张德林一生谋算,最后当着所有人面,取了剑抹了脖子撒了一腔血。
张子雍直勾勾的瞧着,视线茫然从地上移动到天下,然后咚的晕倒在地。
那年冬天,下了一层白雪。
包拯一个人牵着毛驴,去了乡下,看了嫂嫂,得知雨柔安好,却终究没有留下。
他总归还是会回到朝廷,将自己一生一世热血奉送,绝不会挂了官,回家乡避开一切。
就算过去一些日子了,包拯犹自还记得当初张家那场谋反,记得张德林的自尽。
官家总归是宽厚的,饶了子荣,让他和周儿回乡下。
张子雍挂了官,不知道去了哪里,再没一点消息。
他想着自己送张子荣时候情形,张子荣一向都对自己有着一股子莫名敌意,可经历了许多事情,这个骄傲的子荣公子却忽而有些木然无措。
“包拯,你许是天下难得聪明人,我终究是输给你了。可是你能告诉我,为何我爹肯为我这个不讨他喜欢的儿子,自尽去死。”
张子荣也许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只不过终究心结难解。
他不觉得包拯会回答,包拯又不是张家人。
这问题,也许是问给自己听。
张德林死了,谁会知道这个张大人的心呢?
“也许,因为你是他最心爱的儿子。”
张子荣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沉默了很久、很久,他不惯在人前剖开自己的心思,表露自己软弱。可终究,还是开了口:“不是,他最心爱的儿子是大哥。”
而他,只是棋子,送入宫,作为人质。
好小时候,他就被落在冷冰冰的皇宫。
那时候,益儿的手,是温暖的。
包拯那双眼,忽而透出了伤感:“但是,张大人此生想要造反,雍儿却不会写诗啊。”
一个不会写诗,文化素养如此之低的,孩子——
他怎么能,有本事做这个一国之君。
张德林此生醉心于造反,让张家的人做皇帝。可是,张子雍绝不是按照帝王的标准栽培。
张家,不可能没有好的老师。
张德林也不会请不起。
张子荣猛然抬头,颤抖着看着包拯。
张子荣毕竟是个聪明人,他忽而明白了包拯的意思。
就如当年先帝让益儿面临血淋淋的宫廷斗争,送张子荣为人质,也是属于张家的锻心之举。
“张大人是个很成功的父亲,其中一个儿子,如他所愿,存心图谋天下,志向远大。至于另一个,就武功出色,重情重义,不念权位却重视家人。如果他的弟弟做了皇帝,哥哥就会成为最忠诚的将军。这样子一来,两兄弟就会一辈子和睦。”
“只是,他作为野心家,失败了。”
其实张德林最看重的孩子,并不是张子雍,而是张子荣。
正因为如此,雍儿才那么懵懂、残忍,又直率和坦诚。
就那样子的,瞪着自己。
包拯的回忆戛然而止,任由一片片的雪花,轻轻的落在自己肩膀上。
他想,自己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见到雍儿。
而他并不知道,远处一道如雪的身影,这样子凝视包拯,却始终迟迟未曾向前。
张子雍垂头,看着自己手掌旧日伤疤。
此刻两个人均是以为,此生此世,不必再相见。
却不知,他们终究会再重逢,在一起,谱写一段传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