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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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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举之日将近,京城却雨水纷纷,夹杂寒气,纷纷扬扬的洒落。
而张家练兵场上,雪衣的少年却手执弓,不肯避雨,刷的一下,一箭正中靶心。
雨水顺着少年面容滑落,却掩不住他眼中的熊熊烈火,森森愤恨。
张东也没有避,只不自禁流露几分担切:“少爷,这好几天,你几乎都没有休息了。”
张子雍每日泡到这练兵场上,每日练武近乎亢奋,入眠时辰却很少,几乎每天都只沾床一个时辰。
而张东严重怀疑,实则张子雍根本未曾真正入眠。
少年却恍若未闻,唇齿间只森森吐处了一个词:“包拯!”
死包黑子!
他永远都忘不了,自己二进宫被关去开封府,被放出来时候,包拯看着自己的眼神。
他早知道这包黑子是多么的心肠歹毒,有着杀国舅的经验和惯例,故而自然而然,见不得自己好。
看到自己再一次重获自由,包拯他自是不爽。
不错,三年刑满出狱,他是去了烟雨楼,结识韦文卿。
他是勇武无敌,却不善策略,故而让韦文卿给钱找个穷酸书生,代自己过了武举文试。
此事被包拯查出来,却因韦文卿经受作弊的人太多,连那姓赵的皇帝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自己也给放了。
美其名曰,查无实据。
韦文卿脑子记下来的东西,自然皇帝不认,不允再查,自然也是没什么用处。
张子雍在牢里写够了诗,吃够了酒,然后就大摇大摆的出去。
可偏偏他离开了牢房时候,包拯深深的,深深的瞧了他一眼。
张子雍好似被火烧了似的,仿佛心口被什么灼伤,煞是难受。
然后这股子憋着难受的火,就这样子一直萦绕于胸口,越烧越烈。
如今冷冰冰的雨水,打在了张子雍的脸上,顺着他脸颊轻轻的滑落,却掩不住张子雍内心那团火。
包拯那个眼神,是失望——
以及——
轻蔑!
包黑子,你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
凭什么?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迂腐不化,你不过是赵家鹰犬,你不知所谓,你满口大道理,可在小爷眼里什么都不是。
可他一脸森森寒光,一点不像什么都不是的样子。
然后,就到了武举的殿试。
当张子雍缓缓上场时候,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这位张家大公子的身上。
京城的舞弊案,他们多多少少有些耳闻,看着张大公子眼神也是更加奇怪了。
鄙夷有之,不屑有之,更有着羡慕和仇视。
可最多的,还是谄媚与期待。
这些目光,张子雍感受得到,更清清楚楚。
他忽而浮起一个念头,其实这些人的心思,他很清楚,可又有几时在乎过呢?
枢密使张大人的公子,其实早不屑别人的看法。
站得高的人,总是要承受更多的目光审视。
他忍不住问自己,可是为什么,自己会在意包拯一个眼神呢?
因为,包黑子给自己讲了三年的故事,不动声色吹嘘自夸了三年。
还是,因为别的?
小时候父亲给自己的信仰,一些天经地义的东西,仿佛被别的什么,轻轻的有所动摇。
张子雍没有继续想下来,今天,是他最华美的战场。
他有些倨傲的抬头,眯起眼睛看着太阳,双颊浮起了亢奋的红潮。
然后,这场殿前武举,他是最厉害,也是最耀眼的。
仁宗点了他,做武举状元,授予官职,统领禁军,严守宫门。
这样子荣耀时候,张子雍却忽而想起了包拯跟他说的话。
那个包黑子,他说,自己离开牢狱,必定会一飞冲天。
到那时候,希望自己垂怜百姓,多加爱惜。
呸,小爷又没毛病,好端端的去欺男霸女做什么?
他所求,自然是一飞冲天,做最耀眼,最恣意的那个人。
张子雍赌着气,他知道包拯也在这朝堂之前,他憋着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
然而下朝,他随那些同榜聚会,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恭喜话听了一箩筐,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最后,张子雍却跌跌撞撞起身,拒绝别人的搀扶,推脱有事先走一步。
月光很皎洁,清风很舒畅。
他面泛着红潮,一步步向着开封府走了去。
他瞧着府衙大门,嗤笑了一声,心想也不知道包黑子是否还在加班办公。
却迟迟没有踏足。
转身之际,张子雍却看到了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那个人。
若不是今日月光实在很好,张子雍觉得自己简直找不出包拯了。
包大人穿着常服,牵着毛驴,张子雍觉得有些奇怪,却没深思。
“包拯,包黑子,我,我见到你了。”
“今天你瞧见了没有,不错,你人在那儿,你一定瞧见了。我的箭射得最准,马术最精湛,剑法也最漂亮。那里那么多人,没一个能及得上我。”
“他,他们今晚跟我喝酒,可是心服,口服。”
张子雍唇中喷出了酒气,摇摇晃晃。
“你,你还不服气!你服不服!”
包拯原本侧身对着张子雍,如今侧过头,看着张子雍。
略顿了顿,他轻轻说:“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张子雍却突然炸了毛:“你别以为小爷今天来,是觉得有什么对不起,我告诉你,小爷没有错,根本一点错都没有。”
“不错,我是利用韦文卿,买通陈世美,让他帮我写了一篇策略。可,那又怎么样?”
“陈世美不甘心,可他之所以不甘心,不过是因为韦文卿用区区几百两银子,就将他的才华据为己有。可那日小爷跟他一同坐牢,他知道我国舅身份,吃了我的鸡,喝了我的酒,千方百计说好话讨好我。我见他有趣,许他做我军中幕僚,给他一身才华一个好价钱。你真该看看他那时候谄媚的样子,恨不得跪下来,舔小爷的鞋底。如果他知道是替我代考,别说心有不甘了,只怕他会觉得替我动动笔,是天大的机会和荣耀。”
“他在你面前哭诉自己多委屈,不过是,看不上韦文卿那区区几百两银子,给的好处不够罢了。”
“不错,小爷我是不会写什么策略,可是论带兵打仗,他们谁人能及我?我打小有记忆开始,耳边就是我爹军营里的号角声。会写几篇酸文章,又有什么了不起?纸上谈兵,夸夸其谈。小爷敢保证,说道如何上军队上下一心,怎么对应战场风云诡谲,你们这些会写文章的书呆子一个都及不上我。这一次那些考武举的考生,也没一个能比得上我。”
“为达目的,手段如何并不重要。会写策略也不错,小爷可让这样子的人做我幕僚。”
“包拯,你凭什么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那样子的看着我?”
“我且问你,为什么做皇帝,不用考科举。可他却能使唤文状元,武状元?这难道公平吗?包黑子,你答得上来吗?”
包拯看着他,张子雍一脸凶狠,可他眼眶红红的,却像个受委屈的孩子。
“那国舅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做皇帝不用考科举,你生气这件事不公平。如果你觉得这件事情不公平,皇帝拥有特权你没有,你因此而生气。那么那些地位比你低,出身没你高的考生,也可以生气,为什么张大公子你有特权,他们却没有。”
“因为你是张家大公子,所以你可以不必县试府试,仍有资格上殿比武,展露你的骑射。还可以被人代考,也可以安然无恙。你可以犯一百个一千个错,而这些错,平常人犯一个就可以万劫不复。这样子天生优越,对于其他人可还公平?”
“寻常百姓,他们也想自己的孩子,有着张大公子一样的任性资格。他们跨越阶级,得到地位的方式,就是好好读书习武,成为朝廷的官员。这些人勤劳学习时候,每一天,每一刻,都有着他们对未来全部的憧憬和梦想,在贫穷之中幻想着未来的富裕,而熬过一天天清苦的日子。”
“可是科举不公,徇私舞弊,却会让多少底层考生的梦想,多年的辛苦和付出,都被轻轻摔碎,扔到了泥地里面。若换做是你,又如何?若你多年习武,随军出征,功劳归于别人。若你是出自百姓人家,出身贫寒,千里迢迢来到京城,连参加考试资格都没有,你会不会心酸难过?”
“还是张大公子觉得自己本来天生富贵命,无需,也不必代入这种卑微百姓,代入寻常之躯,一生一世也遇不到这些事。想一想,都是庸人自扰。”
“可是——”
“你也有对着包拯抱怨不公的时候。”
“三年前,你放了火,没烧到人,被关入开封府。那时候你问本官,为什么皇帝没有受到责罚。彼时你心中委屈,为何不推己及人。为何你不想想那时心情,为何不因此生出些许感同身受。为何你非要觉得,包拯想要追求公平,是一件极可笑的事情。为何有些事情轮到自己身上是疼,轮到别人身上,你便可如此振振有词?”
张子雍唇瓣轻轻颤抖,好像发了寒热病一样,在月光之下,身躯轻轻的抖动。
“做皇帝不必参加科举,可是要是做得不好,百姓也会造反,皇权更会更迭。更何况,这世间的事情,不会一成不变的。魏晋时候,做官只看名望,靠人举荐,没有科举。至隋唐以来,到了本朝,科举选官也日益成熟。本官相信,未来有一天,皇帝也是需要参加类似科举的选拔制度。也许本官有生之年不能得见,也许这种心思实在太过疯狂不合时宜,也许,如今显得大逆不道——”
“可是,也许未来一年,就会如此的。”
张子雍瞧着眼前清正、坚毅的男子,瞧着他月色下的双眸,他不止一次,对着包拯眼睛,有着心尖轻轻颤抖的奇妙感觉。
如今这样子的感觉,又再次涌上心头。
他蓦然别过头去:“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刚才那些话传出去,本小爷可以让你成为反贼。”
包拯看着张子雍,没有说话。
张子雍只说了一句无聊。
然后,他跟包拯擦肩而过。
这一刻,也许气氛有着一种异样的悲酸和酸楚。
甚至有些别样的凄美——
然而下一刻,张子雍却咚的栽倒在地,还是脸朝下。
包拯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才快手快脚送张子雍去开封府。
他原以为张子雍是吃酒吃得太多,然而王朝这个江湖郎中看过,却说是因为体力消耗太过。
“想来国舅因为武举,太紧张些,休息不好,消耗太过。”
“不过,到底是年轻人,身体也不错,没什么要紧。其实药都不必吃,睡几天觉就好了。”
包拯这才留意到某人轻轻的打鼾声,阵阵无语。
亏自己方才那么担心,没想到居然是这种乌龙。
张家小爷,还真够没心没肺的。
他令人将张子雍送回张家,王朝马汉却一副包大人你饶了我们的惊恐脸。
搞笑,虽然张子雍无甚大碍,可要送去给老张看到了,被张大人砍了脑袋怎么办。
最好,还是包大人你自己出马。
你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不是?
那头该死的毛驴,跟包拯这些无赖手下一样,是不听话的可恶畜生。
包拯带它溜达了半晚,这畜生啃草料啃得香甜,却死活不肯挪动蹄子。
包拯无奈,最后,只能自己背着张子雍回家。
月色很好,照得地面明晃晃的。
张子雍睡得很沉,很香甜,好似觉得很安稳。
月亮下,两个人的影子是一个。
包拯叹了口气,旋即觉得好笑。
可能张子雍这辈子,都会愤怒在自己背上睡过吧。
其实,今天他在张子雍被点为状元时候,忽而很失望,很心灰意冷。
他放下了官印,拉着毛驴,本来已然准备走。
可是后来,他还是回来了,因为他终究是个坚毅、执着的人。
纵然知道自己留在朝廷,终究遍体鳞伤,可是还是要留,绝不会放弃。
雍儿,你还是快点懂事吧。
“以前,我这么背过勉儿的,可是他现在外出做官,我都好几年,都没看到他——”
“小时候,嫂嫂最喜欢给勉儿说我断案的故事。现在我跟你说,也不知道这有没有用。”
“雍儿,其实我一直很怕,怕你有一天,真的会做出,没办法让我原谅,一定要以死偿命之事。”
“你都睡熟了,都听不见我跟你说什么。”
他伸手,略一犹豫,轻轻的按住了张子雍的脸。
本来,他真的很生气的。
可今天,看到张子雍那种很认真的样子,忽而又觉得,可能没办法真正对生气起来。
——如果勉儿做错事,我纵然公正惩罚了他,也会是心疼而不是生气吧。
张子雍,有时候真像是个孩子。
然而他已经是个成年人,做错了事,也不能像对小孩子那么宽容。
好在上天总归眷顾张子雍,放了火,没烧死人。之前对陈世美下毒,也让包拯识破未遂。
如果有一天,你当真做出无可挽回之事,我定不会手下留情,只是大约会十分心疼。
张子雍睡得很熟、很沉。
恍惚间,他好似做了一场美梦,梦到有一双眼睛,充满了欣赏、喜爱的神色,就这样子的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被这双眼睛瞧着,就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好似要飞到天上去。
他高兴的舞剑,喝了好多酒,枕在白云上,整个人软绵绵。
可那双眼睛是谁呢,张子雍也是想不起来。
此刻,包拯已经背着他,到了张府。
张德林居高临下,看着这样子的画面。
睡熟的张子雍,不知道他家老父亲此刻的心思。
他不知道张德林的内心,升起了一缕不安。他的一个儿子,已经被皇帝带走了。而剩下的一个儿子,仿佛要被一个更加危险的人夺走。
开封府尹包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