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若]莫问归途》朝七点

18、第十八章 骤悲骤喜骤分离

　　预料之中的烧灼之痛没有袭来。

　　周芷若先是落到了一个宽大的手掌之上，后又被重重的摔到了地上——无支祁的大手一把捞住了她，又把她甩了出去。

　　即便赵敏此刻只是一具尸体，周芷若也不忍让她再遭苦痛。她近乎本能地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让自己的后背先落到地上。

　　周芷若吐出嘴里的血，伸手就去够倚天剑，拿起便往脖子上划去。

　　想象中的锐痛也没有袭来。

　　一只白皙而瘦弱的手抵住了她的剑锋。

　　看着怀中睁开双眼的赵敏，周芷若骤悲骤喜，除了流泪她已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她双臂收紧，大声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轻易死去！我就知道！”

　　赵敏浑身是血，但双眸光彩熠熠。

　　“阿大，你要的就是这个吗！”她站起来，拿过周芷若手中的倚天剑，割破另一只手掌，又捡起地上的屠龙刀，握在手中，随之闭目吟唱，声音悠远且长，令人不禁陶醉，仿佛是一位极美的女子，踏过时间长河，穿花拂柳般缓缓来到众人的耳畔。

　　之后是一团炫目的华光，灿若经世云锦，碎如漫天星辰，将赵敏整个人都裹了进去。等光芒弱了下来，赵敏手中倚天剑、屠龙刀不见踪影，而是换执了一把通体黝黑，隐透红光的巨剑，两侧剑锋皆是钝口，剑尖圆圆似个半球。

　　赵敏这样一个纤瘦的女子，提着这样一把三四尺长的巨剑，不伦不类，看起来竟然有些好笑。

　　但周芷若已笑不出来，她忍住身上剧痛，用了此生最大的声音喊道：“小心身后！”又用了此生最快的速度奔向赵敏。

　　却仍是迟了。

　　赵敏身后的“周芷若”五指成爪，已经贯穿了赵敏的左胸口。几乎是同时，赵敏反手一剑将那具傀儡刺了个对穿，剑锋一挑，傀儡立时爆裂，连灰都不剩。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的胸口，支着剑，终于还是身体滑落，半跪于地。跑来的周芷若扑向赵敏，泪眼盈盈地想要扶她，又不敢去扶，一双手就这样颤抖着僵在半空。

　　赵敏似是知她心中所想，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掌之上，勉强笑道：“这个……这个周芷若，定然是真的周芷若罢？”

　　周芷若用力点点头，带着哭腔道：“你怎么样？是不是很疼？一定很疼了！”

　　赵敏嘶了一声，然后有些有气无力地咬牙切齿道：“要不是老子是……要不是老子……咳……”她话说了一半，止住了，将周芷若的手紧紧握住：“好姑娘，我们一起杀了他们。”

　　周芷若感到一股暖流从自己掌心伤口处涌向全身，所过之处，她心中的惊、惧、悲、喜这种种情绪都好像被一一抚平，令她说不出来的舒畅、痛快。很快，赵敏渐渐坐不住了，松了手躺倒在地上，指了指手边的神兵，道：“拿着无锋去吧，我就在……咳……就在这里等你。”

　　周芷若眼中含泪，目光却十分坚毅：“好。你不准死，等我回来。”

　　她见赵敏点头应了，才转身面对她的敌人，无支祁，和一名从一团幻影中显出身形的男子。这名男子身着黑色斗篷，宽宽大大的帽沿垂下遮住了面容。

　　无支祁几近是强弩之末，周芷若正眼也不瞧它，随意挥出一剑，踏过它轰然倒地的巨大尸首，走向那名黑衣男子。

　　她嘴唇张合，发出的却是赵敏的声音：“你若不现身，还能有一条活路，现在却是非死不可了。”

　　黑衣男子道：“你若交出神兵，还能有一条活路，现在却是非死不可了。”

　　周芷若（赵敏）向前踏了一步，道：“阿大，我自问待你不薄，你却唆使玄冥二老杀我，现在又亲自来了，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大揭开帽兜，露出一张不苟言笑的脸：“郡主这样聪明，应当早已猜到。我从未想过致你于死地，只是，主人要这柄剑。”

　　周芷若（赵敏）问道：“主人？你的主人是谁？”

　　阿大道：“说来，他是郡主您的老相识了。您现在不记得也不要紧，很快，全天下都会知道他是谁。”

　　周芷若（赵敏）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再无话可说。我本来不愿亲手杀你，不过，若等我兄长来了，见我伤重如此，你恐怕不止死那么简单。如此说来，还不如死在我的剑下。”

　　阿大默然不语，只做了个“请”的手势。

　　世人都明白一个道理，一柄兵器，再如何精妙绝伦，也至多只能够锦上添花，从来不见雪中送炭。这个道理，阿大也明白，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他从一开始就已经输了。

　　无论是赵敏还是周芷若，在他八臂神剑方东白眼中，不过是一名蹒跚学步的婴孩，婴孩手中的利刃，岂非往往伤得都是他自己？

　　但他想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心存轻视，本就是高手对决最不该犯的一个错误。尽管他剑一出鞘，青光荡漾，立刻攻得好如一个大雪团圈罩转动，可他第一招未能伤到周芷若，第二招依旧未能伤到周芷若，第三招、第四招……到第十招之时，他眼睛里已经有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恰恰与他相反，周芷若自一开始就不敢轻敌，虽手握神兵，仍竭尽全力，凝神贯气，将平生所学的招式功法皆用到了极致。不知为何，舞起这把重逾千斤的巨剑，她竟一点也不觉得滞涩。

　　她所学的峨眉功法本意在轻灵，像她这样年纪轻轻的少年人，对上强敌之时难免气力不足，是以先师灭绝师太传位于她时，也只说她日后不可限量。但日后是多久呢？十年？还是一百年？

　　可当她拿起这把重剑之后，才仿佛忽然间找到了所有的答案。她所学的全部峨眉功法，似乎只有在这一刻才得以完整。这把剑，补足了峨眉招式中所有的缺陷，补足了身为女流的峨眉弟子们所有的遗憾。

　　它是，力量。

　　她听见心中赵敏缓缓低声道：“剑走轻灵，锋芒外露。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之后，便再无了声息。

　　这已足够了，周芷若想。赵敏与她同在，赵敏说，我们一起杀了他，那他就一定会死。

　　他们从小岛的最北边打到最南边，从冒着黑烟的火山口打到海面上漂浮着的玄冰。

　　方东白的剑招已越来越慢，剑也好像越来越沉。激斗三百余招，他却连对方一片衣袖也没沾到，这是他平生使剑以来从所未有之事。但他一点不怕，一点不悔，反觉得解脱。魂殿里的蜡烛还不知要多久才会燃尽，若是就此灭在郡主手中，御风的剑下，岂非也是无憾了？

　　他朗声长啸，连道三声“好！好！好！”手中剑发出耀眼青光，辉映天日，剑锋突进，直指中宫，那是他燃尽全身修为的孤注一掷！

　　周芷若毫不示弱，以攻为守，以进为退，古拙的剑身黯淡无光，但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青光越来越盛，剑气弥漫，周芷若身上衣衫终于被激荡的风刃划破了许许多多个口子，但她的心却越来越静，双手执剑，猛地将其掷出。

　　乌黑的无锋穿过密集的青色风刃，碰撞间不断发出叮当的响声，最后以势如破竹之力与方东白的剑于半空相遇，光芒大炽，周遭一切忽然静止，又忽然湮灭于无声。

　　方东白尸骨无存。

　　周芷若全身的力量也在这一瞬间被尽数抽空，躺倒在一块浮冰上。她仰望着极北之地格外蔚蓝如洗的天空，心中忽然涌满了希望。

　　虽然她已经很累了，但赵敏还在等她。

　　既然有人在等她，她也就有了真正的归宿。

　　她欣然一笑，将手一招，唤回无锋，以剑为杖，慢慢往回走去。

　　她想起她与赵敏初见的那个夜晚，赵敏奖励那只立了功的猎鹰，说，好孩子，神情之温柔，语气之铿锵，倒真像是个赏罚分明的一家之主。

　　此次她算不算也立了功呢？若也算得，她会不会也奖励自己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会要，我只要她长命百岁，两百岁，三百岁，陪我一辈子。”周芷若轻轻微笑道，似乎已经想象到了今后她们会怎样幸福地一起生活。

　　她若是妖，自己便劝她向善，她若是魔，自己便渡她成佛，她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她们就可以一起在峨眉山上长住，她若觉得无趣，自己便是舍了掌门之位，与她踏遍山河万里又何妨？
　　只要她们能在一块儿，怎样都可以生活地很好。

　　但老天爷似乎总是爱同人开玩笑。

　　待她走至赵敏最后所躺之处，那抹淡淡的笑容凝固了。她静静站在那里，看着那处被鲜血染红的雪地，笑容渐失。

　　本该躺在这里的赵敏不见了，雪地周围也没有多余的脚步和痕迹，就好像一个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周芷若站了好一会儿，身上渐渐落了半寸厚的雪。

　　她迷茫地环顾四周，既想哭，又想呐喊。茫茫天地间，突然少了一个人。这个人能去哪里？这个人去哪里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施展轻功，踏遍了整座冰岛，几乎将每一个角落都寻遍，脚步不停，口中也不断呼喊着赵敏的名字。

　　她已得到了世界上最锋利的一把剑，开天辟地，披荆斩棘。只要她想，这世上所有事物都能唾手可得。

　　可偏偏她最想要的，却再也找不着了。

　　周芷若的嗓子已经嘶哑。她立在最高的一处山峰之上，冷眼俯视这座只因少了一人便变得空荡至极的小岛，心中忽然燃起一把无名的怒火。这火来得出奇，从背上肩胛之下蔓延开来，渐成燎原之势，侵入她的周身血脉，沁入她的五脏六腑。她的眼睛被这把火烧得通红，或许她还曾落下过泪，但那样灼热的温度，早将她所有的泪都弥散于这漫天大雪中了。

　　周芷若右手一招，将神兵无锋握在手上。洁白的雪花落在黝黑的巨剑上，一朵一朵，每一瓣冰棱都看得分明。她用那双通红的眸子盯着冰花，看了很久，直到它一点点化去。等到它的最后一角也消失不见，周芷若握剑的手已因太过用力而骨节发白，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声响。

　　她平素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哪怕此刻她心中有诉不出的千言万语压在喉咙，她也抿紧着双唇，固执而倔强地没有溢出一丁点声音。

　　她手上的无锋也同她一样沉默。

　　剑不开口，周芷若也不开口，可他们要说的话都已说在了剑招里。

　　冰火岛永夜常雪，不知多少万年积攒而成的凝雪坚冰，只需一剑，周芷若只用了一剑，便将这座小岛劈作了两半。

　　那是神兵无锋现世以来最撼天动地的一击，剑锋所过之处，狂风骤起，这片冰原绽出一条数十丈深的裂缝，而这裂缝也随着震荡越来越大。岛上的寂静只维持了最后一瞬，而后地底传来的轰轰之声便彻底盖住了一切。

　　这是真正的山崩地裂，势若雷轰。万丈冰雪，起伏崩坠，海水群飞，排天如潮。大如房屋的雪块拥挤着堆成小山，又在眨眼间被夷为平地。裂缝中涌上来的汹涌浪潮，嘶吼着不断推开被分为两半的冰岛，将它们彼此隔得越来越远。

　　无数的碎冰积雪，四散飞扬，布满了整个天穹，好像是神女手中洒下的白色花瓣，闪动着银光，争相飞舞。

　　周芷若自漫天尘烟中履冰踏雪而出，狂风呼啸，将她的水蓝长衫吹得猎猎作响。

　　这全力一剑，将周芷若心中的千言万语统统化作一口心头血，争相挤出她的喉咙，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襟。

　　她随手擦去嘴角的血渍，却仍有一抹未净的红留在她的下颚。

　　周芷若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藏不住的浓浓倦色。那把通体黑色的重剑被她单手而执，拖在地上，随着她的脚步，划出一条长长的尾痕，若从空中回首望去，便好似哪个人在冰原上留下的一串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