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槎仙客》兰若寺的幽灵

6、流萤·下·今日痴

　　下今日痴

　　通虚端坐殿中，望着手上象征宗主的玄玉指环，神情阴晴不定。通玄从殿外进来，看着他的脸好一阵，才道：“师弟，这一次浮槎会期，我想让守清带着师弟妹去，他们也是时候去历练了。你看合适吗？”

　　“我带他们去。”通虚看向通玄，做出决定。离通微在西海失踪，已经过去整整八年，他只觉得日子太长，又太过短暂。他苦苦地等，等四年一度的浮槎会期，在等待的这段时光，让他觉得难熬，每一个日夜都那么长；而浮槎会期，只让他感觉，那只是四年轮回里的一眨眼，没等他找到她的踪迹，就已经结束。

　　他永远记得，八年前，在凤麟洲上，他知道通微失踪之后，那种锥心刺骨的感觉。如果早知道事情是这样，那他就算拼着让她恨一辈子，也不会答应她去。

　　只是，没有如果。

　　他们最终放弃了去聚窟洲的机会，一直就在凤麟洲找她，却一无所获。

　　他不敢闭眼，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她血肉模糊的尸体，孤零零地飘在海上。

　　最后，是通玄半押着几近疯狂的他，回到了清源宗。

　　“你不能亲自去。”通玄将手压在通虚肩头，沉声道，“凤麟洲已被我们寻遍，唯一的可能，是师妹机缘巧合去了聚窟洲。师弟，你是清源宗的宗主，不能轻易涉险。”

　　“上一次，你也拿这句话来压我。”通虚坚定道，“想要历练守清他们，却不必挑这个时候。师兄，你若不去，我便一定要去。”

　　通玄沉默。八年前，他虽然将通虚带回，却只是带回了一具驱壳。当师父要将宗主传于他时，他便向师父进言，说服师父将宗主之位传给了通虚。他用宗主应该担负的责任，一点一点将通虚的魂，找了回来。四年前，他应了他的请求，带领宗门弟子，去寻找通微，依旧空手而回。他以为，又过了四年，是时候让他尝试放下，不想却还是失败。

　　“好，我带着守清他们去。”通玄让步，也许他还是太心急了。

　　通虚思索片刻，道：“把守静也带上吧。”

　　“带上守静？”通玄只觉吃惊，“守静不过入门三年，根基都不曾筑稳，怎么能让她去。”

　　“她是师妹的弟子，理应前去。”通虚淡淡道，“而且，我已经答应了守静。”上官守静是他替通微收的弟子。这三年，他让她住在那片满是流萤的山谷，给她讲了许多通微的故事，以至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要去西海找到师父。

　　通玄无奈，只得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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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麟洲上，通玄一行五人，于夜色中，又一次被带到了那座最大的吊脚楼。

　　通玄心中升起一丝奇怪的感觉。八年前，他们住在这里，通微失了踪，这一次又住了进来，会发生什么呢？想到此处，他下令风守清等人各自入定休息，自己却暗运真气，开了天眼，细查四周的动静。很快，他便见上官守静悄悄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而她周围，一点异状也没有。他留了一段距离，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上官守静向前走了一段，见远离了吊脚楼，便急切地问道：“你真的是师父吗？”通玄听到此话，心中大震，四下搜寻，却并无通微的踪迹。

　　而上官守静又再问道：“那要怎样才能见到你呢？”

　　通玄更觉奇怪，上官守静根基未稳，并不能感应到其他修仙者的传音之术，此时此刻的情形，显然是她能听到通微的传音，自己却听不到，这实在说不通。

　　就在通玄思忖之间，上官守静又再向前走，进了一片密林。通玄毫不犹豫跟上，却在将要进入的密林的一刹，碰上一道强劲的气流，身体几乎被弹飞。他立刻稳住身形，望着眼前看似通行无阻的道路，惊骇不已。就算这会他不曾施出全力，普通的结界他也应该早已发现，根本不会毫无防备被撞个正着。而且，这次的结界，力量之强，竟是他从未见过的。

　　通玄右手抽出桃木剑，左手擎住红黄两面小旗，将真气灌进剑身和小旗之中，同时掷了出去。随后，他双手连闪，又再掷出十面红黄小旗。只见青红黄三道霞光迅速升空，呈菱形状，拖着一条红黄两色的尾巴，飞向密林边缘的结界。

　　这是通玄的独门绝技，安魂剑阵，随着十二面小旗位置的变化，可以幻出七七四十九种不同功效的阵法。如今他以桃木剑起阵，再以十二面小旗作辅，是安魂剑阵最厉害的一招，名为魂灭。顾名思义，此招一出，凡身处阵中的事物，形神俱灭，无一可以幸免。然而，此招太过霸道，一旦施展，虽可杀敌，亦会自损。可他知道，眼前的结界十分厉害，除此之外，他没有必胜的把握。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穿过结界，到密林内找到上官守静。

　　果然，那三色霞光所到之处，就见草枯花凋，瞬时化为浮尘，只留下一片焦土；一只惊飞的鸟，被霞光洞穿身体，连一声哀鸣也不曾发出，就已消失在空中，不留一点痕迹。可当霞光撞上结界，却并没有穿透它，反被它弹了回来，朝着通玄飞来。

　　通玄正承受着剑阵反噬之痛，又绝然想不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有所防备，当他见到霞光倒转时，想要闪避，已然来不及。他不禁浮出一丝苦笑，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死法，死在自己的绝技之下。

　　就在这时，密林中射出一道耀眼光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外扩散，刹时便将三色霞光罩住。霞光立刻失去光彩，“噗噗”几声之后，桃木剑和小旗纷纷坠落在地。而随后被光华笼罩的通玄，却因此逃过一劫。他飞快拾起桃木剑和小旗，试探着上前，查看密林边缘的结界，竟惊奇地发现，它消失了。

　　通玄担心上官守静，不及多想，仗剑闯进密林。林中暗不见天，他的天眼却能看清一切。林中寂静无声，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方玉，在地上泛着幽光。他正待上前，忽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便悄然隐入林中。

　　来的是一男一女，虬髯男子是逐浪门门主水沛天，妙龄女子是他的堂姐水怜花。

　　水怜花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人在，才问道：“沛天，那上官守静根基尚浅，她怎么就看上了她？”水沛天漫不经心道：“堂姐，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你不想想，以她的修为，我们谁能跟她斗？我怕这里所有人加起来，也不是她对手。”

　　“沛天，她有那么厉害？”水怜花有些不相信。

　　水沛天收起地上的玉，道：“你想想，要不是咱们偶然得到了这七宝镜心玉，和她有了联系，怎么能成为海上的霸主！她让我们和昆吾宗联手，在西海设立结界，限制修仙者们出入西海二洲，收集灵石，咱们就得照做。她那么偏向昆吾宗，可对那些不听从她的昆吾宗门人，又何曾留情！”

　　水怜花想到那些门人的下场，脊背一阵发凉，再不敢言语。

　　待二人走远，通玄从林中走出，整理思绪。依照他们所言，八年前通微失踪和这次上官守静失踪，应该都是“她”所为，而且，这四年一度的浮槎会期，也是“她”所设计，想要搜集灵石。“她”这么做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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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守清穿梭在狭窄的通道，暗自提气戒备，缓缓向前走。在进入聚窟洲之前，通玄将她、守方和守元召集在一起，将他的猜想详细说了，告诫他们，千万小心，若是能在限定的时间内寻到通微和上官守静，应立刻返回凤麟洲。她将这些话牢记在了心中。

　　走了不多时，风守清眼前的道路逐渐变宽，黝黑的石壁也泛出红色的光泽，热浪滚滚而来。她更加小心，几乎一步一停走到通道最宽的地方。

　　那一块很小的石台，若是有人走得快些，难保不会一脚踏空，掉落下去。石台并不高，以至于风守清能清晰地感到，下面传上来的灼人热气，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她背靠石壁，低头看了一眼，心中升起一丝恐惧。

　　下面是一块血池。鲜红的血水，像是烧腾的沸水，冒着气泡，蒸出阵阵腥臭雾气。几具白骨飘在池中，俱是完整骨架，散发出玉一般的温润光泽。

　　风守清虽不知那是什么池，也识得厉害，四下望了望，发现只有对面石壁，有一个同样大小的石台之外，再没有别的道路，便转身想要退回。受西海上空结界的影响，聚窟洲内亦不能御剑飞行，只能像个普通人一般，寻找道路行走，或者是找到窟内的五行传送盘，在各个不相连的迷窟自由转换。

　　“师姐！守清师姐！”风守清刚转过身，就听到身后传来上官守静的叫声。她立刻转头，就见上官守静在对面的石台，冲她招手。

　　风守清道：“师妹，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上官守静眼中有泪，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师姐，我见到师父了。她老人家……死啦！”说到此处，她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风守清性格沉稳，此刻虽着急知道详情，却还是不忘安慰上官守静，“师妹，你冷静一下，慢慢说。”

　　上官守静深深地吸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颗莹白的珠子，扔向血池上空，道：“师姐，你先过来罢。”风守清只见那颗珠子，在血池上方悬住，眨眼功夫，一道莹白的桥带便将两块石台连接起来。

　　风守清运气护住口鼻，屏住血池腥雾，轻点脚尖，缓步迈上桥带，小心地向对面走去。那桥带并不宽，又无护栏，她刚走了一半，忽然一阵地动山摇，震得她摔了下去。闪念间，她本能地运气，想要御剑，却是一点效用也没有。

　　伴随上官守静的惊呼声，那颗莹白珠子光芒暴涨，像吐丝的春蚕一般，射出一根银丝，在风守清即将坠入血池的刹那，把她缠住。一个巨大的气泡炸裂，溅起几滴血池之水，落在她手臂上，登时显出几个焦黑、深可见骨的血窟窿。

　　珠子光芒渐敛，银丝向上缩短，与血池拉开距离，让水再也溅不到风守清身上，便缓缓飞向石台。待风守清落到通道内，珠子收起银丝，飞回到上官守静手中。

　　“师妹，看来你这一趟聚窟洲之行，得了件异宝。”风守清一面向上官守静道贺，一面取出金灵丹敷在伤口上。

　　上官守静一听，又哭起来，好一会儿才止住，啜泣道：“这珠子不是什么法宝，是师父的神识丹！”风守清惊骇不已，她只是听师父向她提及，凡修为高深的修仙者，在历劫不成，灰飞烟灭之际，能将自己的思想和记忆凝结成丹，这便是神识丹。然而，清源宗自开宗立派以来，还不曾有人凝成过此丹。“你确定这是神识丹？”她怕上官守静入门尚浅，误把法宝当作神识丹。

　　“不会错的。”上官守静略微平静了些，缓缓道出事情的始末，“昨夜，我在楼中练气，忽然师父出现在我面前——师姐，你是知道的，我虽然没有见过师父，但是师伯告诉了我很多师父的事，我一眼就能认出她来——她领着我，到了一处密林，就不见了踪影。一个轻纱蒙面的女子问我，想不想见师父。我当然想啊，我来这里就是想要找到师父，于是我拼命点头。随后，一道耀眼的光华包围了我，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待我有意识，就见自己在石窟之中，神识丹在我面前幻出了师父的模样。那里还有一座飞天石雕，也是轻纱蒙面，跟我在树林里见到的女子一模一样……”

　　上官守静还要再说下去，又一阵剧烈的摇晃袭来，神识丹冉冉升空，不断闪烁光芒。她忙道：“师姐，这是师父让我们离开聚窟洲。昨夜到现在，我一遇到危险，都是师父救我，开始，她还能幻出人形与我说话，后来就只是这样闪烁了。她跟我说过，说我的修为不够，在聚窟洲太危险，要赶紧离开。”风守清心中满是疑团，但她谨记着通玄的话，强忍住没问，只道：“好吧。”

　　神识丹便在前面引路，带领风守清和上官守静，一路安全抵达一处五行传送盘。

　　聚窟洲内的五行传送盘，共分两种。一种能传送修仙者们在各个迷窟寻宝，另一种则能将修仙者们传送回凤麟洲。而这两种传送盘，外形并无二致，是寻宝还是被送回，只看心中所愿。

　　风守清和上官守静踏进五行传送盘，在骤然升起的光芒中，消失了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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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之后，通玄领着风守清和上官守静，登上浮槎，返回清源宗。

　　上官守静坐在浮槎上，沉默很久，才问道：“师姐，昨日在聚窟洲内，我叫你走，你便随我走了。难道你都不想再留一会儿，去寻宝物？”他们一行五人前来，如今只有三人回去，她猜想，两位师兄一定是想留在聚窟洲内，继续寻宝。

　　风守清道：“师父有令，若是寻到你和师叔，立刻回凤麟洲，我自当遵从师令。何况师叔的意思，也是要我们赶快离开。至于寻宝，不还有的是机会，四年之后，再来也不迟。”

　　浮槎上其他修仙者听到风守清的话，不禁陷入沉思。那些选择留下的人，会是怎样的命运？他们来时，浮槎上坐满了人，而今回去，身边只是空落落的，海风吹来，竟然凉飕飕的。

　　至此，浮槎上再无人言语，只有海风伴着浪涛，一次又一次打在每一个人心头。通玄负手，立于浮槎最前端，面上浮出一丝忧虑。

　　当浮槎停靠在西海岸边，通玄嘱咐风守清照顾好上官守静，慢慢回清源宗，自己却御剑，昼夜兼程，只一天时间，就赶了回去。

　　是夜，通玄踏进流萤飞舞的山谷，从怀中取出神识丹，郑重地交到通虚手上：“师弟，我把师妹带回来了。”

　　通虚颤抖双手，捧着那颗已经变作暗黄色的神识丹，喃喃问道：“为什么会这样？”通玄将凤麟洲之行简单说了一遍，接着道：“师妹的神识丹，在聚窟洲内耗费了太多的灵气，守静交给我时，已然是这样。师弟，时日无多，我已经尽力赶回来了。”

　　说完这句，通玄看了看通虚，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走出山谷。

　　通虚运起全身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神识丹中，通微的模样便渐渐幻出。她虚渺地飘在半空，和那些萤火融在一起，整个人都发出莹莹之光。

　　“师妹，是谁害死了你？”通虚言语咄咄，在心中暗暗立誓，要为通微报仇。

　　“师兄，没有人害我，八年前我的肉身就已经死了，这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

　　“为什么？”通虚神色沉痛，哑声问道，“是那个她逼你这么做的？”

　　通微道：“她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的。以我的修为，根本就无法控制窟内的法器与外界相通，只有舍弃肉身，才能做到。她帮我化作了神识丹。”

　　“就因为要找到阿七和霜华？”通虚心中升起一丝愤懑，转而又化成绵绵的痛楚，“我对你说过，我会帮你。你失踪这八年，我从没有放弃寻找他们。可是……我真是无能，就找不到他们……”

　　通微打断道：“不仅仅是要找到他们。”她脸上凝出一抹痛苦的笑容，继续道：“我心中有执念。我放不下昔日的生活，以为重建了卫国，就能回到从前，找回那段最美的时光。

　　“我借助法器，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找到了阿七和霜华，并与他们意识相通，逼迫他们去完成我的心愿。我以为，我所想的，便是他们所想。最后却只是，阿七因此而死，霜华也坠落山崖，失去记忆，阴差阳错拜入万剑宗门下。”

　　通虚只觉这一切，都是那个她造成的，于是愤而问道，“她到底是谁？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是上古飞升失败的修仙者，一部分神识被困在了聚窟洲内的飞天石雕像中，陷入了沉睡。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水沛天进入聚窟洲，得到了窟内的一件法宝——七宝镜心玉。那法宝原本是她修仙时所用，她因此而苏醒。她没有告诉过我，这么做的目的，但八年的相处，我也能看出些端倪。她和我一样，心中有所执念，我想，她做这些事，应该都是为了达成她心中所愿。”

　　“她做她的，与你有什么关系。”通虚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近无声。修仙之人讲究机缘，如果真如通微所言，她的心里也有执念，她们因执念相通，这便是所谓的缘法，谁也不能抗拒。他双肩颤动，再不能言语。

　　通微却道：“师兄，你放下吧，无须再执念。”

　　“师妹，既然你一直能与外界相通，为什么……你一次也不曾找我？”通虚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出言相问。

　　通微却不回答，只是笑。她的身形开始变得更淡，在萤火的映照下，几乎看不见。她断断续续道：“师兄，我托你一件事，你若愿意，去万剑宗帮我看看霜华……”

　　通虚见此情形，慌忙向神识丹内注入真气，却赫然发现，他手中的神识丹在顷刻间，散成一堆粉尘。

　　“师妹！”通虚仰天悲呼。然而，通微的身形，已消散在萤光中。

　　生离和死别，孰苦？通虚悲凉地问着自己。他执意要寻找通微，却连心底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他清楚地知道，从此以后，他的小师妹，再也不会回来。

　　流萤点点，竹影憧憧，通虚伏倒在地，双手紧握，痛嚎出声。